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说话,元霁也不说话,周遭安静得落针可闻,唯一不变的是眼前人看她的眼神,温柔中带着几分期待。魏槿先别过头去,开了口:“既然你不介意我用,那自然无妨。”
元霁看着她不大自在的模样,稍稍往后退了一步,视线依旧落在她身上,含笑问道:“琴我已经擦过了,娘子可要先试琴?”
这人倒是一点都不介意自己用他的琴,虽然手感上会有些许差别,但她还真想试一试元霁这把琴。
今日难得有这样好的机会,自然要试一试了,魏槿便顺势点了头:“好。”
若是顺手,她就正好将那曲高山流水给他弹了,免得他总说什么说不过去,表兄妹都一视同仁,还不够?
元霁见她应下,便在她对面摆了梅花和炉子的桌前坐下,透过红梅看着眼前人试琴,桌前的酒香和炉子生出来的暖意都不及她半分。
焚香净手,从容摆弄,女子垂眸专注地看着琴,不曾抬头看过他一眼,指尖拨弄琴弦,琴音倾泻而出。似乎是对琴很是满意,唇角微扬多了一抹浅笑,略略试过一段曲调,手上动作微顿。
抬眸看向他,不等他开口,魏槿已经收回目光,专心抚琴来,似乎只是无意的一眼,却叫元霁觉得她另有深意。一曲梅花三弄,从她指尖流出,不知她方才到底是在看红梅,还是看他了。
一曲终了,元霁心中不由得生出一点遗憾来,之前她在添香阁抚琴那次,他该早些过去的,而不是听楚玉泽与他说当时的情形。
远处长廊上,元毅身边站着一对夫妇,赫然是林大娘子和林家老爷,三人一道远远瞧着亭中二人。
“我说昨日他怎么赶着来林家找青荣考校他功课一事,原来是今日想要与夫人单独相处。”林大娘子前两日还听女儿说,要过来寻魏娘子,结果今早说什么都不肯一道过来。
“怪不得青禾那丫头对魏娘子如此赞赏有加,便是这一手琴艺,便是京中女子第一人,与元霁难分伯仲的程度。”林老爷也只是听自己女儿说起过,但没想到今日能有幸听到一二。
“我说他们二人好得很,你们还不信。”元毅看得出来,这两人之间还是有些感情的,虽然还不是很浓烈,但感情终究还是要循序渐进,至于什么时候能更进一步,便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了。
接近着一曲高山流水终了,魏槿恋恋不舍地将手从琴上移开,起身正要过去给自己倒一杯茶时,察觉到有人在看这边,凭着感觉往一个方向去看,长廊尽头无人。
是她的错觉?蹙着眉看着长廊尽头好一会儿,确定真的没有人,她转过头,元霁已经到了她身边。
“在看什么?”元霁怕她冷,便将女使准备在桌上的暖手用的手炉塞到她手里。
“我方才感觉哪儿有人在看。”一只手拿着手炉,一边给元霁指了指远处,魏槿觉得方才一定有人在哪儿。
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元霁并未看到人,方才他只顾着听琴和看着眼前人了,实在分不出心思注意其他。
“想来不是院里的女使,就是祖父过来了,许是被娘子的琴艺所惊,不由得多听了一会。”府里若是有人鬼鬼祟祟行事,早就被护卫押到他跟前了,如今既没有事,想必就是家里人。
魏槿闻言倒也不在意那长廊尽头是何人了,只是笑了一声:“主要还是你的琴够好。”
这样好的琴,确实得要懂琴之人才能细细感受。坐在元霁方才的位置上,魏槿给自己倒了杯茶,见他仍旧站着看她,眼里是她不曾看到的缱绻柔情。
桌上的东西除了她方才碰过的,似乎与才来时一分不差,这人倒是听得很专心。魏槿放下茶盏,好整以暇地看他:“如今我已经弹完了,该你了。”
她倒是要看看这京中第一文武双全的俊才到底有没有传言中那般举世无双。
“还未问娘子方才试琴时弹的是什么曲子,似乎不曾听过。”她试琴结束后,也不曾给他开口的机会,便只能等到现在问一句。
被这人这么一问,魏槿倒也并不意外,只是笑着:“不是什么名曲。”
她就是不想说。
偏偏他也不知这曲子是出自何处,甚至不曾听过,便是想自己去寻,都不容易。平日里魏槿练琴的时候,他都不在府上,要么魏槿就在书房算账理事,如今日这样的机会可是少之又少。
既然她不想说,元霁便也不再追问,再看一眼长廊尽头无人,昨日他就吩咐好了,今日在此赏雪,院里的人若是无要紧事不会过来,能过来的也就是长辈了。
魏槿抬手给自己又倒了一杯热茶,亭外的落雪还未停,园里的梅花只零星开了一点,梢头一点红梅点缀雪景,倒也不失趣味。梅花酒的香气丝丝缕缕地沁人心脾,再顺着悦耳琴声看向不远处认真抚琴的美人,魏槿忽然觉得今日不虚此行。
从红梅间看美人,更是别有一番趣味。魏槿方才还不明白他为何一直盯着自己看,有如此琴音美色相伴,便是眼前摆着珍馐美味也是比不得的。
这一曲春江花月夜终了,魏槿忍不住笑,不过是当初在添香阁给林青禾弹了两曲,这人别的曲子不弹偏偏挑了这么一曲,若说不是计较此事,她都不信。
“娘子笑什么?”元霁一抬眼就瞧见她在忍笑。
“我笑你怎么总与青禾比,这算起来没有三回也有两回了,至于细枝末节就不要我说出来了吧?”若要一一细数,未免不妥。
不过青禾说得也没错,元霁这一手琴艺确实称得上无人能及,想来在外习武的时候也是有练琴修身养性,才能达到如此地步。而今日,她想听什么曲子,都可以,这实在是很划算了。
“这明明是娘子有失偏颇。”什么事都让她身边的好友占了先机,他处处落后于人,她怎么说也该补偿一二才是。
有失偏颇?魏槿不觉得。
“是么?那改日我见着青禾,我再弹一曲梅花三弄给她听,如此你们兄妹二人也算扯平了?”魏槿也只是说出来玩笑的,她又不是闲得没事,成日显摆的人。
“你这就是偏心了。”元霁当然知道她只是说笑的,但还是忍不住埋怨了一句。
还是头一回被人这样埋怨的魏槿,忍不住笑出声来:“那我在你生辰的时候也送你一对金簪或是步摇,给你送双份的,那是否也是我偏心你了?”
“你明明都知道不是这个意思。”被故意曲解的元霁,看着她笑得眉眼弯弯,一时拿她没有办法,只好不再开口。
“你也明知你与青禾是不同的,人与人之间有所偏心,不是人之常情么?”不过魏槿扪心自问,她也没有十分偏心,当日在添香阁,那是事出有因。
“而且在添香阁那一日……”魏槿将那一日在添香阁自己为何弹琴一事原原本本与他说了,末了还补了一句:“我那时又不知你是如此好说话的人,自然是不敢与你提这种无理要求,谁知你会不会答应。”
说完这话,魏槿后知后觉自己好像说得有些多,连忙端起茶来喝了一口掩饰自己的不自在。
元霁与她说话的时候,一直都看着她,是以她有些不自在的小动作,他也尽收眼底。
“原来如此。”若非如此,想来魏槿也不会轻易在添香阁弹琴,她与林青禾关系好是不假,平白无故的她怎么会想着给林青禾弹琴,架不住林青禾央求她吧。
“不过我是想问,娘子觉得我这一曲弹得如何?是否能叫娘子满意?”他之所以停下来,就是想问问她觉得如何,只是没想到还有这样一番意外收获。
“很好,青禾她们说得一点都没错,你当是京中第一人。”魏槿看着他,也说不出其他话来。
这样惊才绝艳的少年,前生世人对他的称赞,如今再听便觉得一点都不过分,似乎这人就没有半点不好之处。不过在她看来,元霁还是有点缺点的,比如总是爱计较这点,说出去就没人信。
这点小小的缺点倒是让他显得没有世人所言的那么不食人间烟火,高高在上了些,或许也有一部分原因是这人在与她相处的时候,总是温和有礼,从不逾矩让她觉得这人实在好得无可挑剔。
“你也很好。”只是明珠蒙尘罢了。
若非当初心念一动,那样的主意出现在心间时,他绝不会知晓,自己真的会如此喜欢一个人。世人常说缘分天定,一见倾心,他从不信。
如今落到自己身上才知,世人诚不欺我。
魏槿笑着点头,算是应答。她自认做人做得不错,当得起这句夸。这时候没必要与他扯那些虚言,现下就只有她与他两人,便不必说那些废话了。
元霁弹一曲,便问她一句如何,魏槿也不嫌他烦,一一答他的话。
自今日之后,便未必能有这样的机会了,魏槿自然要好好珍惜,当下的每时每刻都弥足珍贵。她很清楚,即便今生元霁不会死,但他具体会如何选,她暂时不去想。
而她也需要一点时间来问自己究竟是否喜欢眼前人,能否与他相守一生,白头偕老。分开几年,让彼此都好好地考虑一番,而不是将错就错。
这本就是一场错误的开始,合作掺杂着利用,或许是无意间又或是一点喜欢。再等一等吧,今生漫长的时间里,她希望彼此都能更加慎重一些。
魏槿很清楚,她没有在孟宣面前所言的那么云淡风轻,若是真心爱护她的人变心,想要纳妾或是其他,她一定会杀了他。她之所以没说实话,也是怕吓着孟宣,她还怀着孕呢,受惊吓不好。
能得这一时的美好,倒也不枉她的一片心意。
这人会的曲子当真不少,这小半个时辰下来,他一曲都没有重复,甚至还有她不说停就继续弹下去的架势。
“我这茶都快喝完了,梅花酒还没喝呢。”魏槿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他今日确实是照着她说的,弹到她满意为止,也不好叫他片刻歇息都没有。
魏槿朝他招手,示意他到自己身边来。
元霁走到她身边坐下,亭外的落雪渐歇,身边的女子将倒好的梅花酒递给他一盏。
“之前答应给我的酒,你可不能忘。”接过她递来的梅花酒,元霁忽然想起这事来,担心她忘记此事,便直说了。
“都记着呢,我瞧着像是记性不好的人?”答应的事情,她都记在心里,不会忘的。
元霁看了她好一会儿:“这可难说了,娘子留在京中,成日与林青禾她们混在一块,只怕迟早要将我抛之脑后,更何况是几坛酒酿这样的小事。”
这话说得颇有几分怨夫的意味,魏槿饮尽杯中的梅花酒,笑了笑:“既然你都如此说了,我若是记得此事,倒是不好。”
一时间,元霁都有些诧然,反应过来就道:“不行,你得记得。”
魏槿反倒是笑意更浓,调侃道:“你若是趁着这场雪还未停,在雪中练完一整套剑法,我保证答应你的事绝不会抛之脑后。”
提及练剑一事,元霁心里一直有个疑问,之前有一日魏槿来看他练剑,只看了一会儿就走了,究竟是何原因离开的,他暂且不知。
最近这几日,魏槿若是起得早些,偶尔也会看他练剑,不过只是略略看了一会,她就被府里的管事或是她身边的女使请走了。只有一两次是看着他练完剑才走的,也并未能说得上话。
“一言为定。只是我今日并未带佩剑过来,就只能用这个了。”说完将瓶中的红梅枝抽了出来,询问她的意思,再叫人去取剑来,只怕这场雪就停了。
魏槿站起身来走到琴案前坐下:“也好。”
红梅做剑,倒是与这美人更相衬一些。
解下大氅,元霁看了一眼空中落下的细雪,又看了一眼坐着琴案前要为他抚琴作伴的女子,也来不及想,她又要弹什么曲子。
随着他的剑招而动的是琴声,随着他剑招一招一式地变换,琴音跟着一道转换,时而激荡时而和缓。与之前不同的是,这次魏槿并未看琴,而在看他。
细碎落雪随着那人的一招一式而动,红梅枝为剑,风雅又不损剑招的凌厉,劲风将园中梅梢上的落雪也带了下来,最后一招收势,琴音渐收,雪停。
而最开始试琴的那段曲调,便藏在这一曲中间,此刻的元霁也终于明白她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不是什么名曲,是因为出自她之手,外人怎么可能听得到。
亭外风雪已停,魏槿从琴案前起身,看向站着园中的人,二人遥遥相望。
先动的是元霁,回到亭中,他将手中那支红梅放回瓶中,随后看向她,正要开口便听到她说话了。
“如此一来,你应当不能再说我偏心了。”
元霁失笑,将桌上放着的手炉拿给她,站在她身边:“是了,这回是娘子偏心于我。”
这就是她时不时过来看自己练剑的原因?除却她想看的原因,想来就是为了编这支曲子了。不过,经此一事,他确定魏槿对他还是有一点情谊的。
不论是图他的美色,还是其他,单凭这一点情谊,就已经让他很高兴了。
“雪停了,答应你的事我不会抛之脑后的。今日就到此为止吧,雪也赏了,梅花与美人都看过了,琴也听了,至于我亲手酿的酒,就只有你从边关回来才喝得上。”
今时不同往日,此生非前生,她能得偿所愿,元霁也走上一条与前生不一样的路。
长寿康健,名满天下,这才是他应得的福报。
“你会等我回京了,再下江南么?”许是今日太过惊喜,原本不敢问的话,元霁还是问了出来。
这话虽是询问的意思,但莫名地叫魏槿听出了两份恳求的意味。
“可以。”但她还是会走。
答完这话,魏槿便抱着手炉,先一步离开了亭子。女子的身影消失在长廊拐角尽头,元霁站在原地远远地看着她离去的方向。
答应他,与下江南并不冲突,他知道的。
魏槿回屋,粉黛和青橘便上前给她解斗篷,屋里的地龙一直烧着,暖融融的。
“方才钟管事差人来说,柳公子来了,若是公子与娘子赏雪回来,请公子过去一趟。”娘子回来了,想必公子也快回来了。
柳如霖此行多半是来给她复诊的,只是找元霁先说说话罢了。
“他等会就回来了,你与他说一声就成。”
“这是娘子特意叫人打造的首饰,今早我过去拿回来了,娘子用的时候要小心一些,可别伤着自己。”粉黛虽然不知道自家娘子要这样的簪子做什么,虽然防患于未然,但宫宴上也不会出什么大事吧?
“你先收起来吧。”叫元霁看见了,少不得要多问。
此番宫宴少不得要掀起一番腥风血雨,谁知会不会有什么棘手的状况出现,等着人来救的事她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