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椅子上坐了一会,不多时,购票的观众也都陆陆续续入场了,我回头瞄了一眼,上千坐席的演出会场,目测也不过是来了十分之二……
而且和我们那边演出差不多,来的这些观众也都是老年人居多,年轻人也只是少数。
“很好笑是吗?”我正回头打量着人数呢,身边的老头忽然开口了。
我一时间有些没反应过来,微微一愣,老头自嘲一笑,“什么戏曲名家,什么秦腔泰斗,都是虚名罢了,在外行人眼里,我和你一样,都是一群守旧的老顽固,咿咿呀呀的唱着别人听不懂的东西。”
“不不不,您才是真正的泰斗!这比我们可强多了,平常我们在市里唱出戏,多说也不过是二三十人,您这……好家伙!我这一打眼,少说也得有五百来号人吧?”
胖子反应最快,陪着笑脸,打着哈哈。
不是瞎子都能看得出来,在场的这些人,包括工作人员在内,二百人都算多了!哪来的五百啊?
我也是真的佩服胖子,瞪着眼说瞎话,还面不红气不喘,我是真的说不出口。
老头瞄了一眼他,皱了皱眉,长出了一口气,似乎有些不耐烦,看样子不是很喜欢胖子。
见此,我也不动声色的踢了踢胖子的脚后跟,示意他少说两句,胖子嘿嘿一笑也没说啥,而我们这些小动作,也没逃过老头的眼睛。
不过老头倒是没在意,而是岔开了话题,“娃子,那个老哥呢?他咋没来?”
“您说的是……贵叔?”
“啊?就是那个老生,那天唱刘皇叔的人。”
“对,那就是贵叔,我们戏班子的生行,也是我们的台柱子。”
老头点了点头,“听出来了,那老哥有点本事,调门也不错,就是脑袋不怎么好使,太轴了!放着民乐不用,非拿着肉嗓子去和西洋乐死磕,照他那种唱法,非得把自己累死在台上不可。”
“额……”我尴尬一笑,“这个……也不是轴,贵叔就是喜欢唱戏,人家唱了一辈子的戏,最恨的就是别人瞧不起我们这行当,当时也是太激动了。”
老头笑了笑没搭茬,而是继续刚才的话题,“老哥既然这么喜欢戏曲,那怎么没来?我不是让你把人带来吗?”
“这……对了,前辈,您最近看新闻了吗?我们县里那边下了场大雨,山区那边发生了泥石流,道路堵死了。”
老头皱着眉想了想,“这倒是没听说,我最近一直忙着彩排,也没怎么看新闻,咋了?”
“嘿嘿,其实我们这几天就被困在了山里,再加上演出的时候下大雨,贵叔他们着凉了,人也都发烧了,现在还被困在山里呢,所以就没过来。”
“哦?”老头转头看了我一眼,面露迟疑之色,“他们都被困在山里了,那你们是咋出来的?”
“我们……”
“老爷子,我们可是徒步走出来的啊!翻山越岭,走了大半天的山路啊!要不是为了赶来和您赴宴,我们现在还在山里憋着呢。”胖子抢过话头,连忙开口解释。
老头诧异的看了我一眼,“这胖子……说的是真的?”
“真的!真的不能在真了,比钻石都真啊!自从杨小姐说您来了之后,我就一直惦记着这件事,就怕慢待了您!当初在陕溪的时候,多亏了前辈您给我们出头啊,这次您能来我们这边,我这当晚辈的,怎么也得尽一尽地主之谊啊!所以我和胖子一商量,昨天早上我们就翻山越岭,从山里赶了回来。”
我这一口一个您,句句都是彩虹屁,果然,也把老头哄开心了,脸上难得的露出几分笑意。
“唉,你们有心了,其实吧……我也没想过兴师问罪,就是想和你见一面,聊一聊当时在陕溪的事情。”
老头淡淡地说着,我心里却忍不住犯嘀咕。
不是来兴师问罪,而是来找我聊一聊当初在陕溪的事情?尼玛,这不就是兴师问罪吗?
“前辈……”
“Duang——”
我张了张嘴,刚想再说点什么,就听舞台上一阵铜锣声响,紧接着,舞台上的帷幔也拉开了,十四位宫娥侍女,还有带刀侍卫雁别翅排开,随后就是一阵阵鼓点,一名身着凤冠霞帔的女旦,踩着小碎步走了上来。
我收回目光,看向了老头,“前辈,陕溪的事情……”
“嘘,先看戏,戏比天大,看完了戏咱们在慢慢聊。”
“凤在山头卧,乌鸦就地飞,家住山溪在荣河,因为纳妃到朝阁,隆庆老王晏了驾,本后执掌锦山河,本后,李艳妃!”
老头刚说完,台上的花旦就开始了戏腔念白。
一听到这定场诗,我也只好老老实实的坐了回去。
戏曲界都有自己的规矩,这定场诗唱完了,台下观众就不能再乱说话了,大家也都得老老实实的听戏。
当然,我不知道现在还有多少人知道这个规矩,但对于我们这些内行人来说,这点规矩还是得守着,毕竟这是对演员,也是对同行的最基本尊重。
听了一会,我渐渐的也听明白了,台上唱的这出戏,叫做《黑叮本》,在我们京戏里面叫做《大保国》。
剧情讲的就是明穆宗朱载垕死后,太子年幼,李艳妃垂帘听政。
但太师李良,也就是李艳妃的老爹巧言令色,骗了自己的女儿,企图篡位,而李艳妃受其蒙蔽,也有让位之意,打算让自己老爹,先做几年皇帝,等小皇帝长大了,再登基做皇帝。
太师权倾朝野,文武百官敢怒不敢言,唯独定国公徐延昭,还有兵部侍郎杨波直言进谏,可李艳妃执意不听,君臣三人因此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李良执掌江山后不久,就暴露了本性,将李艳妃和太子封锁深宫,断了水火,打算饿死母子二人,然后篡夺皇位。
然而,徐延昭料事如神,率先派出自己的女儿,进宫侍奉李艳妃,知道宫中兵变后,徐延昭的女儿就用箭,将李艳妃的求救诏书射入杨波府中。
杨波知道后,就让义子赵飞出城搬兵,徐杨二人也再次进宫进谏 ,李艳妃跪地哀求,并封杨波为太子太保。徐杨二人这才登殿调兵,捉拿李良问罪。
之后太子登基,杨波辅政,传为一段君臣佳话。
这出戏我们也唱过,所以对于剧情我还是比较了解,只是这秦腔……到底是地方戏曲,里面掺杂了太多的地方元素,尤其是一些方言啥的,弄得我也听不太明白。
不过听了一会之后,我也算是明白了一件事!
秦腔有着一千八百多年的历史,京戏却只有两百多年,可建国之后,京戏却成了国粹。
以前我还想不明白,可现在我却想明白了!
秦腔也好,昆曲儿也罢,这都是地方戏曲,而他们这些戏曲的唱腔当中,也掺杂了太多的地方元素,再加上特有的方言,这就导致了很多外地人都听不懂。
但京戏不一样,京戏源自于京城,不像其他戏曲那么晦涩难懂,所以听起来还是比较容易理解,这就等于方言和普通话的区别。
最重要的是,京戏是各地戏曲的结合,在京戏里面可以看到许多其它地方戏曲的特点,而且京戏的本质上,是汇合了很多地方戏剧的特色,而形成的戏曲。
就比如我们京戏的《大保国》,其实就是源自于秦腔的《黑叮本》。
这也是为什么,京戏是国粹的原因。
不过也不得不承认一件事,秦腔不愧是出自于黄土高原的东西,调门这个高啊!一嗓子下去,都恨不得要掀了天花板了!
演员们也都很卖力气,整场戏听下来,简直就是酣畅淋漓,那叫一个痛快!
两个小时的演出结束,我看了一眼手机,已经十二点半了,到饭点了,看来不出点血是不行了。
我看了看老头,“前辈,给晚辈一个机会,让我做东,请您吃顿饭,聊表一下心意,咋样?”
闻言,老头侧目看了我一眼,竟答非所问,“娃子,俺们这秦腔咋样?”
“好!非常好!听得我热血沸腾啊,太精彩了!这才是艺术家啊!你们这调门,除了贵叔能达到这个高度,我们戏园子里面就找不到第二个人了!”
“咳咳咳。”胖子干咳一声,连忙上前陪着笑脸,“其实贵叔的调门也很一般,比起你们这些老艺术家,还是差了点。”
胖子满脸赔笑,我心里也暗骂自己糊涂!
刚才听戏听的太高兴了,都忘了这次来干什么的了?肯定得和胖子学,捧着这个老头聊啊!
贵叔就算是唱的再好,那我们也只是没有编制的民间艺人,和他们这些艺术家能比么?就算是真的有他们好,那也不能说啊!
说我们民间艺人,和他们这些艺术家一样,这不是打他们的脸吗?
老头笑了笑没搭理胖子,依旧是看着我,“你再说说看,我们秦腔和你们的京戏比,哪个好?”
“这个……”
“不用想!老爷子,肯定是你们秦腔牛,你们秦腔将近两千多年的文化啊,我们京戏才多少年?而且还是从你们那里学来的经验,这才有了京戏,若论起根源来,说一声你们是祖宗都不为过!”
胖子连忙拍着彩虹屁,老头苦笑着摇了摇头,依旧是看向了我,“娃子,你说呢?哪个好?”
“这……”
我尴尬一笑,思索了一下,看老头这表情,貌似是不开心啊!胖子这的答复,应该不是正确答案,老头也不想听胖子拍彩虹屁。
我想了想,礼貌一笑,“前辈,说实话,要说哪个好,哪个不好,真不好说。”
“哦?为啥?”
“这个……我是后学晚辈,没资格去评论先人们创造的……”
“哎,别在意这些,你就照直了说。”
“这……好吧,实话实说的话,就是各有千秋吧,黄土高坡出来的东西,自然是少不了你们关中人的豪迈和大气,但是咱们京戏也不差啥,毕竟咱也是汇聚了百家之长,历经百年沉淀出来的国粹。”
闻言,老头的脸上浮现了一丝笑意,但依旧是板着脸,摇了摇头,“不行,你必须给我分出个高低,到底哪个好,哪个不好。”
“这……”这他妈不就是难为人么!我能说啥?
我说秦腔不好,那这不就是打你的脸吗?可我要说了京戏不好,那不就是自己打自己嘴巴吗?
京戏不好,我还带着戏班子到处唱戏,我脑壳有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