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巧儿是二十岁那年嫁到我家的。
我是因为一则考学几试几败,二则向往书中的美好不接现实的爱情,于是一拖着就拖到了二十多。
她跟我不一样。
听我娘说,姑娘是个好姑娘,勤快老实肯吃苦。
就是被娘家磋磨得厉害,年过二十被乡亲邻里明里暗里讽得不行了,才打算将她嫁出来。
我担心这样的娘家难搞,以后日子不得安生。
我娘说没关系,林家急着甩脱这个拖油瓶,甘愿倒贴十两银,立断亲书。
想着我这辈子大抵跟书中的完美爱情无缘,能娶到一个勤快肯干的女子帮着家里,好让爹娘轻松一些便也不错,于是应下。
饶是我事先听了她被磋磨良多的话有心理准备,初见是也被下了一条。
那哪里是一双双十年华的手?
已经快闭上我娘操劳一辈子的手粗糙。
林家空空荡荡地送他上门,除了事先说好的十两银,其余的就是一件多的衣服也没有。
我家虽不大富,也犯不着去计较这些,便觉着无所谓。
林巧儿害羞。
洞房之时我看她差点将一条好好的手帕绞成生子,挑开盖头是一双眼与我对视,亮得出奇。
不过也就一瞬,她就连忙低头夺了过去。
「怕我?」
她下意识地点头,又摇头。
我不明其意,「是怕?还是不怕?」
她磕磕碰碰半天,没说出一个所以然来。
我叹下一口气,听着门外爹娘窸窸窣窣的动静,揽着她的肩膀钻入了被中。
我并对她做什么,但是平日被催婚催得焦急睡眠不佳,那日搂着她竟然睡得格外好。
我大抵能体会林巧儿在娘家过的是什么日子。
她是在太过于勤快和卑微,一点没有新妇的架势。
等我跟爹娘起床之时,桌上已经摆好了冒着热气的早饭。
她自己则是站在一边,等我们落座。
我奇怪的是他们落座后,她竟然还不坐,我娘去牵她的时候,她还带着抗拒。
「在咱们家,不必如此,没有那些恶习。」
我夹了一筷子鸡蛋在碗里,然后放到空的位置上示意她过来坐。
等我去灶房拿了空碗出来时,她几乎将整个头埋进碗里,肩膀耸得厉害。
整顿饭除了她的抽泣声,安静得诡异。
末了我娘同她一起收拾碗筷,告诉她:「好巧儿,今日你新妇算特例。有以后在咱们家,要抬起头来吃饭。」
她突然大哭不已,抱着我娘一遍又一遍,只喊那一个「娘」字。
我看着她只觉可怜,想着以后对她好些。
做不了意中人,应该至少能做亲人吧。
4.
我已经三次进京,次次落榜。
这次头悬梁锥刺股,势必要高中。
林巧儿每次都在边上陪着,或是缝补衣物,或是做些换钱的手工活儿。
我不睡,她便也不会去睡。
她总是默不作声,不多说,不多问,像个透明人一样。
若不是我猛然抬头,就不会发现照着我的那盏油灯,被她挑得十分明亮。
而她坐在角落里,眼睛离手中的针线越来越近。
我们家的日子刚有好转,是我在高中探花之后。
我没有留在京城,而是选择回家乡开办学堂。
皇帝赐了不少东西,每年还给学堂拨款。
家里换了镇上的宅子,陪了几个丫鬟小厮,爹娘和巧儿都不用那么辛苦。
我们也有了自己的孩子。
我至今仍记得,同她第一次的时候,她羞红着脸,跟我说:「不怕。」
「嗯?」
「不是怕你,是你长得太好,我怕我配不上。」
是大婚之夜的回答,她从低眉顺眼到将自己摆到宋夫人的位置上,用了漫长的四年。
我万没想到,她这四年的成长,摧毁只需要回一趟娘家。
我们孩子三月大的时候,她娘家兄长结婚,托人传了信儿过来。
他们看着大变的巧儿,头一次对她露出了好脸色。
喜酒吃罢,她娘留她小住些时日,她眼含热泪地看着我,我就是再舍不得,也点头应下了。
学堂离不了我,我只得先回去。
临走叮嘱她早些回家,若是受了委屈记得找我讨公道。
她连连点头,带着孩子就在娘家住下。
不曾想,这一住,我好好的一个夫人疯了。
我的孩子,没了。
巧儿是在一个雪夜光着脚跑回来,回来时她从头到脚都是血淋淋的,手里还攥着一把血淋淋的砍骨刀。
我心中猛跳,一把将刀躲过,她却软绵绵地倒在我怀里。
「宋岚,孩子没了!没啦!!」
她跟得了失魂之症,嘴里絮絮叨叨个不停。
「宋岚,孩子没啦!都没啦!他们也没啦!」
我怕她说错话,将其堵上嘴困在床上,然后来也骑快马到林家所在的村子。
天还没量,林家的门关得严严实实,还从外面上了锁。
锁上大红的血迹,哪怕是在月光下也尤为明显。
我翻墙进去,里面的惨状触目惊心。
一家四口,没有一个活口,全部被乱刀砍死。
我在一口瓮中看到我断气的孩儿,小小的身子已经被蚕食了一半还多。
外头七零八落全是蛇,没细数多少,但是多得令人心惊。
每一条蛇的蛇胆,都不翼而飞。
我想到她嘴角的血迹,头皮发麻。
我没有抱走我孩儿的遗体,而是一把火,将林宅烧了个赶紧。
正愁沿路的血迹如何处理时,天降大雨,如雪中送炭。
那晚的雨空前绝后,将沿途的山体都冲垮不少,亦将马蹄印也尽数掩去。
我没什么大本事,但是保下一个巧儿还算可以。
不过巧儿时候高烧数日,烧退之后就有些不正常。
她常常跑去林家被烧毁的院子里发呆,每次脱掉鞋袜将脚踩的乌漆嘛黑,然后拉着我絮絮叨叨讲那个神乎其神的故事。
我明白,我是要和她捆一辈子的。
我也甘愿和他捆一辈子。
后来她挺着圆鼓鼓的肚子喊我,「宋岚啊,我是不是丢东西了呀!」
我将她圈进怀里,「巧儿,没丢,一直在呢,在你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