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见溪清楚的记得那一夜,他和师妹没有再继续唐家的话题,而是聊起了别的。
他告诉她这些年的见闻,寻了哪几本好书,看了哪些好戏,奇门遁甲研究到了哪一步,炼丹烧坏了几口锅,怎么和陶巧儿拌嘴……
她托腮听着,听得津津有味,还时不时的插上一两句,一如从前他们在唐家那样。
什么时候离开的,他记不得了。
他只记得师妹倚门送别他的那个眼神,含着笑,带着悲,回头看一眼,便心悸,便无法喘气。
唐见溪呜咽着叹出一口气,重重点了点头后,咬出四个字:“她是吞金而死。”
话落,小裴爷骤然起身,用力拉开门,大步走出去。
唐见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裴公子他……”
“他想到了他的九妹。”
谢知非跟着起身:“我出去看看。”
唐见溪目光挪向晏三合:“裴公子的九妹……”
“也自尽在狱中。”
晏三合站起来,“唐老爷,你先喝口茶歇上一歇,缓一缓,我也得出去看看。”
“我也去!”
“我也去!”
“还有我!”
不消片刻,一屋子的人走了个精光。
陶巧儿站累了,搬了张圆凳在唐见溪身旁坐下。
“臻哥,你有没有觉得,这些孩子们都挺好的,有人味儿。”
唐见溪点点头,静了片刻,又道:“就是晏姑娘太过聪慧了些。”
慧极必伤啊!
……
裴笑本来还想找个黑灯瞎火的地方,暗戳戳的伤心一回,结果一个跟出来,两个跟出来,三、四、五个都跟出来。
“干什么,干什么?”
他怒气冲天,“小爷我撒泡尿,你们也要跟着,像话吗?”
李不言眉头狠狠一皱,“小裴爷,能把谎话说得这么丧心病狂的,你是第一人。”
小裴爷:“……”
我有这么明显?
黄芪一脸心疼地看着自家主子:“爷,别难过,等回了四九城,小的陪爷去九姑娘坟上烧纸。”
小裴爷:“……”
烧什么烧,又不是清明!
朱青清了清嗓子:“小裴爷要不要找人打一架啊,找我呗,不还手。”
小裴爷:“……”
粗鄙武夫!
你不疼,爷的手还疼呢!
谢知非伸手揉揉他脑袋:“我就不和你见外了,勾栏听曲的银子,三爷全包了。”
滚边上去!
小裴爷一把挥开他的手。
当着我家三合的面,勾引我犯错误,就不能趁我家三合不在的时候,再勾引吗?
“裴明亭。”
晏三合双手抱胸,“……要不要我把你九妹的魂召上来,让你……”
“打住。”
小裴爷惊悚一脸,“你还是别折腾我家九妹了,让她安安静静的投胎转世去吧!”
“逗你的,想折腾我也没那本事。”
这事也能逗?
小裴爷狰狞的一张脸:“都滚吧,快滚吧!”
老子的伤心被你们几个一搅和,彻底没了!
李不言笑了下,“小裴爷,上一个让我滚的人,已经见阎王去了。”
小裴爷一怔。
“你吗……”
李不言头一偏,“黄芪你舍得?”
黄芪头直摇。
李不言:“朱青,你呢?”
朱青直摇头。
李不言:“小姐?”
小姐想了想,“目前还舍不得。”
李不言:“三爷?”
三爷思了思,“以后也不会舍得。”
“得了!”
李不言拍拍小裴爷的肩,笑道:“本大侠放过你了。”
小裴爷:“……”
操!
敢情小爷的命,还是这根搅屎棍给的?
……
夜晚的山顶,很静,四周只有虫鸣。
晏三合见小裴爷神色已然恢复平静,留下一句“我去那边吹吹山风,理一理思路 ,一会就来”,便向夜色深处走去。
如果不是裴笑突然离开,她也想让唐见溪停下稍作休息,必须要细细品一品唐之未这对主仆。
贵人折节和小人得志一样,都让人唏嘘不已,恨苍天无眼。
婢女最后的下场应该是乱坟岗。
体面一点会裹一张破草席,最悲惨的便是衣不蔽体,任风吹,任雨淋,在化成一堆白骨前,由褚言停偷偷为她收殓。
那么唐之未呢?
唐家一夜之间被抄,父亲唐岐令死在狱中,最要好的婢女死在她怀里……
天堂到地狱走一遭,她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忍辱负重的活下来?
“是在替她们主仆难过?”
晏三合脚步一顿,转过身,男人黑亮的眼睛在漆黑的夜里,分外醒目。
“不如换个角度想想,她们主仆其实还是有几分幸运的,婢女虽死,可褚言停念她多年。”
谢知非的目光温柔而真诚。
“唐之未就更不得了,至少落难以后有很多人惦记她,帮她;至少她在水月庵的后半生是平安无波的;至少到现在,还有一个桂花为了她,要和欺负过她的人斗到死。”
晏三合苦笑。
什么话到谢知非的嘴里,都好像很有道理。
这会被他这么一说,她忽然觉得唐之未能活下来,能从教坊司赎身,最后进水月庵,不仅是幸运,还很有福气,命一点都不苦。
“回去吧,三爷。”
晏三合走到他身边,抬头看了看他的侧脸,“三爷在五城兵马司当差可惜了。”
“该去哪里?”
“去裴家百药堂坐堂。百药堂的药,治身上的毛病;三爷的嘴,治心病。”
谢知非哈哈大笑。
笑完,他看着她,语速很慢地说:“晏三合,别人的心病与我无关,爱谁治,谁治去。”
但有一个人的心病,我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得为她治好。
又来撩拨?
晏三合淡定的迈步,与他擦肩而过。
给姑奶奶滚吧!
……
重新坐回书房,所有人的神色都恢复了平静,陶巧儿亲自动手,把已经冷了的茶换成热茶。
晏三合等她坐定,十分冷静地开口。
“唐老爷,褚言停的心上人死在牢里,又是死得那样的惨,只这一样,就足以使他坚定不移地站在先太子身边,可对?”
唐见溪点头。
“而唐老爷你,虽然和他师出同门,虽然唐岐令也把你介绍给了先太子,虽然也经历了唐家之变,可到最后……”
晏三合:“你却和他走了一条完全相反的路,这是为什么?”
唐见溪无奈苦笑起来。
“我来猜猜看。”李不言看向陶巧儿,“是因为有牵绊吗?”
黄芪接着说:“还有一个可能,唐老爷因为是唐岐令的学生,在官场受到了排挤,升迁无望,所以选择隐退。”
“臻哥。”
陶巧儿忽然唤了一声,“有些事情牵扯不到唐家,我想和孩子们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