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活着,只是没死而已
十月黄昏2024-06-25 15:1613,325

  对于肉体而言,活着就是有呼吸,有心跳;而在精神上,越是有深刻的体验,越是能感受到快乐或痛苦,灵魂才越有活着的感觉。介于生与死之间的便是麻木,半死不活。

   洁白的病房里摆有三张病床,住着两个老人,还有一个是看起来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然而,满脸褶皱的老人都要比这个小伙子更有生气,只见他一动不动地在床上躺着,鼻子塞着氧气管,睡得跟死掉了一样,只有旁边心率监测仪的显示屏上那还在跳动的曲线倔强地证明着他还活着。

   旁边的老人偶尔投来打量的目光,也会和他们已经人到中年的儿子或女儿感慨人生无常。可惜了,这么年轻的小伙子,听说还是个研究生。

   小伙子名叫许意,床边坐着的是他的父亲和母亲,从穿着和样貌来看,一眼就能看出是来自小地方的,老实本分的劳动人民。生活的艰辛爬过了他们的头发和脸上,留下了清晰可见的痕迹,才四五十岁的年纪却显得十分苍老,而现在脸上又蒙上了一层悲伤到极点的死气。医生昨天和他们说了什么脑部受强电流影响,神经组织烧坏等一大堆东西,听都听不懂,唯一听明白的是医生唬人的推测:“你们的儿子可能永远都醒不过来,要做好心理准备。”母亲刷的一下眼泪直流,软在地上号啕大哭,旁边一生都没说过硬话的父亲难得地破口大骂,读什么研究生,都把我儿子给读没了。说着,他蹲下身子和地上的妻子一块哭了起来,全然忘记了儿子考上研究生时的骄傲,只剩下恨与痛苦。

   故事还得从许意大二那年暑假讲起,小镇上负责征兵的干事来到家里做宣传动员,妈妈想起许意高中时还说过有同学去当兵了,可让人羡慕,于是听完宣传后就问许意的意见。许意当即一口回绝,听说当兵可是要被打骂体罚的,又苦又累,去干嘛?妈妈以为这事也就这么过了,谁知道过了几天儿子竟然改口说要去,心里一惊又喜,她想着,去部队锻炼锻炼也好。

   许意可没想着去锻炼,只是为了给无聊的生活找点新意。他从来都不是个好好学习的孩子,高中时候没少干违反校规的事。就算是上了高三,每天午休都起不来,次次下午上课都因迟到被老师给逮着训斥。烂泥扶不上墙,是所有老师给许意贴上的标签。

   可是有时候运气这东西偏偏疼爱坏小孩。

   那一年偏难的高考题目撂倒了一大帮人,而已经对高考破罐破摔的许意却是像光着脚踩中了狗屎一般,竟然超常发挥,考上了一个二本学校。在那所本科上线率并不是很高的高中,老师们大跌眼镜,立马改口往日所说的烂泥,称呼许意为黑马。然而,上了大学的许意并没有改性,虽然没翘过一节课,但也只是随便听听,一到期末考试就根据老师划的重点背书,三天学完一本。凭借着临时抱佛脚的努力再加上老师们的仁慈,两年的大学读下来,倒也始终没有挂科。

   除了跟舍友们打游戏外,许意在大学里还是做些事的。参加了几个感兴趣的社团,也混进学生会去参与了各种活动,可这样的生活两年过下来,越来越厌倦。叔本华有言,人如钟摆,此生都在无聊与痛苦之间来回摆动。而对于许意来说,他既没有品尝到欲望被满足之后的极致无聊,也没有经受过彻头彻尾的痛苦,所以一听到要去当兵时候,许意除了害怕以外,竟然还会有一些期许,他就这样一头扎进了部队。

   都说当兵后悔两年,不当兵后悔一辈子。不当兵会不会后悔一辈子,许意不知道,但他确确实实地后悔了两年。不只是训练干活带来的身体上的劳累,每天雷打不动的一日生活制度要比学校按课表上课还要无聊。早上六点听起床号起来,跑步,整理内务,七点二十去吃早餐,吃完再回来搞卫生整理内务,八点去训练,十二点吃午饭,午休,下午两点继续军事训练,五点开始体能训练,完了六点吃完饭,七点看新闻联播,看完之后再接受一番政治教育,晚上九点点名,十点睡觉,深夜还得站一班两小时的岗。干活,训练,站岗,日子一眼望得到头,哪里还有什么激情可言。于是在日复一日的枯燥中,许意渐渐混了起来,没能建点功立点业,但也好在没有什么过错。他想,也算是吃过了人生目前为止最极致的痛苦了。

   然而当一个人摆向了极致的痛苦时,反而会变得更容易满足。

   部队有时候也会暂时脱离驻地,外出执行任务。在那次任务里,部队整建制进军大漠进行实战演习,电影里那些震撼场面一一在许意眼前上演,所有训练的苦瞬间化开,散作大漠里的云彩,氤氲着说不出来的意义,迷茫着的生命像是被喂饱饭那般满足。

   有那么一晚的凌晨十二点,许意接过钢枪,开始了两小时的站岗。没有多少光亮,漆黑的大漠深邃且神秘,许意神使鬼差地在广阔的大漠中抬起了头,满天星辰灿烂,如一张毛毯盖在了他的脸上。突然间,想伸手去抓住其中一颗的念头如子弹般打进了他的脑子里,取不出来,却也像忽然打通了任督二脉般让他开始发疯,一改往日得过且过的懒惰,刻苦训练,认真履行好自己的职责之外,还奋力地学习,说是要考研。

   退伍之后再回到学校复学,许意天天都泡在图书馆里,颇有一番要和图书馆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之架势。爸爸妈妈知道儿子要考研后心里也是十分欢喜,但不知道儿子要考什么学校,什么专业,不过在他们看来都不重要,只要考上了就前途一片光明。

   许意最终没有让爸妈失望,两年后大学毕业,一张南疆科技大学天体物理专业的研究生录取通知书寄到了家里,爸妈捧着通知书激动个不停。一辈子没摆过什么酒席的他们咬牙拿出了家里的积蓄,给许意大摆了一场升学宴。

   那一天,酒席的桌子摆满了许意家所在的巷子,人潮涌涌,鞭炮声响个不停,红色的炮衣碎片铺满了许意家门口,范进中举怕是都没有这番红火。

   宾客一个个过来恭维,都和许意的爸妈说,你们日后可是要享福啦,儿子研究生读完出来,不知道要挣多少钱呢。

   爸妈脸上笑容不断,一辈子都没有这么风光和骄傲过,脸上容光焕发,像是得道的仙人。

   许意也在一片簇拥中满面红光,尝到了甜头后变得更加义无反顾,仿佛看到了星星就在面前向他招手,引诱着他继续前行。

   年轻时候,人们总会把满腔热情当做才华横溢,一点点儿成就便可以喂大心里的自命不凡。本科从英语专业跨考到天体物理专业已经是不易,而且还是考到了不错的南疆科技大学。作为勉强能跨进门的丑小鸭,许意有足够的努力,但他还是低估了这扇门后的复杂。现在已经研二了,三年的研究生生涯已经快过半,身边的同学基本都发有一两篇论文,而许意一篇都没有。发一篇论文动辄要花好几千,他可没什么钱,况且写文章给报社投稿还能得钱呢,凭什么发篇论文还得倒贴钱。这样想着,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论文去发表的尴尬也就一扫而空了。

   学历也开始通货膨胀,本科生和研究生的毕业人数年年增高,社会这个巨兽居然也有吃不下的时候,开始挑起食来。上着课的老教授也会偶尔撇开课堂聊起就业形势,调侃道,有些人考研读研是因为找不到工作,结果发现,读完研究生后还是找不到工作。许意可不想关心这些事,只盯着天上的星星看。

   他想,一个理想主义者终究是要死的,要么献身理想,满足而死;要么放弃理想,精神上死亡。

   明年研二下学期就没有课了,别的同学都开始考公考教资,许意还是忙着自己抓星星的工作,看文献,做实验,跑来跑去忙活了好久,终于化做十几张A4纸。他想,这将是他的一名惊人的杰作。满欢欣喜地拿去给导师看,站在一旁像个等着赏糖吃的孩子。然而,导师匆匆翻看了一遍,一眼就看出来问题,在纸上圈圈点点,最后留下一句话:“观点新颖,但理论站不住脚,实验数据可信度不高。”

   导师还语重心长地说:“有理想有新的观点是好事,但也意味着你要走前人没走过的路,可能一辈子都难有什么发现。对于宇宙的浩瀚而言,人的一生真的是太短了太渺小了。”

   许意脑子懵懵的,后来导师说了什么也不记得了。

   为了让突然变得无处安放的心能有个去处,许意重拾起了游戏,一把接一把,输了赢,赢了输,全身心的投入中,有着忙碌占有般的满足。可是,到底无法绝对的沉迷,让游戏给掏空了身体的力气和精力之后,反而陷入更大的空虚之中。

   明朝的万户因向往天空,把火箭绑在了凳子上,飞向了天空。然而火箭却在高空中爆炸,把万户给炸死了。轰轰烈烈,又十分可笑。许意就像是另外一个万户,只是还没被炸死,仍然还有机会。

   几天之后,他还是走出了宿舍,来到田径场上,想看看星星。黑色天幕下,在地上蓝色塑胶跑道和绿茵球场之间,有人来回踢球,有人跑步散步,还有人并肩走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耀眼的白炽灯打着,蒙上了一层光圈,美了夜晚人间。许意双手往后一撑,抬头看起夜空。一轮明月当空照,与城市的灯光争辉,莹星占不到多少位置。除了灯光与黑暗的纠缠之外,什么都看不到。

   但许意知道,星星就在那里,只是城市的光太亮,暂时遮盖住了而已。宇宙那么大,肯定还有其他生命,人类不会孤单,只是需要时间去发现,去遇见。他这样想着,不知道渡过了多少个看不到星星,也没有睡眠的夜晚。

   理想之所以让人着迷,不止是因为它抓住了人们内心最深处的渴望,更是因为它喂给人一种充实的意义感,看似遥不可及,却还是让无数精神饥渴的生命趋之如骛。第二天一大早,许意又开始忙着抓星星,放假了也不想回家,打算过年都留校,像极梭哈了所有筹码的赌王。他想,就算到最后还是一事无成,大不了回家去。

   然而,家里却传来了噩耗,妈妈住进了病房。许意连忙买票回家,向医院飞奔而去。一进病房,便看到了床上无比虚弱的妈妈,和旁边一脸憔悴的爸爸。

   爸爸还要上班挣钱,便留了许意在医院里照顾妈妈。那一晚,病房里的灯一直亮着,有关黑夜的恐惧都无从展开。长大后的许意早已不再害怕黑夜,可明亮的灯光却依旧驱散不了他心中的恐惧,害怕的对象不再是妖魔鬼怪,而是更加狰狞可怕的东西,人们称之为失去。

   好在妈妈一天天好了起来,许意就找妈妈多说话,仿佛人只要多说话,就越有活着的证明。而妈妈身体好转之后,话自然而然的多了起来,她说,阿意,你要是早点结婚,妈妈还能帮你带带孩子;她说,儿子,妈妈前几天真的好怕,怕看不到你成家立业了,怕你以后一个人孤单。

   许意一直憋着的眼泪一下子决了堤。对于天上的星辰来说,时间没有意义;但对于地上的人而言,时间就是一切。我们需要时间去熬过困苦,也需要时间去享受幸福,可是除了这不断失去着的一生,我们又没有其他别的时间。

   妈妈的病是积劳成疾,根本无法完全治愈,好转了些之后,妈妈就嚷着要出院。许意知道,她是在担心医药费,也还想着要存钱给他娶媳妇。拗不过,许意便拿着爸爸的卡去结清了费用,好几万块,许意终于意识到有时候钱就是命。

   回到家的妈妈还需要休养,爸爸也要早出晚归地去工作,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就落到了许意头上,买菜洗菜煮菜,光是一日三餐就已经让许意焦头烂额,而吃完饭后,那锅碗瓢盆以及满是油污的灶台都得清洗,一刻也不得闲。妈妈看着忙来忙去的儿子,愧疚地说:“我身体不舒服连累你了,难得你回家,都能煮顿好吃的给你。”许意顿时仿佛喝下了这个世界上最毒的酒,一下子就被剜心割舌,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自己读了这么多年的书,父母就劳累了这么多年,到如今自己照顾起父母来,却像是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功绩似的。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两周,许意会炒的,也就那么几个菜,而且算不上可口,吃来吃去早就腻了。一两周下来,早已苦不堪言,越发不知道要怎么继续生活下去。

   还好妈妈好了过来,顺其自然地认领家务事和一日三餐,自然得好像这些事情上,都写有她的名字似的。许意偶尔也来帮忙洗菜,洗碗,一边觉得亏欠,一边又享受着什么都不做,只等着叫吃饭的服务。

   从小到大,妈妈总能变着花样做菜,让饭菜还有生活不至于越吃越腻,砂锅猪脚,酱油鸡,番茄排骨等等。后来许意去部队服役两年,去炊事班帮厨而有机会炒炒菜的时候,家里的味道涌上了心头,然后凭借着模糊的记忆还原一道红烧排骨。看起来还不错,其他的战友也爱吃,只不过总感觉差了点味道。

   许意突然意识到,如果有一天妈妈不在了,那些从小到大习以为常的味道也会随之一块消失,再也吃不到,而自己记忆便会成为最后的存证,唯一能追寻的途径。最后,他打消了妈妈病好之后就回学校的念头,留在家里陪伴爸妈过年。

   日子一天天过去,越来越近年关,亲戚之间的往来慢慢变多。有个长辈过寿辰,在家里摆了几桌酒席来聚聚,叫上许意一家晚上过去吃个饭。在小镇新开发的现代小区房里,长辈那跟许意同岁的儿子买下了亮堂的房子。还没到下午五点,爸妈就开始拉着许意前往,然后钻进厨房里面帮忙。周围往来的,都是许意不太认识的亲戚,没什么事做的许意光坐着有些尴尬,于是便独自走了出去,到附近的街上乱逛。

   新建的街区俨然一副现代化的模样,道路宽敞,街灯明亮 小时候飞在小巷子里的萤火虫,还有夏夜断电时家家户户坐在门口纳凉闲聊的场景,早已成为了遥远的过去。街道上也多了许多店铺,奶茶炸鸡,新颖的百货店,都是年轻人回来开的,店里的年轻学生个个都说着流利的普通话。一路上所见的人忙着各自的生计,有条不紊地过着小日子。小镇运转着像一台巨型又精密的机器,仿佛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像一颗颗螺丝钉扎进其中。许意没找着自己的位置,只能到处逛啊逛啊。

   家乡是一条留给外面闯荡之人的后路,它一直都在那里,只是当我们真的一事无成回来时候,是否能彻底断了对外面世界的念想,安于自己因出走了一整个青春而变得陌生且难以接受的生活?而一直在变化着的家乡是否已经变成了另外的他乡,会不会嫌弃这些兜兜转转走了一圈,变成了异乡人的孩子?

   时候差不多了,妈妈打来电话叫许意过去吃饭。饭桌上,亲戚之间相互拉着家常,聊得火热,许意只埋头吃饭。与过寿辰的伯伯并不没有什么血缘关系,只不过其父亲那一辈和许意的爷爷一块从外地的同一个村子搬来了这里,又是同姓,便以一家人相称。然而上两辈的亲情,到许意这儿已经淡了,而这一代他们又各自有路走,彼此之间的往来也不过就着上一辈的关系在支撑着。以后呢?许意不知道。在这个小镇上,除了爸妈之外,他谁也不熟。

   话题突然聊到了许意身上。

   “阿意什么时候毕业啊?研究生喔,可了不得。”过生辰的伯伯问道。

   “还得明年呢,哪里比得上你儿子阿富,挣了多少钱,会说话,又会做事,孩子都有两个了。”妈妈笑着抢答。

   “混口饭吃而已,比不上读书人的,阿意一毕业出来你们就享福咯。学什么专业来着?”

   “天体物理。”许意接过话来,放下了筷子,面向伯伯,随后又补充道:“就是研究天上的星星啊,月亮太阳什么的。”

   “听听,人家研究的可是天上的神仙事呢,阿富不过揾两餐饭而已,阿意是家族里第一个研究生呢。”伯伯说着举起酒杯过来,许意赶紧站起来,端着自己的可乐碰了个杯。而后饭桌上继续热闹,许意在一旁偶尔赔笑。学生的身份真的好用,没人会说许意都二十好几了还没成家,也不会有人来盘问他一个月挣多少钱。

   酒席上,说话最大声的人往往是挣钱最多的人,沉甸甸的金子压在荷包里,给人十足的底气,而许意钱包空空,而有的,不过是脑子里那些不着地的知识。实在待不住了,吃饱饭后,许意便寻了个时机,道声了别,自己先回家去了。看看了微信的聊天列表,没有小红点,也不想点开聊天框,他打开音乐播放器,随便躺在床上放点歌儿来听,一首切一首,断断续续的声音飘在空中,无处安放。

   晚上,在许意房间里,爸爸却难得地来访。

   “你考得驾照没?”爸爸走来许意身旁说,一副盘算着好事的样子,笑容中有许意理解不了的幸福。

   “拿到了阿,怎么?”

   “我想着我再努力工作一两年,能攒够钱给你买辆车咧。”爸爸的笑容更胜。

   “买干嘛,我又不经常回家,谁开?”许意不解。

   “你没有车,以后哪里能娶得到姑娘,见你没车,都不想嫁给你喔。”

   许意恍然大悟,觉得好笑又有点心酸。

   “我书还没读完呢,就想那么多。”

   爸爸就只是憨憨地笑着,买车买房给儿子娶媳妇,这是连小学都没毕业,地道本分的他所能想到的,能给儿子最好的东西,也是他为数不多的人生目标。

   “好啦,以后我买车哪里还要花你的钱,我一毕业出来自己挣去。”许意接着说。

   爸爸还是笑,在旁边的床上坐下。“那最好咯。”

   接下来爸爸继续提起今晚去吃饭听来的情报,不过是某某亲戚家和许意差不多年纪,甚至还要比他还小些的儿子都结婚有孩子,或者工作挣钱的闲事。

   许意一听就烦,“说这些干嘛,人家高中都没读完,我现在还读到研究生了,走的路都不同,有什么好说的。”

   爸爸见儿子反应这么大,也不好继续说。儿子越长越大,他也越来越老,说话都变得小心翼翼的,仿佛让增长的年纪带走了响亮的嗓门。

   过了会他才继续说道:“就聊天一样说说咧,我也没想那么多,就是想你毕业以后工作稳定,成家立业,顺顺利利的,等我以后没活干了,能在家休息休息。”

   “知道了,爸,不用操心我这么多的。”

   “那行,你忙吧。”

   爸爸起身走开,许意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有点驼背了,再也不是小时候魁梧的模样,不仅心酸起来。不止是为老去的爸爸,也为不断长大却依旧无能为力的自己。

   生活的巨轮继续滚滚前进,新的一年一天天逼近,家庭的旧怨与争端也随着个个都回来过年的时机,开始冒出头来。年二七的晚上,在三楼房间的许意听到二楼客厅里有客人到来的声音,不一会儿,说话的声音越喊越大,听了几句便知道是那些亲叔叔伯伯来家里商量明年清明要怎样重新安葬奶奶的事。你一言我一语,谁出多少钱争一番,谁去做又推脱一番,然后见谈不拢,一个个又掀起陈年旧账。

   奶奶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因为中风,半边瘫痪,生命被固定到了轮椅。她的几个儿子商量后决定轮番照顾,有的人每日端来清汤寡水,有的人哄着多吃几口饭,也有的人嫌弃老母亲大小便失禁,又打又骂,还恶狠狠地把一坨东西塞进她的嘴里。

   后来埋了奶奶之后,许意只梦见过奶奶一次。在水天一色的宽阔天地里,奶奶坐着轮椅,在一棵没有树叶,满是花儿的大树下,夕阳的余晖点亮一朵朵透明间带着点儿红的花,一树的晶莹闪亮。奶奶还是直不起驼了背的腰,用力地抬头看着许意,流下两行失落的泪,却什么话都没有说。

   声音越来越响,许意关上房间的门,打开了新买来的科幻读物,埋头看了起来。上一辈的事,他能说什么呢?

   声音散去之后不久,房门被打开。

   “你以后一定要在外面买房,离开这里了。”妈妈追着声音逼近许意,在床边坐下。

   “怎么了,妈。”许意回过头。

   “你那些亲叔叔伯伯真不是人的,耍赖皮的耍赖皮,发癫的发癫。”妈妈叉着腰,胸膛来回起伏。

   “那现在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这些人是惹不起的,要是你以后还住在这里,迟早还要来整死你。”

   这些个亲亲叔叔伯伯闹出的好事数不胜数,许意是知道的,除了自己亲身经历的之外,那些不知道的陈年往事,妈妈一遍遍地和许意念叨过。十几二十年下来,这个三口之家已经吃下不知多少次算计与刀剑相逼了。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

   面对着儿子,妈妈的委屈全都跑了出来,一桩桩,一件件,月月年年。如今的她已头发花白,那些伤痕与岁月都将自己带走,余生唯一的依仗和挂念只剩下面前的这个儿子。

   许意也是知道的,可是他能做些什么呢?坐过来抚着妈妈的背,听妈妈把委屈再说一遍,然后把自己能想到的,安慰的话再说一遍。

   外面的房子啊,一间能让妈妈远离这里的房子,一间能让爸爸安度晚年的房子,需要怎样奋斗才能得到呢?妈妈走后,许意发起呆来,抓住了星星之后,这些都会有的吧。

   再过了几天,漫长的一年时间终于到了头,除夕汹涌而来的喜庆气氛把一年来所有的阴霾给冲散,不管有什么不开心,都撇到一边去,只留下对来年的欣喜和期许。下午不到两点,妈妈就已经在厨房就位,这边切着菜,那边炖着汤,旁边还腌着肉。不知道是经过了多少次的手忙脚乱,才造就了今天的从容不迫。什么都不懂的爸爸和许意只能在一旁搭把手,洗祭祀祖宗用的碗筷,帮忙递东西等等。

   一道道菜从锅中,从妈妈的手里飘出香味来,许意一盘盘地端去一楼祭祀用的桌子上,爸爸已经点好蜡烛和香火。然后祭拜,斟酒,等到香火烧了过半,便烧些金银财宝,最后放一串劈里啪啦的鞭炮响,年三十晚的祭祀就结束了。

   没有人跟许意说过这个祭祀习俗是怎样来的,又是怎样一回事,家里没个爷爷奶奶神神叨叨,很多东西就少了有关神鬼的解释。

   祭祀结束之后,把菜再热一热,就到了一家人的年夜饭时刻了。

   三个人的面前,摆上了五菜一汤,没有热热闹闹,感觉还像是平常的一家人吃饭,只不过是菜要丰盛些。许意记得小时候的年夜饭可吵闹的,那时候奶奶还在,几个叔叔伯伯之间也还能坐在一块吃饭,几个不安生的孩子吵个不停。

   聊聊家常,说说话,一家三口就这样又过了一年除夕年夜饭。

   入夜后,隔壁家的几个孩子在街边放肆地吵闹起来,玩着各种各样新奇的烟花,吵得许意头疼,跟妈妈抱怨,妈妈却说,难得过年,就让他们吵吧,他们不吵的时候,这巷子安静的很,像没人住一样。

   春晚也越来越不好看了,许意干脆骑着小电炉去逛逛小镇。他以为会没有自己小时候那般热闹的,但街上卖烟花的店可要比小时候多,种类也数不胜数。看起来跟许意差不多年纪的年轻爸妈也和他们生下的小生命说着普通话,挤着来买。一路走来,一条条街上,都能看到有孩子在玩烟花,响声,吵闹声不绝于耳。

   回到家里许意才想起来,在杂物间里还有前几年买的烟花,一顿翻找出来一看,居然已经过期了,这才知道原来烟花也有保质期的。丢了又可惜,拿去放又怕过期的烟花有危险。思虑再三,许意还是拿上这两个圆锥形的烟花到楼顶去放,此时的夜空已经不断地有烟花升腾绽放。他把其中一个放好,用打火机点燃之后立马跑远些,看着引信烧到内部,可左等右等都不见有动静,于是许意又把另外一个点燃,这次总算看到了升腾的七彩火花,可是不一会儿就歇了菜,像想要欢呼一声,却突然脖子被卡住那般难受,而小镇的夜空又升腾起新一轮的烟花,轰隆的爆炸声随之而来的是一朵朵烟花的盛开,像一颗颗星星,漆黑的夜空顿时被泼上了七彩的颜色。许意呆呆地抬头看着烟花亮了又灭,可没一朵是自己的,霎时没了看的心思,头也不回地从楼顶回自己的房间。

   夜里,许意怀着梦睡去,梦到一颗星星的坠落,砸出来闪闪发光的金子,一间能安居的外面的房子,父母带着笑容过完这辈子,自己飘在漫天星辰中,没有地上的影子。

   凌晨十二点,新年的鞭炮声,烟花的爆炸声响彻,热情地想把睡梦中的许意拉出来一块庆祝。可许意谢绝了邀约,翻了个身,继续睡去,新的一年呢,美梦还没做完。

   许意本来打算过了年就回学校的,却没有想到青铃初十就要结婚。

   那一天早上,让闹钟叫醒的许意利索地起床刷牙,拿起剃须刀对准多日未理会的胡渣。又拿起吹风机吹干头发,从衣柜里挑上件喜欢的外套。然后坐在电脑桌前听会歌,随便看看小视频,时不时地看一下右下角的时间。

   十点多,许意准备出门,走下二楼来跟在客厅看电视的妈妈说一下声。

   “妈,我出去了。”

   “你那个女同学结婚啊?就你一个男的去,尴尬不?”

   许意没有答话,走出大门看天空灰蒙蒙的,像是要下雨,又像只是阴天。犹豫再三,许还是没带伞就出门了。

   走到镇上的车站,早有一辆班车在路边上欲欲待开,但还在做最后的招揽。坐上车的许意开始望向车窗出神,抿紧的嘴唇和严肃的眉毛让他看起来像是要奔赴战场的士兵。

   快到了市里的车站时,车窗上就突然出现了点点水滴,仰头望去,出门前灰蒙的天像抹上了锅灰的脸。下了车后,雨点越滴越密集,越落越大。

   许意冒着雨走出车站,四处张望有没有买伞的地方。而走着走着,雨势毫不保留,哗啦啦地砸了下来。许意赶紧躲到一旁的公交车站去,抬起手腕,手表上的时针指向11,而分钟指向22。

   有那么一瞬间,许意希望这样的大雨能下久一些,但这一念头一闪过后却是希望雨能停的心急。

   雨势还是猖狂不了多久,越下越乏力,但天空仍然灰蒙蒙的,不知道是不是在憋着坏。趁着雨势收小,许意扣上了外套上的连衣帽,跑过马路去对面有一家超市里买伞。

   然而等他买到伞出来,这场雨却像突然得到糖果的孩子,以川剧变脸般的速度收住了眼泪。刚买的伞不用打开了,前方的目的地也不再有阻碍。打开手机导航,距离婚礼举行的酒店不远,就一两公里,许意循着导航走了过去,期间再看了看手表11:52。

   两公里的距离并不远,不一会就看到前面的高楼上的招牌——罗马酒店。许意走近张望,透过二楼的玻璃窗,华丽的暖色灯亮着,红色气球点缀其间,一张张陌生的面孔;酒店边上,一排后视镜缠着红丝的车如龙;门口,看得见的人声鼎沸,几个穿着白衬衫的伴郎鱼贯而入。许意来回踱步试探,最后做贼似的跟着迎亲的队伍走进了酒店,往新娘子所在的房间走去。

   穿着黑色西装的新郎敲开了门,装饰喜庆的房间里,一身洁白婚纱的新娘坐在床上。迎亲的人群一下子挤满了整个房间,许意踮起脚尖,才能从门口里看到里面的场景。伴郎团们找到了新娘的鞋,新郎正给新娘穿上,然后拉着她的手,往酒店婚礼的现场走。许意靠着墙站在走廊边上,微笑地看着那一身洁白的人影。

   路过许意身旁时,穿着婚纱的青铃终于看到了许意,见他满脸笑意地看着自己,见他微微抬起了手挥了一下。两人轻轻笑着对视了一眼,然后在众人热闹的簇拥下,青铃由新郎拉着一直往前走。所有人的目光如聚光灯一般打在他们身上,青铃找不到再回首看看的合理理由。

   许意隐身似的跟在了人群最后面,看着郎才女貌的新人走上了婚礼舞台,开始他们的万众瞩目的婚礼。人见到了,她的婚礼也算见证过了,许意舒了一口气。不一会儿,宾客们陆陆续续都找到位置入座,许意却不知该落座何处,趁着孤身而立还没成为一种尴尬,他转身走出了酒店,在附近骑上了共享电动车离开,头也不回,直直地往前开。肚子传来的空荡感提醒着要吃点东西,许意突然想起市里的一家老牌粉店,然后在前面路口转弯,慢悠悠地开去。

   许意来到了粉店,正值饭点,来吃粉的人多得不得了。见拥挤的店里最外面还有一张座位,许意把没打开的伞放下,然后去到窗口要碗猪脚粉。不一会儿,端着粉走出来,却发现位置已经有人坐了,原本在凳子上的伞掉在地上。许意一愣,想捡起自己的伞,却不知道先要把粉放在哪儿。

   四处张望,终于见有人吃饱离开,许意迅速跨步去空位置把粉放下,立马再去捡起伞放在桌面一边。

   一碗粉吃完了,肚子停止闹腾,不再有什么存在感。许意抬起手看了下表,还早。他站起身,来到街上看了一眼街头就开始逛。

   想逛街买衣服来消磨时间,可没进店里,就能看到里面衣服都不是自己喜欢的款式。天空又下起了雨,买来的伞终于派上用场。

   撑起伞看向周围,许意发现这条路一直往前走就能到车站,走过去的话,时间上也就差不多了。举着伞,低着头,他直直往前走着,偶尔用余光四处看看,路上新发现的变迁一点点去翻新过时的记忆。

   惊醒似地猛然抬头,车站到了,却不知雨是什么时候停的。

   上了车后在靠窗的座位坐好,许意眼睛定定地望向车窗外。趁着这犹如静止般的空隙,记忆开始在他的脑袋里翻滚。

   高一,座位后有个女孩笑眼盈盈地说,我比你大,你要管我叫哥。

   高三,她说早上想喝热粥,于是早晨起床铃还没响,就排队给她打,坚持了一整个寒冷的冬天。

   大二,独处异乡的她凌晨一点睡不着,打来电话,自己站在宿舍走廊外面和她聊了不知多久。

   当兵时候,她说遇到了一个眼里都是她男生,要去他所在的城市工作和生活,真为她开心。

   十年了,多么要好的朋友啊,如今却只能相顾无言。

   从市里到镇上的车程不长,记忆的碎片却不知在许意的脑海里翻滚了多少遍。车到站了,没有时间再乱想,许意收拾一了下乱飞的思绪,下了车。

   感觉还是早了点,许意便找了家超市去逛,在零食区里走来走去,都没有什么想吃的。看了看手表,差不多了。

   一回到家,妈妈看见许意就问:“喜糖呢?”

   “没要呢,又不好吃,辛苦拿回来干嘛。”

   “菜好不好吃?没夹几块扣肉回来?”

   “还可以。”

   说完,许意就回到自己的房间去,倒在床上躺了会儿,望向天花板发呆。然后从口袋中翻出揉的皱巴巴的红包,随手藏去一处。

   “吃饭啦。”

   听到妈妈的呼声,许意下来,去喝亲戚酒席的爸爸也回来了,餐桌上还有一盘扣肉。

   “这扣肉做得不好,软踏踏的。”妈妈点评道。

   “拿回来再过煮一次才这样,煮软了。”爸爸妈妈就扣肉展开了讨论,而许意却没有搭话的心思。

   不一会儿,许意就吃完了一碗饭,起身要离开。

   妈妈连忙喊道:“还有好多菜呢。”

   “中午吃太饱了,吃不下了。”

   许意回到房间,想发条信息向青铃解释,却想到结婚当天她肯定没空,过几天再说吧,于是打开了电脑。游戏的一个最大功用是能抓走现实的所有烦恼,只留下脑袋空空。

   正打着怪呢,放在一旁的手机难得地响起铃声,亮起来的屏幕显示是青铃的来电。许意赶紧拿起手机接听,然后站起来,把房间的门关上。

   “哎,你怎么有空?”许意在房间里踱步。

   “你们出去玩,外面有糖。”电话里是青铃赶走小孩的声音。

   “你到男方家里了?”

   “是啊,打电话给你是想问你为什么不吃席就走了的。”

   “因为除了你之外,我谁也不认识啊,我不知道怎样面对这样的热闹。”

   “你....”青铃想说点什么,电话那头还是有其他人的声音,“还是打字跟你说好了。”

   “好。”

   挂掉电话之后,许意立马点开与青铃的对话页面,刚打出两个字,青铃的信息却先一步出现。

   “第一次结婚没经验,感觉挺累的。”

   “是啊,看着都觉得挺累的。”

   “又玩游戏。”妈妈推门走进来,许意没有理会。

   妈妈说:“差不多就要去洗澡了,晚上总是晚睡。”

   “妈,让我安静一会行不行?”

   “你要安静多久?吃晚饭到现在都不怎么讲话,还安静不够啊?”

   “我今晚都想安静!”

   妈妈收起脸色,一声不吭地走开。许意突然觉得自己做得不对,却什么都不想理会。

   歇了会儿的手机又亮了起来。

   “昨天还想着一样是24小时,一下子就过去了。”

   “都笑僵了。”

   “像做梦一样。”

   “看得出来你很幸福啦。”

   “难得我大摆宴席,有那么多好吃的,你都没尝尝就走了。”

   “我还以为你会陪我到最后的。”

   许意眼睛一红,“我们都长大了,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肆无忌惮的在一块玩了。”

   聊天戛然而止,许意重新坐回桌前,电脑屏幕一片灰暗,中间醒目地亮着“失败”两个红色的大字。那些让游戏抓走的思绪与心情被压成哑炮打了回来,把人砸成重伤。

   憋了一天的情绪再也绷不住,却流不出一滴眼泪来。一锅说不来的情绪闷在了心中,到现在早已成了粘锅的焦炭,又倒不出来,呛得心里又苦又涩。许意从窗口伸出头去抬头看夜空,想要抓住星星的执念愈发加深,就像掉入深渊的人捉住了一根蜘蛛丝,握住了希望,却也把绝望越拉越长。

   在世人看来,苦恼就是因为想太多,没有成功只是因为不够努力。而许意在回到学校后,开始去找工作干了。研究生每个月有六百块的补助,再加上寒暑假去打杂工挣的钱,完全够许意窝在学校里的消费,不用再问家里要,但他现在已经无法直视自己二十好几了,还没有工作,也没有任何稳定的收入来养家糊口的事实。

   如果说学历如亚当身下遮羞的叶子,那么一张张奖状和履历便是加身的黄袍。求职面试,光有一纸文凭而没几张傍身的奖状和证书,总觉得赤裸裸,不禁缩起身子来,生怕一个不留意就给人看个精光,引人惊呼一声,哎呀,你怎么没穿衣服?

   许意连学历都还没拿到,而那些奖状和履历更是少得可怜,找起活来总觉得像光着身子裸奔在大街上。专业相关的工作太难找,好不容易找了个辅导功课的活,却在面试时做了套高中物理卷子,结果还让人发现没有他们学生考得好,许意只得顿时满腔羞愧地离开,又想起自己高中时候物理还考过个位数,霎时无地自容,连春日里的地板都觉得十分烫脚。找不到工作的挫败感把许意死死地摁在了水里,越陷越深,幸好最后有一家洋快餐店给许意扔来了一块浮木,他只能牢牢地抱住喘气。

   许意当起了餐饮服务员,每天工作十来个小时,时薪十一块。

   别人问他大几了,他只说明年就毕业了。研究生的学历要是在这儿摆出来,只会惹来直击灵魂的发问,都读到研究生了还来做这种活干嘛?仿佛十几年的寒窗苦读都喂了狗。一纸学历要是兑换不了金钱,博不来敬仰,就跟厕所里的擦过屁股的厕纸一般,越发羞于展示。

   但就算境遇如此,许意也没有觉得书都白读了。虽然这么多年来上的课并没有什么实际的用处,但多年的受教育过程让他看到了日常生活之外的世界,看到了星星,也看到了宇宙。在许意的心里,知识本身并不具备什么功利性,他萌发出想要去学习,想要去抓星星的心思时,并没有想过最后能为自己挣来多少钱。功利的只是人,猪肉和远方的车票都要花钱来买。人需要钱去生存,也需要钱去买来自己想要的意义。

   然而,接受教育是一种祝福,也是一种诅咒,能造就了精神上的超越,也会把人拖入极致的痛苦。看过了星星的他,欲望不再限于一日三餐,平常的生活,他的精神超越到自己圈子之外,变得越来越难满足。一方面,许意没有能力完全从自己生长的土地里抽出身来;另一方面,外面的世界和天上的星星又在吸扯着他的灵魂。如果那时候面对着漫天星辰,他没有抬起头来,或许他就可以本分地扎在土地里,也许现在就不至于遭受着灵魂和身体不断被撕裂开来的痛苦。

   不管怎么说,在四处碰壁后,许意还是十分乐于接受当服务员的工作。白天上班挣钱,晚上继续抓自己的星星。看不到头的工作让他看不到希望,而晚上一点点抓星星的努力又让他不禁心生幻梦。

   在忙碌中许意渐渐心安,他以为这样就可以一点点地走进他想要的未来,可命运偏偏喜欢在下雨天里举起了小刀,把从土钻出来呼吸的蚯蚓切成两半。

   那天晚上,许意还是像往常一样下了班,在宿舍洗了个澡后就往实验室里钻。疲劳的他一个不留神便把实验的电流调大了,许意眼里闪过一阵光亮之后,无尽的黑暗铺天盖地而来。宿舍的几个哥们见许意这么晚了还不回来,也会问一句。

   “许意呢?不会又打算通宵吧。”

   “可能吧,他阿,怎么说呢,就是很勤奋。”

   当一个人没有什么长处时,留给别人夸赞的词不多,勤奋是最好用的一个。这两个字犹如一张万能的遮羞布,能盖在所有受刑人的身上,以体面血溅当场的难看。许意跟宿舍几个人的关系还是挺好的,经常在一块打闹,吃喝玩乐,但没到关心彼此死活的程度。没点过命的交情,谁会大晚上寻你,确认你的安全?许意就这样在冰冷的地上躺着,不知过了多久才被人发现。

  

继续阅读:第二章 Hey,座位前座位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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