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废弃的煤矿坑口像一只沉默的巨兽张着大嘴。
几点疏星挂在天上，冷冷地看着这片被战争蹂躏的土地。
李云龙穿着那身缴获来的、明显大了一号的旅长军服，浑身不自在地扭了扭。
“他娘的，这身皮穿着比长了虱子还难受。”他低声骂咧着，把武装带又勒紧了一点,试图找回点自己的感觉。
“老李，少说两句，养养你那官气。”赵刚在一旁压低声音提醒，他的眼神里藏不住担忧：“待会儿见了鬼子，你可千万别一张嘴就是他娘的。”
“我心里有数。”李云龙不耐烦地摆摆手，目光投向了身边的宋明。
宋明正蹲在地上，用一根树枝在沙土地上画着什么，嘴里念念有词，全是些听不懂的日语。
他显得异常平静，这种平静反而让紧张的气氛缓和了几分。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对李云云说：“团长，待会儿您什么都不用说，只需要在适当的时候表现出愤怒、悲伤或者不耐烦就行。这些情绪，您是专业的。”
李云龙一听，乐了：“嘿，你小子这是夸我还是损我呢？”
“是事实。”宋明表情认真：“一个刚刚经历惨败、痛失部下的指挥官，情绪不稳是正常的。”
“我们越是这样,对方反而越会相信。他们怕的不是我们发脾气，怕的是我们太冷静。”
赵刚点了点头，宋明的话让他心里多了几分底。
这个年轻人看问题的角度，总是能切中要害。
“来了。”魏和尚的声音从不远处的黑暗中传来，像一只夜枭。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远处，几道微弱的手电光柱在山路上晃动，接着是细微的脚步声，踩在碎石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来的人不多，但行动间透着一股训练有素的谨慎。
很快，一小队日本兵出现在坑口前。为首的是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日军大尉，他身后跟着四名士兵，都端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
“来者何人？”宋明用流利的日语上前一步，挡在李云龙身前。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那名大尉停下脚步，手电光在宋明脸上一扫而过，最后落在他身后，那个穿着旅长军服、身形魁梧的身影上。
他微微鞠了一躬，用同样标准的日语回答：“我是帝国陆军情报部田中信男大尉，奉命前来与朋友会面。”
朋友两个字，他咬得特别重。
宋明侧过身，让出身后的李云龙。
李云龙按照宋明事先的交代，冷着一张脸，双手背在身后，下巴微微抬起，用眼角的余光瞥着对方，一言不发。
那股子蛮横又居高临下的劲儿，倒是装得十足。
田中信男的目光在李云龙脸上停留了片刻，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他显然是在将眼前这个人和情报里的照片、资料做对比。
“陈旅长。”田中信男再次开口，语气里带着试探：“上次在沁源一别，您赠我的那幅《富士山图》，还说要为我题词，不知……”
话音未落，在场所有八路军战士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这是个陷阱！
陈旅长一个八路军的旅长，怎么可能会有日本画，还送给一个日本军官？
这是在核对暗号之外的身份细节！
李云龙哪里知道什么《富士山图》，他眉头一皱，一股火气就要压不住。他娘的，跟老子来这套虚的！
就在李云龙即将发作的瞬间，宋明猛地向前一步，用日语厉声打断了田中信男的话：“田中队长！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还有心情谈论风雅之事？”
他的声音又冷又硬，充满了责备的意味。
田中信男愣住了。
宋明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他飞快地转身，用所有人都听得见的音量对李云龙低声说：“团长，别说话，发火，就现在，想一想咱们在马家沟牺牲的弟兄！”
李云龙是什么人？
一点就着的炮仗。
一听这话，马家沟惨烈的景象瞬间涌上心头，那股子憋屈和怒火再也按捺不住。
他猛地一跺脚，指着田中信男的方向，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虽然没骂出声，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杀气腾腾，仿佛要将人生吞活剥。
这一下，效果出奇的好。
宋明立刻转回头，用一种既愤怒又无奈的语气对田中信男解释道：“田中队长，你难道不知道吗？”
“因为你们情报的失误，我们在马家沟遭到了伏击，三个团的部队差点全军覆没！”
“旅长最好的朋友，独立团孔团长险些阵亡，你现在跟他提一幅画？你是在羞辱他吗？”
这一连串的抢白，直接把田中信男给说懵了。
他原本是来试探的，现在反倒成了被质问的一方。
他看着李云龙那副要吃人的表情，再听着宋明合情合理的解释，心中的疑虑顿时消散了大半。
确实，一个刚刚打了败仗的指挥官，情绪失控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不，不，是我失言了。”田中信男连忙鞠躬道歉：“请旅长阁下息怒。司令部对这次的失误也深感意外，我们正在调查内部是否有泄密。”
“司令官阁下派我来，就是为了向您传达歉意，并带来新的指令，以弥补这次的损失。”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双手递了过来。
宋明接过信封，并没有直接交给李云龙，而是当着田中信男的面拆开，仔细检查了一下。
这是做给对方看的，显示他们的谨慎和专业。
信封里是一份新的电台频率和密码本，还有一张手绘的地图。
“这是……”宋明故作不解。
“这是我们最新的联络方式。”田中信男解释道。
“另外，地图上标记了三处皇军的物资中转站。”
“司令官阁下的意思是，为了证明我们的诚意，也为了让贵军尽快恢复元气，您可以选择其中一处进行缴获。我们会提前将守备部队调离，为您提供方便。”
李云龙和赵刚在后面听着宋明的低声翻译，心里都是一阵冷笑。
这小鬼子，算盘打得真精。
名为补偿，实为考验。
他们让你去打，就是要看你敢不敢打，有没有能力打。
你打了，就等于彻底上了他们的贼船。
而且天晓得这是不是另一个陷阱。
宋明看完，将文件递给李云龙。李云龙接过来，只是随便扫了一眼，就啪地一声合上，塞进怀里，然后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就走，一副懒得再多说一个字的样子。
这套动作行云流水，把一个傲慢、愤怒且不信任对方的指挥官形象演活了。
“旅长阁下……”田中信男还想说什么。
“田中队长请回吧。”宋明拦住他，语气缓和了一些：“旅长需要时间冷静一下。你们的诚意，我们会考虑的。有结果后，会用新的频率联络你们。”
说完，宋明也转身跟上了李云龙。
田中信男站在原地，看着那两个身影消失在黑暗的矿洞里，沉默了许久。
“队长，这些人……”旁边一个日本兵低声问。
“应该是本人没错。”田中信男推了推眼镜：“只有真正的指挥官，在遭遇如此惨败后，才会有这种压不住的怒火。传令兵或者冒牌货，只会想着如何掩饰。走，我们回去复命。”
直到日军的脚步声彻底远去，矿洞深处才传来李云龙压抑不住的笑声。
“哈哈哈，痛快，他娘的，老子这辈子还没这么耍过鬼子！”他一把脱下那身不合身的军服，扔在地上。
“老赵，你看见那小鬼子刚才的怂样没有？脸都白了！”
“你可小声点。”赵刚松了口气，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刚才真是凶险，多亏了宋明反应快。”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宋明身上。
“你小子。”李云龙走过去，狠狠一拳捶在宋明肩膀上：“脑子里装的什么玩意儿？比他娘的九连环还复杂！刚才那一下，要是换了老子，肯定就露馅了。”
宋明揉了揉肩膀，苦笑道：“团长，我这也是被逼出来的。您刚才那股杀气，可是货真价实的，比什么演技都管用。”
众人一阵哄笑，紧张的气氛彻底烟消云散。
笑过之后，李云龙从怀里掏出那份地图和密码本，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变得凝重起来。
“弟兄们，笑话看完了，难题来了。”他把地图在地上摊开。
“小鬼子给咱们出了道题，三个地方，让我们选一个去打。这可不是请客吃饭，这是鸿门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