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
“直起身来！”
景泰帝突然喝道，随即剧烈地咳嗽不止。
“我老朱家的儿郎，流血流汗不流泪！”
朱见深听到这话，慌忙起身轻抚着景泰帝的脊背。
景泰帝明明正值壮年，但是朱见深却惊恐地发现，这位皇帝陛下，已经瘦成皮包骨了。
方才太子朱见深的夸赞，令朱祁钰欣慰一笑。
此刻的他，脸上白得就像一张纸，不见一丝血色。
但是，朱祁钰的脑子反而变得更加清楚，思维更加活跃了。
甚至比年轻时的想法还多！
他自然知道也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因此，他知道，现在的时间，每一分每一秒，都非常宝贵！
景泰帝也不再废话，直接握住了朱见深的手说道：“太子，这个天下，这个大明，朕就交给你了，以后就要靠太子来看顾了……”
“陛下……”
“太子，朕原本还想留下一两位顾命大臣辅佐你，毕竟你还年幼，万一这路子走岔了，大明朝可真就完了。”
景泰帝的语速很快，但朱见深可以很明确地听清楚。
他知道这是景泰帝的最后时刻了，所以也不敢出声惊扰，只能静静地听他把话说完。
“但是，这段时间相处以来，朕知道你是个极有主见的孩子，留下顾命大臣，对你而言非但不会成为臂膀，反倒是可能成为掣肘，所以朕打消了这个念头。”
在皇帝临终之前如果太子还年幼，或者还没有太多执政经验，一般都会将治国重任暂时交付于一个或者几个信任的大臣，以辅佐新皇，是为顾命大臣。
顾命大臣，与皇帝之间，本就有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因为顾命大臣乃是受先帝之命辅佐新君，所以地位权势比之一般的朝臣都要高上半分，就连新君也要对他尊重有加。
换句话说，顾命大臣一般是要代替先皇行使一部分皇权的，自然会不可避免地与新君发生矛盾冲突！
最有名的例子，就是康熙帝与鳌拜，鳌拜身为顺治帝留下的四大辅政大臣，因为权倾朝野太过飞扬跋扈，最后为康熙帝智擒，虽然康熙没有处死他，但鳌拜最终还是被囚禁至死。
很多顾命大臣就是因为权倾朝野，得罪了皇帝，所以被皇帝所记恨，最后被杀。
所以景泰帝的忧虑，其实不无道理。
他倒是真留下一两个顾命大臣，以朱见深的脾气秉性，即位初期可能会倚重于他，待到他这位新君羽翼丰满之时，势必就会毫不留情地对这些顾命大臣痛下杀手！
毕竟，没有哪位帝王能够容忍，朝堂之上存在着一尊可以制衡自己的大佛！
至于胡濙为何身为宣宗章皇帝的托孤五大臣之一，却能安安稳稳地活到现在，那是因为他为人低调谦逊，喜怒不形于色，从不主动参与任何争斗，这才得以明哲保身！
眼见朱见深陷入了沉思，朱祁钰有些疲惫地笑道。
“太子啊，你是个有主见的孩子，也远比朕当年优秀得多，所以这大明交到你手中，朕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大明现如今，外患虽有，但不甚严重，鞑靼部落，孛来最强，解决了他，大明北疆可安稳数十年。”
“于内而言，最大的隐患，便在于云贵湖广等地的苗民夷民反叛不绝，这也是朱祁镇四征麓川留下的恶果，连年反叛不绝，致使大军疲惫、国库亏空，朝廷威望大大降低……”
景泰帝强撑着愈发虚弱的身体，想要把所有没交代的嘱咐，都在此刻通通告诉自己精心挑选的太子。
朱见深紧紧握着他的手，泪流满面地静静听着，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很快王直、于谦等九卿大员，带着满朝文武都赶了过来，乌泱泱地跪倒了乾清宫外，恭送景泰皇帝最后一程。
虽然，他们这些朝臣与景泰皇帝之间，曾经闹出了很多不愉快，甚至最终是离心离德。
但是，不论如何，正是这位临危即位的景泰陛下，成功保卫住了大明江山，并且收拾好了这一堆烂摊子！
景泰皇帝的是非功过，大家都心知肚明。
到了这一步，没人会计较他那些小错了。
乾清宫内。
一个端庄沉稳的女子款款走了进来。
一众妃嫔见到来人，顿时就开始了窃窃私语。
吴太后见状冷哼了一声，这才震慑住了这些妃嫔。
来人正是景泰帝的第一任皇后汪氏，那个因为景泰帝想要更易太子而无辜被废的可怜女人。
汪氏走到吴太后面前，直接跪倒在地。
“母后，妾身想进去看看陛下！”
吴太后急忙命人扶起了汪氏，颤着声音点了点头。
她对这个儿媳妇很是满意，端庄大方，贞静娴雅，处变不惊，永远镇定自若。
偏偏当年皇帝一意孤行，为了更易太子，竟然不惜废掉了这可怜的孩子，以致于她独自在冷宫里面住了那么多年。
“好孩子，进去吧，这些年苦了你了。”
听见吴太后的慨叹，汪氏强忍着眼中流转的泪水，行礼后走向内殿。
此刻景泰帝眼神有些迷离，语速也渐渐慢了下来，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一句话说起来都很是吃力。
正当这个时候，景泰帝注意到了一道身影。
端庄大方，贞静娴雅，处变不惊，永远镇定自若。
和他记忆当中的一模一样！
朱祁钰脑中浮现出无数画面，她似乎永远是那么周到，那么波澜不惊。
哪怕是废后的那一天，她也还是那么从容镇定。
她是自己的王妃，自己的发妻！
景泰帝居然直接就坐了起来，向着那道身影伸出了手。
见此情形，朱见深强忍着内心的悲恸，识趣地退出了内殿，将景泰帝为数不多的时间，留给了他和他的王妃。
“王妃，你来了？”
“王爷，妾身来看您了！”
听到这话，景泰帝脸上容光焕发，好像跟没事人一样，精神抖擞。
但是汪氏知道，景泰帝的身体已经糟糕到了极点。
这是……回光返照！
汪氏伸手紧紧握在景泰帝，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景泰帝看着这张无比熟悉的面孔，回想起那日废后时的决绝，他也忍不住老泪纵横。
“擅易太子，无礼法可循，无道义可遵，必使朝野动荡，君臣离心！”
这是王妃对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只可惜。
当年的朱祁钰，太过固执！
当年的朱祁钰，太过想要得到自己应得的荣誉！
王妃的肺腑之言，被他当做了妒忌之心。
不仅没有听进去，他还执意废了她的后位。
结果，无故废后，更易太子……
他朱祁钰，亲手毁掉了自己，亲手让君臣离心！
“王妃，朕错了，朕真的错了，你不要再记恨朕了好不好？”
汪氏闻言瞬间泪流满面，她等这一句话，已经等了整整五年。
然而谁都没有想到，这句话会来得这么迟，来得这么晚。
“王爷，我们回王府吧。”
“好，王妃，都听你的，本王都听……”
景泰八年二月十九日，景泰帝朱祁钰病逝于乾清宫，享年二十九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