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真记得很清楚。
那年二月十九,是观音菩萨生日,庵里要替观音菩萨庆生。
她的任务很重,不仅要将庵里旧的字联统统换掉,还要写一堆的佛经。
那天夜里,她在灯下写到半夜,实在撑不住,就趴桌上打了个盹,翻身的时候,手不小心碰到蜡烛烫伤了。
烫伤的是右手中指和食指,写字根本使不上劲,她自己给自己缠了块纱布,咬牙硬撑着,但很快就被磨出了血。
十指连心,是真疼。
谁也没瞧见,只有静尘注意到了。
第二天,静尘把厚厚一叠抄好的佛经递给她,她这才发现原来静尘的字是出众的。
“事后,我还特意问过她,为什么一笔那么好的字,要藏起来。”
“她怎么说?”
“她说,人还是傻一些,笨一些好,否则容易遭人嫉妒。”
谢知非想着庵主至今不曾放下的嗔念,突然问,“你们庵里嫉妒她的人,很多?”
“我觉得没有。”
妙真拨弄着佛珠。
“出家人一心向佛,戒的就是这些尘世里的七情六欲,嫉妒就是嗔,连个嗔都戒不掉,那修的是什么行?”
读过书的人,到底不一样啊,竟然还敢反过来问我谢大人,胆子可以。
“所以在你看来……”
谢知非半眯的双眼突然睁大,“静尘是过分的小心了?”
妙真只觉得两道冷光从男人的黑眸中射出,像肃杀的匕首,直刺入她的心口。
“这……”
“说!”
谢知非看着她,眉峰往前逼近了几寸。
李不言看着妙真额头冒出的冷汗,这才明白三爷对这人用的是先礼后兵。
不同的人,用不同的问话方式。
呵,贼啊!
妙真被谢知非的视线逼得无所遁形,沉默良久,道:“我觉得……她可能是怕麻烦吧。”
谢知非微微一震,“为什么这么说?”
“我知道她有一笔好字后,就求她写一副佛经给我,求了好几年,她才写给我这么一副。”
妙真:“还特意交待说,万一给人发现了,你就说你自己写的。”
也有一种可能,是静尘不想让别人通过她的字,找到她尘世间的身份。
想到这里,谢知非重新拿起字帖,认认真真看起这笔字来。
瘦金体是某朝的皇帝所创,运笔灵活快捷,笔迹瘦劲,至瘦而不失其肉。
用父亲的话说,练这种字体的人,个性极为强烈,而且独特。
都说字如其人,文如其人。
字和文章都是渗透在一个人的骨子里、血肉里的,不是静尘用一件尼袍就能刻意掩盖住的。
“妙真,你因何出家?”他突然问。
“说来官爷也许不信,我抓周就抓的一串佛珠。六岁母亲带我去寺庙,我指着寺庙里的佛像说,我见过他们。”
说起往事,妙真的神情稍稍放松了一点。
“回去后就生病,怎么也看不好,有和尚说这孩子须得养在庙里,才能养活。十岁我就来了水月庵,先是带发修行,倒也没病没灾。
但只要我动了还俗的念头,病啊、灾啊就来了,后来索性就出家了。
老庵主收我进门的时候,她说我上辈子是菩萨跟前的人,这辈子到尘世间就是来修行的。”
“你读过书,字写得好,可见出家前的家境不差?”
“倒也谈不上多好,至少从不为生计发愁,家里一年施粥两次,算是积善行德 。”
问到这里,再无可问的话,谢知非摆摆手,示意妙真可以离开。
李不言等人走远,一脸好奇道:“三爷,这一位怎么不让她去谢府找你了?”
谢知非一副“你是不是傻”的表情,“她家都能施粥了,来找我做什么?”
李不言一噎,不服气,又问道:“那三爷从这人身上,问出了哪些名堂啊?”
谢知非懒洋洋地伸出两根手指,“第一点。”
“什么?”
“静尘出家前的家世,也是好的,甚至要好于妙真家里,否则练不出那么一笔瘦金体,养不出那么一双漂亮的手,更不会留意春阳,夏风,秋雨,冬雪这些无关生计的东西。”
谢知非微笑:“李大侠,可对啊?”
李大侠点头表示,三爷你很有几把刷子。
“第二点,她来到水月庵后,事事谨小慎微,刻意藏拙,为的是不那么引人注目。”
谢知非摸摸下巴,眼神有些飘。
“由此可见,她在出家前,经历过翻天覆地的人生变化,说不定是从人生的最高处,跌到了最低处。嗯,还有一点……”
还有?
李大侠瞪大了眼睛。
“既然练瘦金体都是颇有个性的人,那么这个静尘在出家前,应该不会太循规蹈矩。”
谢知非手托着脸颊,“李大侠,你觉得呢?”
李大侠回了他一记皮笑肉不笑,“我觉得,你和我们家小姐,前世都是狐狸投胎。”
对了!
一只公狐狸,一只母狐狸,天生配一对。
谢知非缓缓勾出一记笑,这笑还没扬到眉梢,朱青走进屋里。
“爷,都问过了,请过目。”
谢知非接过纸,一张一张纸翻过去。
越往后翻,心越往下沉。
答案惊人的一致,最深刻的记忆,都是静尘替他们讲解佛法,无一例外。
他把这些纸,连同静尘抄的那几张佛经一同收起来。
“在庵里随便用些斋饭,下午再找几个人问问。”
“是!”
话音刚落,就听外头有人呼天抢地的喊过来,“爷,三爷,我的三爷哎……”
是他院里的小厮顺才。
谢知非和朱青一对眼,缓缓起身。
顺才冲进来,气喘吁吁道:“三爷,可了不得了,小裴爷瞒着裴家二老来谢府提亲,大奶奶叫你赶紧回去劝一劝吧!”
谢知非一屁股跌坐在板凳上,呼哧呼哧,气都喘不匀了。
一旁,李不言却噗嗤一笑。
“哟,裴大人这看人的眼光……可以啊!”
……
太医院。
谢府又一个小厮呼天抢地的冲进来。
“裴太医,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啊!”
裴寓正在配药,身为太医,这种呼喊声听得太多,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等小厮跑到近前,他一脸淡然,“说吧,你们家又有谁病危了?”
小厮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裴太医,您可快去瞧瞧吧,小裴爷他,他……”
“他病危了?”裴寓手上的动作一滞。
“小裴爷不是病危,他带着媒婆上谢府提亲来了。”
“提亲?”
裴寓有些懵:“向谁提亲?”
“老太太的远房亲戚,我们府上的晏姑娘。”
哗啦——
药草散了一地。
裴寓拎起衣角,像阵风一样的冲了出去。
狗日的小畜生啊,他这是要把他亲老子活活气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