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安聊了两句，便识趣地退走。
待得他走出了东宫大门，朱见深还是孤身坐在前厅里面，陷入了沉思。
兴安方才主动示好，提醒自己慎重对待石亨一案，这倒是可以理解。
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景泰帝病重乃是不争的事实。
一旦景泰帝驾鹤西去，兴安这些景泰帝的心腹宦官，自然会遭到血腥清洗。
即便兴安是司礼监首席秉笔，地位相当于内阁次辅，但他的权力全部都来自于景泰皇帝！
这就是大明朝宦官阉党的悲哀！
别看大明朝最受人诟病的地方，就在于阉党乱政。
但是历朝历代阉党，说白了实质上就是帝党。
没有皇帝在背后撑腰，阉党根本跳不起来，一没兵权，二没仕途，几乎全是皇帝看顺眼一下子提拔上来的。
而且历代文武百官都看不起太监阉人，明眼人都知道这些腌臜之人就是皇帝打狗的棍子，断了就换一根。
一旦皇帝都没了，那他们这些打狗的棍子，自然会被弃之不用。
然而弃之不用的阉人宦官，往往都没有好下场。
毕竟他们身处于权力中枢地位，一朝得势后难免会卷入权力争斗之中，想要明哲保身全身而退，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
所以，兴安主动示好的做法，朱见深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不过景泰帝还未死，他就这么着急忙慌地投效新主，确实让朱见深百感交集，同时也给他这个太子爷敲响了一记警钟。
自己现在身处大明朝，而且已经成为太子，正式进入了这个残酷的权力角逐场！
强横如司礼监首席秉笔，都要提前为自己谋求退路巴结新主，可想而知这政治场里面的权力斗争是何等残酷！
他朱见深，自从成为太子那一刻起，便注定没有了退路！
要么登临帝位成为大明天子，要么粉身碎骨身死道消！
除此之外，别无其他选择！
一想到这儿，朱见深忍不住深吸了口气，整个人逐渐变得兴奋了起来。
与天斗，其乐无穷！
与地斗，其乐无穷！
与人斗，其乐无穷！
其实兴安提不提醒，朱见深心中都有数。
他早就怀疑，景泰帝让自己监国理政，怀揣着别样目的。
经过兴安这么一提醒，事情脉络也就清楚了。
景泰帝放手让他朱见深这个太子处理石亨一案，一是为了考验他朱见深的能力，二是为了确认他朱见深的态度！
毕竟此次石亨徐有贞等人谋逆案中，有那么一个身份极其敏感的人。
会昌伯，孙继宗！
这位会昌伯是何许人也？
此人毫无功勋，却在宣德年间累官锦衣卫指挥使，景泰时期又进官都指挥佥事，袭封会昌伯。
为什么？
只因为他是外戚！
孙继宗，安国公孙忠之子，孙皇后之兄！
光是他这个身份，就足以令人神经紧绷了！
孙皇后的兄长，宣德朝权势最显赫的后族外戚，怎么会参与石亨谋逆一案？
满朝文武不傻！
景泰皇帝更不傻！
他们可都是天底下最精明的人！
只要再一联想到，石亨等人试图冲击东华门，那么这些乱臣贼子的真正目的，也就呼之欲出了！
打开南宫，迎立太上皇朱祁镇……复辟登基！
这才是他们的真正目的！
什么“试图谋逆”，什么“谋害皇上”，不过都是遮羞布罢了！
此案毕竟涉及皇权争斗，涉及当朝皇帝与太上皇，所以满朝文武很识趣地闭上了自己的嘴巴，唯恐惹祸上身。
对于景泰帝而言，他又能如何处置？
不管他怒到了什么地步，不管他使用什么方法，只要孙太后或者太上皇一死，甚至他们一旦出事，不管是不是景泰皇帝做的，天下人都会觉得是他做的！
到时候朝野民议暂且不谈，如果再次闹出什么靖难谋反的事儿，那才是真正的大乱子！
对皇帝而言，杀一个人很简单，但是要应付杀了这个人后带来的后果，那才是真正麻烦的事情！
所以，景泰帝即便一眼看穿了石亨徐有贞等人的谋划，他却还是强忍着怒火，没有直接下令宰了孙太后与太上皇。
反而景泰帝把这个烫手山芋扔给了自己，放权让自己处理这场惊天宫变的善后事宜！
只是，自己该如何处理？
按照辈分来讲，那孙继宗可是自己的舅姥爷，难不成自己还真能把他给杀了？
杀了孙继宗，自己这个太子就会背上不孝之名，这在大明朝可是极其严重的政治指责！
大明自开国以来，便以孝治天下，对于孝道极力推崇。
当此之世，一个出名的孝子不仅仅会被地方表彰，邻里尊重，更有机会出仕为官。
而在庙堂之上，天子更是以身作则。
因而，在这个大明，“孝”不仅仅是个人道德问题，更关系到政治正确与否的大是大非之上。
所以，孙继宗不能杀，至少不能由他这个太子下令诛杀！
但是，他孙继宗参与谋逆了啊！
如果不杀孙继宗，满朝文武不会同意，天下百姓不会同意，景泰皇帝更加不会满意！
毕竟孙太后明显参与了此次宫变，景泰帝就算保持理智不杀她，也会借此机会将孙太后的势力连根拔起！
而会昌伯孙继宗，恰恰就是孙太后最为倚重的心腹外戚。
朱见深这个太子要是敢徇私，不杀舅姥爷孙继宗，景泰帝只怕立马就会收拾他！
如此一来，这个孙继宗杀也不是，不杀更不能行。
朱见深顿时陷入了沉思，眉头紧紧皱在了一起。
景泰帝，还真是给自己留下了一个难题啊！
……
乾清宫。
朱祁钰听着兴安的汇报，嘴角浮现出了一抹笑意。
“这孩子，还真是有些小聪明。”
“不过他拖得了一时，却拖不了一世！”
朱见深假借查案的名义，将时间拖到明日，以便于谦能带给他什么好消息，这的确是一个明智的做法。
但是，主审此案的人，可是于谦啊！
旁人不了解他于谦于廷益，朱祁钰难道还不了解吗？
君臣相交了这么久，景泰帝早就知道，这于谦就是一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一心为国的于少保，既然给这场宫变定下了谋逆的性子，那不管案犯是谁，全部都要斩首示众！
谋逆造反，这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呵，于谦还能怎么判？
一想到这儿，朱祁钰嘴角的笑意愈发浓郁。
“兴安，你说太子爷，会怎么做？”
“奴婢……不知。”
兴安躬身讪笑道，心中暗自泛起了嘀咕。
皇帝陛下给太子爷设立的第一道考验，就这么难啊！
面对这个两难抉择，太子爷会做出什么选择呢？
似乎，对他而言，都不是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