“世子!”
魏寻一把拉住周从显。
他已经疯了一样靠着两条腿将京城的大街小巷都走了一遍。
才一夜的功夫,他脸上的青胡茬都已经冒了出来。
双眼赤红,周身都是冷冽之气。
他地挥开魏寻的手,对着空气喃喃自语,“时窈你藏哪儿了,你藏哪儿了。”
“世子你清醒一点!姜娘子已经死了!”
周从显慢慢回头看向他,好似听不懂他的话一般。
“她藏起来了。”
魏寻看着他行尸走肉一般的模样,眼中闪过不忍。
伸手砍在他的后脖颈,将他打晕。
不知是不是下过雨的缘故。
京司衙门里,空中隐隐漂浮的味道让人更加地敏感。
一股,若有若无的焦臭味。
魏寻看了眼榻上的双眼紧闭的世子,扭头就去了停尸房。
这间屋子里却是让人作呕的味道。
看守的官兵早就受不了,若这案子还不审,整个京司衙门都不能待了。
屋子的正中,停着两大一小的焦尸。
他不忍地撇开了眼。
他的目光落在桌子上的匕首时,也愣住了。
“这、这匕首哪里来的?”
这匕首,是他帮霜降吓退欺负她的那个骗子时扔出去的。
看守的官兵立刻道,“这是昨日,潜火队在火灾现场找到送过来的。”
魏寻顿了一下后,将匕首拿了起来。
他和霜降的交集比之前的鸣玉多,他却独对这个有点儿笨的丫鬟多了两分注意。
他的视线这才转向那三具焦尸,视线忍不住糊了起来。
“怎么这么傻……”
看守的官兵看他一脸悲痛之色,忍不住轻声问道。
“魏大人,您、认识这几人?”
魏寻好半晌后缓缓点了点头。
“她们是……”
“不是,她们不是。”
周从显冷冷的声音从他的身后传来。
才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他就醒了。
“世子……”
魏寻攥紧了手中的匕首,他望着已经不知道作何安慰。
周从显上前两步,走到门口,他的步子怎么也迈不进去了。
三具焦尸烧得面目全非,只能堪堪认出是个人。
他的指尖止不住地颤抖。
这怎么可能是姜时窈呢。
“她那样努力地活着,就算是宋积云,她也敢算计反击。”
“她怎么可能死呢。”
“她那么爱芙儿,怎么会舍得带着芙儿死呢。”
周从显就那样站在门口,远远地望着。
他的眼睛干涩地像被灌了砂砾一样。
他的心也像裂了一个巨大的口子一样。
空洞洞的。
门口的小桌子上放着从火场翻找出来的首饰。
那只被烧毁了一半的赤金手镯。
周从显伸出手,却停在半空,怎么也伸不出手了。
上面仅剩的纹路,他好像看到了,一只纤细瓷白的手指抚在上面的样子。
“姜时窈,你怎么敢……”
怎么能离他而去。
“你怎么敢!!”
他的声音低沉而嘶哑,仿佛她正站在她的面前听着。
他将那镯子攥进手心,赤金被烧融后,已经原本圆润的造型。
甚至边角都变得锋利扎手。
他却浑然不觉。
那盏为他永远亮着的灯,熄灭了。
原来,没有灯火的世界是这么阴冷。
他一步步走进停尸房。
魏寻心中警铃大响,他三步并两步上前拦住。
“世子,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您这样姜娘子怎么会安心!”
“让开!”
周从显双目通红抓着他的胳膊,好似已经不认识任何人了。
“世子!姜娘子已经死了!”
“就算你不承认,她也已经死了!”
魏寻双手掐着周从显的胳膊,试图将他从逐渐疯魔的情绪中叫醒。
“她没死!!”
“这不是她!!”
周从显的瞳孔收缩又扩散,眼底猩红,好似整个人已经没有了理智一般。
“我不许你这样说她!”
他捏着拳头朝着魏寻砸去。
魏寻生生受了一拳后,他抬手接住了下一拳。
两人一拳一脚在狭小的停尸房里打了起来。
他一边化招,一边道。
“世子,你别忘了,现在还有多少事还等着!”
“咱们蛰伏了这么多年才赢回来的局面,想功亏一篑吗!”
周从显这会儿的意识回笼。
他松开魏寻,两人同时后退了两步。
他不小心撞倒了那具小尸体的桌子。
“小心!”
周从显心底一晃,转身想要去接却抓了一个空。
小尸体重重落在地上,手臂不堪其重摔断了。
他却怔住了。
小尸首露出了腋窝下还算完好的皮肤。
有一块婴儿拳头大的胎记。
他的唇角重重颤了一下。
“芙儿没有胎记!”
魏寻也怔住了。
张石是被人从被窝里挖出来的。
“你看看。”
张石检查了一遍,“这是死了好几日才被烧的。”
周从显的瞳孔狠狠一缩。
魏寻看向张石,“你是说……这是死尸伪造的火灾。”
张石斜眼看了他一眼,“不信我,就叫你们那什么仵作来。”
魏寻现在也顾不上同他斗嘴,“那你还能不能再看出些更多的信息。”
张石突然鼻子动一下,凑近尸身闻了闻。
看守的官兵离得远远的,看着他的动作,脸色都变了。
这么恶心,还能闻一闻。
张石的眉头皱了皱,“这是我师傅的药粉。”
“药粉?”魏寻追问,“干什么的?”
张石,“尸体多放两天就会有味道,师傅调了药粉,专门掩盖的。”
魏寻,“这是从义庄买的尸体。”
张石抬头看向他,“我不是已经说过了,有人买尸拉到梧桐巷,没去查?”
“你何时说……”
魏寻的脸色一白,那日他急匆匆地离开,这事交给下面的人。
他的呼吸一窒,坏了事了!
周从显一直默默地站在一旁。
此刻他的眼瞳中,已是风雨欲来。
手里的金镯子深深嵌进手心。
他望着那三具焦尸,声音犹如刺骨的寒风。
“传令,封城!”
*
姜时窈这边的正在客栈收拾行李准备出城。
芙儿眼中没有一丝慌乱害怕,满是对出城的期待和兴奋。
“阿娘——”
圆乎乎的小手捂住自己嘴巴,随后笑弯了眉眼,才改口。
“爹爹!”
姜时窈已经化名为姚十三,她一把抱起女儿,“从现在起,叫爹爹就有栗子糕吃。”
芙儿的眼睛立刻就圆了,“爹爹!爹爹!”
双儿好笑地戳了戳她的小屁股,“前儿吃了一整日的糕点,还没有吃够吗。”
姚十三,“走吧,车在等着了。”
两人没有什么行李,只有两身换洗的衣裳。
从客栈出来的时候,掌柜斜眼哼一声。
“客官还有一日没有住,小店可不退钱。”
姚十三提前啃了两口桃子,这会儿声音已经哑得不像样了,也听不出男女。
“京城里都是黑店!人也黑的!”
掌柜立刻一拍桌子,眼睛瞪得浑圆,“你再说一次!”
姚十三吓得一抖,立时拉着双儿就走。
掌柜看着她们落荒而逃的样子冷哼了一声,“就这点儿本事,还想打秋风。”
出了客栈,姚十三才伸手不停地挠脖子。
“好痒!”
要不是她已经以姜时窈的模样出现过掌柜的跟前过,她才不这样自找折磨。
双儿拿出药给他,“快吃了!”
“等会儿出了城就好了!”
车队已经在等着了。
三人坐在最后一辆板车上。
她有些不满,这也太显眼了!
“管事,前面不是有马车吗,我们想坐马车。”
管事,“你们交的价钱,就是这个车。”
“我们加。”
“现在不是加钱的问题,是已经没有位置了,想坐马车再等五日。”
“五日……那算了。”
留在京城里夜长梦多!还是早点儿出去吧。
好不容易车队晃晃悠悠到了西城门边,城门却排上了长队。
姚十三有些隐隐不安,“怎么排这么长的队。”
前面一辆车的汉子回头道,“听说是在抓贪官!”
另一人附和道,“对,听说昨儿抓了半城的官呢!就是那个什么国公府的世子。”
那汉子道,“英国公府的世子!听说成婚到一半,陛下来了圣旨,世子撇下新婚夫人提着剑就去斩贪官了!”
两人一言一语地说了起来。
姚十三却心缺惊涛骇浪,不会这么快识破吧……
她都准备出城了,却开始严查。
双儿也不安地拉住了她的手。
姚十三拍了下她的手,“我去前头看一眼。”
城门口移动地十分缓慢。
远远地看到,官兵手里拿着画像正在一一检查。
她不敢靠地太近,拉住一个刚刚进城大婶儿,“大婶儿,门口在查什么,怎么这么慢。”
大婶儿摆摆手,“不知道,只看到官兵拿着一个女人的画像。”
拿着一个女人的画像……
她的心都快凉了半截。
她虽然换了男装,变了声音,但是容貌不改,怎么躲得过这样严的盘查。
两匹快马擦肩而过。
她只看了一眼就急急地背过身去。
是周从显和魏寻!
她吸着气快步回到是车队的末尾。
周从显猛地收紧缰绳,回头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魏寻,“世子?”
他头也没有回,“你先过去,我去看看。”
周从显翻身下马,一步一步地走向车队末尾。
车队都坐满了人,每个人都是大包小包的。
直到最后一辆车,赫然是辆空车!
周从显突然觉得嗓子有些发紧,他强忍着才不让自己的声音又一丝的颤抖,“管事呢。
管事小跑过来,“大人!大人有什么吩咐!”
“这车为何没人。”
“诶?这一家三口呢?”管事摸不着头脑。
“大人,这车有人的,小的也不知去哪儿了。”
周从显的呼吸都颤抖了一下,“可知叫什么。”
管事,“小的不知……”
他看着眼前的大人脸色愈加的阴沉,连忙道,“大人,镖局里预定车队的时候,都会交定钱,要签字画押!”
“找到今日的定票,就知道叫什么了!”
周从显,“把定票取来了,核定人员再走。”
管事以为跑掉的人是什么逃犯,立刻让随行的护镖师快马加鞭地去拿定票!
整整一车队的人被卡在门口,都不能走。
周从显就像一尊雕塑一般守着。
从姜时窈消失不见,到看到焦尸,再到张石说尸体是死尸伪造的自焚。
他死去的心才燃起点点希望。
管事抹着汗拿着定票小跑过来,“大人,只有这个人不在。”
定票只写了一个字。
周从显的视线落在定票上的“姜”上,他的手指微颤地抚在那个娟秀的字迹上。
定票上签字画押的时间是半个月前!
他突然笑了起来,直到眼尾溢出两滴泪来。
“姜时窈,如此大费周章……”
只是为了从他的身边离开。
“什么。”管事没有听清。
周从显将定票收了起来,目光这才冷了下来,“你们可以走了。”
魏寻在心里捏了一把汗。
姜娘子也太大胆了,竟然玩诈死!
怪不得他那日他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是张石撒在尸体上,防止尸体发臭的药味!
往日被人欺负了只会哭,去买尸体倒是胆子肥了!
周从显望着人来人往的街头,“死守城门,加强巡逻。”
他的声音阴恻恻的,“本世子看她能躲到几时。”
姚十三牵着双儿的手忍住颤抖,手心里全是汗!
“怎么办……”双儿的声音带着哭腔。
她们已经做了这么多的努力,怎么这么快就被识破了。
明明城门就近在眼前,她们却出不去!
姚十三咬着牙靠着墙壁,“我不信我闯不出这个牢笼!”
“走,我们去找个人!”
马市。
还是一如既往地臭。
人也很多。
佘二娘的马厩还是那么干净,刷马的小姑娘还是在任劳任怨地在刷马。
“是你。”
佘二娘一眼就认出了她。
姚十三开门见山,“出城多少钱。”
佘二娘笑了下,“我佘二娘开的路引还没有过不去的。”
姚十三,“还有没有其他的法子。”
佘二娘的眼睛微微眯起,“你想改换容颜。”
姚十三,“若有这样圣手,钱银不计。”
佘二娘沉思了一下,“我可以帮你问问,但是能不能成,我不知道。”
她的眼底瞬间浮起希冀之色。
“多谢二娘!”
佘二娘径直走向后面的小楼。
姚十三回头安抚了下双儿,“会有法子的,我们不会困死在这个京城里。”
双儿望着小楼的方向,却僵了。
她眉头微皱,回头也愣了。
“掌柜娘子……”
文娘子怎么也没想到要易容改颜离开京城的是她。
“你……”
佘二娘见她们认识,耸了一下肩,“你们自己认识就最好。”
她转身就去了前头的马厩。
上次在白马寺,她就认出了周从显,两人的姿态那么亲昵,她必定就是英国公府上的人。
文娘子做的珠宝生意,跟她这样的粗人不一样,打交道的都是后宅美人。
这样的美人,自然也是文娘子认识的。
主子好像和周从显还是仇敌。
要不要帮这个娘子,就看文娘子自己了。
文娘子有些不解,“姜娘子这是……”
“我叫姚十三。”
名字都变了,态度坚决。
文娘子从善如流,“姚十三,国公府的日子不好吗。”
据她看来,周从显对姜时窈已经很好了。
好几次来玉宝楼,都是大手一挥,把时兴的首饰送去国公府。
只是姜时窈十分谨慎,都不会选太多。
姚十三笑了一下,“这个问题,二娘已经问了我许多次,或许你们可以探讨一下。”
文娘子点了下头,随后打量了下她的男装。
“可我没有把女人变成男人的本事。”
姚十三的眼睛一亮,“那掌柜娘子……”
“我叫文惜。”文娘子也学着她纠正她。
“文惜姑娘,你能改换容颜!”
文惜笑着点点头,“你可以试试。”
她让出位置。
姚十三跟着她走进小楼。
文惜的手很巧,不仅会画面,还会梳头。
她画地十分细致,姚十三看着铜镜里的自己,一点点改变了容貌。
简直从一张脸改变成了另一张脸。
她这会儿也明白了,能跟着成王的人,哪里会没有真本事。
双儿已经惊得说不出话来了,“这、这是、换了一个人吧!”
姚十三捏着手行礼,“奴家姚十三。”
双儿也笑嘻嘻地还礼,“姚娘子。”
“这回,总能出城了吧!”
文惜的眉毛一扬,“只要不说话,就不会有破绽。”
姚十三笑道,“那就当一回哑巴!”
三人再次准备出城时,文惜上前道,“你们三个一辆车目标太大了,分开两车是最好的。”
“你坐前面这辆马车,双儿带着孩子坐后面的马车。”
她回头看向双儿,双儿抱紧了芙儿,“我会保护好芙儿的!”
她一咬牙,“行!那就分开!”
当两辆马车到城门口等着排队的时候,她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她怕露馅儿,也怕后车的双儿露馅儿。
“检查,帘子掀开。”
车夫道,“官爷,这是我们家夫人,不是通缉犯。”
“那么这么多废话!让你掀开你就掀开!”
官兵将人一把推开。
猛地掀开车帘。
姚十三的心都到嘴边了。
官兵看了两眼,随后对比了下画像。
“走吧。”
她刚松下一口气。
突然,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
“等一下。”
一只估计分明的手从车门旁伸了过来,姚十三只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夫人别气了,这不是买回来了吗。”
那只手还只露出半只手臂,一个穿着暗红色锦袍的年轻男子推开马车旁的人钻了进来。
姚十三呆愣地看突然出现的人。
这也是文惜安排的?
他捧着烧鸡到她的跟前,“为夫可是排了好久队,夫人别气了。”
他的五官极淡,好似丢进人群中转瞬就能忘记。
脸上明明挂着笑,偏偏一双眸子却幽深不见底。
烧鸡的焦香味涌进她的鼻子。
她胃里翻涌出一阵恶心。
“呕——”
她捂着嘴偏头躲过。
那年轻男子反应过来,又立刻将烧鸡递给车外的车夫。
一边熟练地从旁边的箱笼里翻出水囊给她,一边继续絮絮叨叨。
“都说你现在不能吃,还非要吃,闹得好似我不准你吃。”
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才看向车外的人。
“这位大人,我家夫人是禹州人士,害喜吃不惯京城的菜,我这不带她回禹州小住。”
守城的官兵也是感慨了一下,“当年属下内人也是吃不下,生下来儿子比被人小,到现在都比别人弱。”
年轻男子认同地点头,“这位官爷说得对,害口可太重要了。”
车门边的那片衣角消失,随后清冷的声音响起。
“放行。”
车帘被放下。
马车重新启动,车窗的小帘子随风鼓起。
那半张脸倏地撞进她的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