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处空着的侧殿被人打开,殿内空荡荡无人,元霁大步迈进殿去,在屏风后的软榻上寻到了自己想见的人。
今日那一身槿紫色的衣裳染上了污迹,冬日里冷,血迹在上边也并不显眼,但血腥气依旧浓烈,女子阖眼靠在软榻上,头上的金簪少了一支,有一缕头发落下来垂在她白皙的脸颊。少见的狼狈模样,似乎是累了,又或是不大舒服,眉头微蹙。
地上还有几点干涸的血迹,也不知是她的还是别人的血,元霁从前不觉得受伤有多么要紧,今日才知看着一个人如此狼狈受伤的时候,竟然也是会心痛。
伸手去将那缕头发拨到耳后,虽然动作小心轻柔,却仍叫魏槿睁开眼,眼中的防备与凌厉在瞧见他的第一眼就散去了。
“事情可还顺利?”说来西阳王也当真是有些手段,便是寻来的迷香都是费了心思的,她也不过是就在那殿中待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现在只能勉强保持着清醒,可要说有什么动作,她使不上半点力气。
甚至问出口的话都是有气无力的,若是元霁再迟一会儿过来,她连话都问不出口,甚至可能已经昏过去了。
都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情问事情如何,元霁心中是又气又心疼,但他还是要答话,叫她放心:“一切顺利。你如何?”
听得出她声音里掩不住的无力虚弱,元霁一颗心都提起来了,却又不知道她伤在何处,更不好随意去动她。
“我无事,叫飞雨去找粉黛,务必保证粉黛安全,我要撑不住了。”眼皮沉得只能眯着看人,她并未错过元霁脸上有些惊惶无措的神色,就算是她想多说两句也有些来不及了,便是想扯出一个笑容来宽慰眼前人的力气都没有了。
眼瞧见她没了意识,身子往旁边一歪,元霁此刻也顾不得那么多,扶稳她的身子,这才瞧见她怀里另一只手紧紧抱着一件旧了的斗篷。不等他细想,滑到地上的金簪发出一声轻响,将他的注意力转移到地上,整支簪子染满大半的血迹,尽管因为天冷已经干涸,但仍然触目惊心。
“飞雨,去将娘子身边的贴身女使寻来,准备好马车,我们即刻出宫。”对着守在殿外的飞雨吩咐完,便将地上那支金簪捡起来收好。看着魏槿染红的手心,元霁便知道今日定然凶险不已,若是飞雨动手,她就不会如此狼狈。
只怕那乐师是死在了魏槿手中,而飞雨之所以提着乐师的脑袋抢先一步说明此事,便是想借此给陛下一个顺理成章的理由查西阳王……临危不乱还能想到借此事做文章,当真是机敏聪慧。
青霄连输两场仍旧要拖着他继续比试,想来为的就是拖延时间,好对魏槿下手。
他今夜就送青霄去死。
不过是一个义子,西阳王还能不知如何选择么?他杀了青霄,要么西阳王顺水推舟将谋害官眷一事推到青霄身上,要么追查到底将他自己牵扯出来。
粉黛与飞雨一道回来,飞雨想起自家主子的大氅还没拿,想着今日主母形容狼狈,正好能用上,便又去取了回来。
“娘子如何?”粉黛也不知晓情况如何,她被自家娘子支开,好不容易寻到前殿,又被一宫人拉着不让走,还是飞雨去寻她,才得空脱身。
“无大碍,公子令我安排好了出宫事宜,须得尽快出宫。”飞雨一边答粉黛的话,一边往侧殿走。
粉黛心中还是隐隐地不安,早在进宫之前,娘子就已经与她说过此行凶险,只是没想到当真是如此危险。她瞧着飞雨这般行色匆匆的模样,也不像是全然无事的样子。
尽管粉黛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在瞧见自家娘子不省人事被脸色阴沉的元公子抱着出来,粉黛还是忍不住想要上前,只是深知在宫中不好多问,便只能硬生生咽了回去。
男子的大氅将人完全裹住,只露出一张脸,好在脸色还不错,不见半分苍白。
赶来询问情况的楚玉泽和顾景阳在瞧见这一幕,愣是顿在原地不敢上前,方才在殿前,飞雨说魏娘子无事,元霁仍然放心不下,如今看来元霁对魏娘子还是多有了解。
“今日之事,只要魏娘子有半点问题,便有人要遭殃了。”顾景阳极少见过元霁这般紧张,便是当着西阳王的面儿将青霄赢了个彻底,他也仍旧不骄不躁,淡然处之。
如今日这般沉下脸来,还是之前调查元伯父的死毫无进展有些生气,而魏娘子出事,他已然无法再忍了。
楚玉泽看着这一行人远去的身影,今日之事只需稍稍一想就知道其中不简单,今日宫宴除了陛下想要将西北的事情定下,只怕背地里也有人对西北主帅的位置虎视眈眈,这才专门为元霁设下此局。
“若今日死的不是乐师,而是魏娘子,元霁还有心思出征么?”楚玉泽照近些日子元霁与魏娘子之间的相处情况来推测,元霁只怕是受不了。
顾景阳被他这话惊得心中后知后觉地生出一股子寒意,自从卢家寿宴之后,京中就对二人的感情诸多猜测,但元霁与魏娘子之间表现恩爱,倒是叫许多人揪不出错处。
“今日在陛下与皇后面前都对魏娘子诸多维护,可见他十分爱重魏娘子,便是卢家姑娘再如何想方设法,都不能叫元霁改变半分主意,甚至还当着众人的面儿说出了那番话,任谁都看得出元霁有多么在意魏娘子。”
偏偏今日还有人在老虎头上拔毛,这不是找死么。
“方才比试的时候,那青霄就故意在拖着元霁,不让他去寻人,若不是飞雨及时出现,我都担心他当着陛下与皇后的面直接杀了青霄。”顾景阳在二人提出比试时就知晓,定然会是元霁赢,但没想到背后还有这么一出。
“我不明白他今日和西阳王针锋相对是为何……”
“只怕元霁要查的事情,与西阳王有关。”顾景阳在方才就已经听出来不对了,只是一直没能找到机会细细问一番元霁。
楚玉泽闻言随即皱起眉来,之前从未听说过此事,但是想到元霁为人,也有些想通了。
“明日就是元霁生辰了,有什么正好问清楚。只是不知道,魏娘子情况如何,明日是否还会为元霁庆生。”他还听夫人说魏娘子要与元霁一道去逛夜市,若是今日受了伤,元霁也舍不得她带着伤去逛夜市。
顾景阳看着远处跟来的青霄,眼睛微眯,原本心中的猜测,也多少得到了一些验证。眼下还有时间过来看热闹,有些人还是先担心担心自己的性命,今晚能不能保得住吧。
青霄今日就是故意拖着元霁比试,明明已经输了两场,还非要再继续比试,在场的人只要细细回想就能察觉到不对。更不要说元霁一丝一毫都没有察觉到,这话说出去都没人会信。
出宫的马车上,粉黛大着胆子与元家公子同坐马车,不过到底还是对元霁有些畏惧不敢看他,只好盯着自家娘子的脸色。
“今日是怎么回事,你可知晓?”粉黛是她近身的女使,只要没有魏槿的授意,她绝不会离开魏槿半步。
“娘子若是无事不会随意在宫中走动,定然是有什么事让她不得不离开,还有娘子抱着的那件斗篷又是怎么回事?”元霁叫飞雨快马加鞭赶车,想着早些出宫去找柳伯父或是柳如霖看看,但冷静了一会,元霁便等不及开始细问起今日之事来。
面对元霁的问题,粉黛斟酌了片刻:“一开始是卢家娘子不舒服,差点栽倒在娘子身上,她抓着娘子的衣裳,娘子便与卢大娘子说要送她去歇息,又叫我与卢家的女使去请御医,我再次进殿的时候,娘子怀里就抱着那件旧了的斗篷。”
“与卢家娘子分别后,娘子从侧殿里出来,发现飞雨不在门口,还未走远便有宫人上前叫娘子去歇息,娘子叫我去前边看公子比试何时结束,只是还未到前殿,在半道上就被人拦住了去路。”
她是进退都不得,生生被那宫人缠着好一会,直到飞雨过来才得以脱身。
卢氏蓄意接近魏槿?难不成是已经与青霄达成一致?不,若是青霄授意卢氏这样做,那就没必要再让宫人掺和进来了。那就是卢氏自己想要和魏槿单独说话?
“金簪又是怎么一回事?”素日里魏槿从不用金饰,在府里大多都用的玉饰或是银饰,要么便是绒花一类,大多都挑轻简素雅的来,即便是今日宫宴,她身份摆在那儿,只要不失礼不戴金簪也无妨。
“这是娘子吩咐我们特意去叫工匠打的,说是防身之用。”粉黛也没想到初次进宫就遇上了这样的事,虽然她相信元公子不会伤害娘子,但她始终不放心。
尽管知道魏槿好强聪敏,但在今日之事发生之前,元霁始终没有真正地感受到魏槿行事时的稳妥与敏锐。她特意将粉黛支开,一来是想保住粉黛的性命,二来是想让粉黛去寻他,自己面对危险。
即便是飞雨不能及时赶来,她照样能安然无恙,只是事情的进展远没有眼下这般顺利。
“公子也不必自责,娘子素日里出行都会带匕首防身,知晓宫宴规矩严苛,便没有带匕首一类,她也并非思虑不周,只是不想耽误了公子的正事。”今日之事有多重要,便是她都看得出来一二,娘子不可能看不出来。
粉黛自认跟在自家娘子身边多年,不说对娘子的性情了若指掌,但平日里摸准六七分还是能做到的。娘子对元公子还是在意的,只是心中到底还存在一些顾虑,娘子的顾虑娘子不说,她们也不好追问。
元霁当然知道魏槿的用心,就是因为知道,想到她今日在宫中受了这么大的惊吓,还要想法子帮他,心中的滋味便越是复杂。
“公子,柳氏医馆到了。”
一行人下马车,柳如霖听见外边的声响出来,瞧见元霁抱着一个人从马车上下来,手里拿着的药材都惊掉了。
“今日不是宫宴么?”这个时辰宫宴还未结束呢,他怎么抱着人就来了?
“说来话长,先给她诊脉。”宫中的御医他实在不能信任,便只能紧赶慢赶带着魏槿来出宫来寻柳如霖。
能叫元霁如此着急的,也就只有那位魏娘子了。柳如霖瞧着这架势,一时之间也不敢怠慢,连忙在前边引路。
一行人匆匆忙忙的紧张模样,把在收拾药材的柳父都惊住了,元霁来医馆很多次,从未有过今日这般紧张慌乱的样子。稍稍一想就知道这事必定要紧,便也跟着一道进去看看情况。
在女子那只染血的手垂落下来,吓了众人一跳,只有元霁小心地将那只手重新放好,催促柳如霖快些诊脉。
“这不是娘子的血吧?”粉黛有些颤巍巍地问出这话。
柳如霖上手查看了一番,随后又把脉:“确实不是你家娘子的血,脉象暂无大碍,有些受惊,只是迷香的药效还未过,她一时半会只怕是醒不过来。”
说着,柳如霖就不由得看向元霁,今日不是宫宴么?怎么还会中迷香?只是看到好友难看的脸色,柳如霖便知道眼下不是追问的好时机。
“嫂夫人身体无碍,要想她早些醒来的话,我可以配一些药,你给她喂下能早些醒来。”柳如霖也不知元霁此番来是想做什么,便多说了两句。
“这迷香不会对她有什么不好的影响?”若是无坏处,便叫她自然醒来,不要喂药了。
“不会。你不要太过紧张了。”自上次在魏府他说要给魏娘子调理身子开始,元霁便格外注意这些,今日宫中只怕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才能叫魏娘子一个女子手染鲜血。
“而且她今日受了惊吓,这迷香虽不能叫她醒来太早,但勉强能起到一些安神作用,若是她今夜睡得不安稳,我给你开一个安神汤,喝了这安神汤,等她醒来倒也不至于头疼。”
元霁心中松了口气:“你写方子,我去打些热水来。”
柳如霖倒也不拦着他,只是看了一眼站在一边不敢多说的粉黛和飞雨,等元霁出去之后,一边写方子一边询问道:“你们娘子今日在宫中与人动手了?”
几年前就知道魏娘子是个狠姑娘,但是没想到在元霁身边,魏娘子也仍旧不减当年,这一手血,只怕是与人动手染上的。
“算是。”飞雨现在想来都仍心有余悸,他还是第一次在女子身上瞧见那般浓重的杀意,若非他是公子身边的人,只怕当时他也活不成。
粉黛瞪了飞雨一眼,她家娘子会遇险是因为谁?固然有元公子的原因,那飞雨随侍失职,便不是过错了?若非如此,何至于让娘子一个姑娘动手?
柳如霖正要说些什么,就瞧见元霁端着热水,和干净的白帕进来了。
“你们两个跟我出来。”索性把这两个人带走,让元霁和魏娘子单独待一会儿。
粉黛犹豫了一下,没听柳如霖的话。
“小丫头,你是你家娘子身边的女使,这方子还有些煎煮的注意事项要说,你得过来记一记。元霁会照顾好你家娘子的。”柳如霖见此也只是意外了一瞬,因为魏娘子想来不好说话,她身边的女使不听自己使唤,更是情理之中。
闻言,粉黛这才动了步子,跟随柳如霖走出去。
里间只剩下了元霁与不省人事的魏槿,男子将白帕打湿稍稍拧干,将女子手上沾染了已经干涸了的血迹一点点地擦拭干净,动作轻柔仔细,眉眼间没有一丝不耐。
他知道魏槿不喜欢将自己做的事情说出来,也不喜欢他过问太多她的事情,不想以这些事情作为要挟或是负担,但他又很清楚地知道,魏槿如此真心待他,向着他,支持他,尽管她从不拿这些事情摆在明面上来说。
那日赏雪听琴,她弹那曲梅花三弄,还有高山流水的意思,他知道她在借着琴曲夸赞他的为人。他听出来了,却不敢认,因为他自觉不是那样完美无瑕的人。
今日魏槿因他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即便她只是受了惊吓,毫发无损,却不能打消一丝一毫他对青霄的杀心。
西阳王的人头暂时摘不得,青霄的命,他今夜就要。
亲眼见着她在自己面前昏过去,毫无意识,让元霁明白,若非今日魏槿机敏,他今日见着的就是一具尸体了。
怪不得在御花园的时候,青霄会贸然上前搭话,随后那个乐师就过来了……一切都有迹可循,只是他不曾将那些人放在眼里,这才差点酿成大祸。
只差一点,生辰前一日便是他发妻的忌日。
元霁之前从没有过后怕,但今日实打实仔细感受了一番,什么叫做劫后余生心有余悸。若是此生不能相爱相守,他也想要魏槿长命百岁,平安康健地快活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