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你、你说你刚才哭成那个样子，就是因为、因为看见你大哥——那、那个什么？！”
王柳氏艰难地重复，内心又是惊愕又是荒唐。
“玉芙啊玉芙，你让我说你什么好？我叮嘱过你多少遍了，如今你大哥成了亲，你就不能说进他屋就进他屋！你看看，现在倒好，瞧见了不该瞧见的，你说你脏不脏眼睛？”
王小妹没求得娘亲的支持，当下使性子发脾气：“脏眼睛算什么？我说的是脏眼睛的事么？”
“那你说的是什么？”
王柳氏不明所以，王小妹绞扭着衣角又气又羞又急：“我说的是大哥！大哥那么高洁一个人，他是读圣贤书的，他怎么能去——去亲那个婆娘？那个婆娘多粗鲁多俗气，她哪里配得上我大哥？”
“配不上又怎样？她终是你大哥娶进门的妻。读再多圣贤书，那也是要娶妻生子行周公礼的，这是人之常情。他们两个成亲都这么久了，你怎么现在还来多管闲事？这不是无端端地给自己寻烦恼么？”
王柳氏好气复好笑。自家闺女被她宠得不成人了，转年就十五岁了，一张嘴恁地孩子气。
“孩子气”的王小妹却恨自家娘亲不懂自己的“少女心”。
“娘，你不明白！我不是气大哥跟那婆娘行周公礼，我是气大哥——他怎么能够主动呢？我一直以为他是逼不得已不情愿的，他怎么能、怎么能主动去亲那粗野婆娘？他还那个样子望着她。娘，你知道么？大哥那个样子望着那个婆娘，他眼睛里面温柔得都快要化出来水来了，就好像那个婆娘是他最宝贝最宝贝的宝贝——”
王小妹触到最伤心处，眼泪一串一串地又下来了。她再一次把头埋进王柳氏的怀里，双手搂住娘亲的腰，嘴里含浑不清幽幽怨怨地：
“娘——大哥怎么能把那婆娘当宝贝，我明明才是他最宝贝的宝贝……”
原本王柳氏并没在意，一迳哄小娃儿似的拍着王小妹的后背，那些絮絮叨叨的抱怨她根本不打算往心里去。
然后，某一个瞬间，鬼使神差地，某一句话过了耳朵进到了心里。像一个闷雷陡然炸在心头，炸得她险些神魂俱丧。
王柳氏一把推开王小妹，紧接着双目圆睁，死死攥住自家闺女的两边胳膊，近乎于凶狠地审视着她：“你说什么？！你说你大哥不能把那婆娘当宝贝！你才是他最宝贝的宝贝？！！”
这突如其来的，王小妹被凶得有点懵，泪珠犹自挂在面颊，她愣愣地点头。
“是啊，我就是个意思。”
王柳氏越发地喉头发紧，仍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求证：“这话，是你自己以为的？还是——还是你大哥亲口对你说的？他亲口对你说，你是他最宝贝的？”
“当然是大哥亲口对我说的。”
王小妹不假思索，王柳氏只觉一霎的头晕目眩。王小妹惊叫：“娘你怎么了？你别晕呀，阿姐！阿姐——你快来呀，娘要晕了！”
王柳氏忽地一个警醒，从未有过的坚韧坚强以及——狰狞。
她压低了喉咙，面目扭曲到狰狞。
“你喊什么？出了这等丑事，你还有脸喊？！这怎么好？这怎么好！！那个外室子！我早知他狼子野心，我就不该心软！我就不该让他进门！引狼入室，真真是引狼入室！！”
王柳氏睚眦欲裂，神经质地在房内转圈，时而捶胸顿足，时而阴鸷乖张。
王小妹被吓到了，忘了伤心，半晌才怯怯地道：“娘，你在讲什么？什么丑事？咱家哪时出了丑事？”
“你——还有脸问！”王柳氏像给戳到了死穴一样跳起来，悲愤莫名，一巴掌就要扇到王小妹脸上去。
王小妹惊恐之极，条件反射地捂住自己半边脸。
王柳氏蓦地停住，因为她突然发现自家闺女面上仍是一派娇憨单纯。便如同垂死之人乍见一线生机，难不成是她疑心病过重了？
“玉芙！”王柳氏登时换了个表情，尽量平心静气地，“来，好闺女，你慢慢跟娘说。那个外室子，不，是你大哥。你大哥是怎么样跟你说，你是他最宝贝的？是不是，就像你之前闯到他屋里看到的那样，他是不是也像——像对那个山里婆娘一般对——对你的？”
王小妹完全听不懂：“娘，你在胡说些什么呀？大哥怎么可能像对那个山里婆娘那样对我？那个山里婆娘怎么能跟我比？”
她夹七缠八似是而非的，搞得王柳氏都快要抓狂了。
所幸，王小妹终是续道：“大哥跟我说这句话，是在爹去世那年。那年，爹突然没了，你伤心，阿姐伤心。你们两个伤心得都没人来问我伤不伤心。我那时候还小，不晓得该怎么办。
－那几天夜里，就是给爹守灵那几天。我天天做恶梦吓醒了，醒过来，你跟阿姐都不在我身边，你们都在灵堂哭。我不敢过去，只敢一个人偷偷地坐在回廊那里。回廊那里黑得很，我很害怕。可我又不敢回屋里去，那里更黑，更让我害怕。
－就在这个时候，幸亏大哥来了，他陪着我在回廊那里坐了一夜。他说，从前我是爹最宝贝的。以后，虽然爹不在了，但他会像爹一样，把我当成最宝贝的……”
这一个忧伤却又温暖的故事。王柳氏回想起了当年的忧伤，却无法对其中的温暖感同身受。她只是不敢掉以轻心，一再地追问、确认。
“在那之后，他还有没有没对你说过其他的？他有没有对你做过一些过于亲近的事？他有没有——抱过你还有……”
“娘，你在说什么呀？”王小妹立时打断她，满面娇羞，“大哥来家里的时候，我也快十岁了，他怎么可能会抱我？我早不是小娃儿了。”
幸好幸好，到底是虚惊一场。王柳氏才自松了口气，王小妹的一句自言自语立马将她又一次推入深渊。
王小妹自言自语，娇羞更甚：“唉，要是大哥真能抱抱我，就好了。要是他能像看那婆娘那样望着我，便是叫我立刻死了，我也甘愿。”
王柳氏如堕冰窟，手脚冰凉。跟着怒火中烧，手掌向着王小妹，终是举得高高，那一耳光却怎么也打不下来。
自家闺女一味沉浸在小女儿情怀里，春心萌动却依然无邪天真。王柳氏蓦地心如刀绞，一把将王小妹揽入怀中。
闺女还小，还不曾通晓人事，她还来得及拨乱反正。那个外室子绝不能留了！不管用什么办法，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她一定要尽快把那俩夫妻赶出门去，绝不容许他们再回来！！
只见傍晚半明半暗昏黄的光线里，王柳氏一向温良贤淑的面上满是义无反顾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