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低迷了一段时间之后,许意把所有的书信,所有的照片,所有关于蓝萍的一切都堆藏在一个盒子里,压在了衣柜最里面的角落。偶尔想起就偷偷拿出来看看,而不是像曾经一样,气愤地全部毁掉扔掉,以至于让残存的想念无处可依,最后游荡成孤魂野鬼。
地上的没有什么事能再让许意挂念的了,幸好天上还有他想抓住的星星,仍然妄想从浩瀚的宇宙中寻得些许意义。长沙学校的研究生不想考了,现在换其他学校又得重新开始复习,思来想去,还是考回南疆科技大学稳妥。
相对于上一次起早贪黑的辛苦,许意这一次可轻松多了。虽然考的题目都已经记不得了,可至少考过一次,曾经刻苦学习的底子都还在,再捡起来也容易。
考研像酿着一杯酒,有人是因为高考时候喝得不尽兴,想再续一杯;有的人只图一醉,逃避大学毕业面临的现实压力;也有人渴望着畅快淋漓的成功,畅饮一杯绝地翻身的梦想。不管是怀揣着怎样的心情和理由,考研的底色都是不安,不安于困苦的现状,不安于看不清的将来。
研途上,考研人都在各自熬着不同的酒,往里面加入了过去的遗憾与未来的期待,再倒入明面上的辛勤与不为人知的心酸,最后日日夜夜地努力熬制。每一天的挣扎,每一次的崩溃,以及哭过的每一滴眼泪都混进其中,最终苦等到揭榜时,才能尝出这杯辛苦酿出来的酒到底是什么滋味。
择校的彷徨,已经过去;背不下公式的痛苦,还有日复一日的自我怀疑和害怕考不上的恐惧也都与许意无关。只见他每天来到图书馆就先泡上一杯茶,然后气定神闲地看专业专业书,巩固和积累理论知识,再随便练练题。
他这幅悠哉悠哉的样子在充满着紧张气氛的图书馆考研室里十分违和,也让身边同坐一张桌子的考研人看得咬牙切齿,不禁心想他到底是破罐破摔,还是已然胸有成竹。
然而在无意间知道了许意学的是英语专业之后,他们考研英语有什么不懂的,也都来问许意。跟他们又不存在竞争关系,许意自然不吝赐教,一来二往中便熟悉了起来,同桌的两男三女组了个群。
几人时不时地在群里分享用得上的考研学习资源,说着加油的话,鼓舞了别人的同时,也是为了安慰自己。原本一个人孤独前行的考研路如今有了同路人作伴,像是漆黑的路上飞来了几只长大以后就再也见不到的萤火虫。
考研前几天,许意还收到了那几个女生手绘的祝福卡片还有糖果,以感谢他这段时间的帮助,真是暖人心的女孩儿。考研人一个个从图书馆里退场,即将奔赴人生中的又一次考试。曾经那一眼望去满满当当都是书籍,每个座位都坐着人的三楼考研室一下子空阔起来,又等着明年的下一届年轻生命再去填满。
本校还没设有考点,研究生的笔试要跑去其他地方,其他学校去考。在别人家的大学图书馆旁,开着一家装潢文雅,飘着轻音乐的书店。考试前一天晚上,许意还是走进书店里坐下,点上一杯饮料,手掌托着头听曲儿,不像上一次那样疯狂地背书,最后还嫌吵,鼓起勇气拜托店员把音乐关停。
在书店里,空气中漂浮的音符婉转轻缓,却没有人欣赏。兵荒马乱的年纪,匆匆忙忙的时代,周围全都是还在抓紧最后一点儿时间来多学一会的考研人。
马克思说,劳动是人的本质。以前许意还对这一从考研政治书里看来的观点存疑,但现在竟然有了自己盲人摸象般洋洋自得的见解。即便考过了重重关卡,到头来全忙着给生活和资本主义劳动了,哪儿还有什么时间去为人?一天的劳动时间就占据了生活的大部分,人也自然只不过是劳动力的代名词。也有理想者只为自己的梦想打工,而最后这些人大多数都饿了个半死,被人笑得千夫所指,嘲笑他们异想天开,数落他们白白折腾。活还是不活?这是道非A即B的选择题;何为人?为何活?这是道翻遍书也找不到答案的问答题。然而,对如今现实世界的越是不满,许意就越发憧憬那个人人按需分配,个个自由畅快的共产主义美好世界,仿佛在那个世界里,所有的困苦都无处落脚,所有的问题也都有答案。
可正当他借着音乐,飘飘乎地幻想着之时,美妙的声音戛然而止,原来是又有惶恐又急不可待的少年郎嫌音乐声太吵,请求关掉。原本犹如世外桃源般的书店一下子被抹去了氤氲的仙雾,成为了又一个考研的厮杀战场。许意飘在空中的幻想顿时被掐掉,落回了地上。看书吧,已经背吐了;不看吧,周围人奋发向上的气势又全压过来。最后实在待不住了,只好缓缓退场。
毕竟是开了挂,笔试没有意外地顺利通过,而复试对许意而言也不再有压力,等到研招网上的录取通知出来,也就差不多尘埃落定了。许意没有了激动,也不再天真地相信考上之后就真的能完全改变自己的命运和出身。即便前路渺茫,可生命还那么长,只能拖着自己再往前走走看。
在毕业之前,当初一块奋斗考研的伙伴相约着出来喝杯奶茶,大家再次坐在了一起,聊着考完研后,各自实习遇到的怪事还有面临毕业的感慨。都是从一个普通本科学校出去的,去找实习的情况都基本大同小异。住着公司安排的上个世纪的老房子,吃着找不到几块肉也不知怎么做成的员工餐,领着每个月三千左右的实习工资干着各种杂活。跟个白色海绵被丢进了色彩斑斓的染缸里一样,还一直让一只大手不断往水里按。
六个人之中,有人考上,也有人落榜,但谁也不说,只口不提未来。仿佛未来是一件昂贵又易碎的奢侈品,买不起,又怕光是说出口都能把它摔碎。
很多时候,人生的无限可能只是无上的自由许给每一个人的空头支票。
在这个连灯光都五颜六色的时代,人们有太多的自由去选择。琳琅满目的商品,要买哪一件?千百万种人生,要过怎样的生活?然而凡是选择皆有代价,每一件商品上都标有价格,每一种人生也都早已立起了门槛。
到了毕业的季节,许意早已没有了多少的感慨,挤在人群里跟退伍之后,一块读了两年书,却只在上课时候见过几面的同学一块拍照,拍完之后便一哄而散。而感情好的,再拉着拍几张小团体的照。许意没什么兴趣,也没几个相熟的人,拍完集体毕业照之后便自己逛校园。
晚上班级毕业聚会,不知是不是因为舍不得这一帮人所代表的校园青春,还是总是要到了毕业离别时才人言也善,平常在一块话都不多说的一帮人坐在了一起,说了好多的话。最后吃饱喝足之后,所有人再一同举杯,以客套话收场,哪怕从此之后基本不会再相见。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其实很浅薄,人间的不少温馨的场面都是要靠虚假来撑起的,而真实变得越发残忍,甚至成为了过街喊打的恶。
到了许意毕业回到家的时候,研究生的录取通知书也一并寄到了家里。拦下了激动得要大摆宴席的父母,许意拿出了积攒多年的钱,让爸妈去其他地方买房,或者留着给自己养老。爸妈虽然不解,但还是听了儿子的话,想着儿子毕竟读书多,总没错。
许意研究生一入学,就全身心地投入他抓星星的研究中,想试验出可行的探测方法,企图凭此申请到天眼的使用权限,在浩瀚宇宙中找寻其他生命的波动。就算再不济,许意想着只要作出点相关研究成果,也许就能凭此申请留校读博,然后再继续研究。
老师和同学们都觉得他简直是痴人说梦,异想天开,完全是把自己的大好青春浪费在不切实际的事情上。虽然许意自己也知道此生有所发现的希望渺茫,但他还是奋不顾身地想去做。因为在他看来,在地球上已经找不到能满足他的意义了,只有将目光投向广阔的天空,投向浩瀚的宇宙中去寻找。
似乎是有了上次经验的加持,许意一路做下来顺风顺水,仅仅研一一年就相继发表了几篇出色的论文,也跟着有名的教授参加了几个重要的国家项目,运气好得跟做梦一样。而到了研二,许意提出的地外生命探测方法已经成型,居然还真的申请到了一晚上的天眼使用权限,来验证他所提出的方法。
许意从未感觉生命如此充盈,仿佛满天星星都在向他招手。虽然只是验证探测方法,在探测区域的选择上并没有什么不同,但许意还是花了很长的时间去从浩瀚的宇宙中筛选出最安静的区域。世人都以地球为模板,以为越像地球,越符合地球所处条件的地方,才越有可能会有生命的出现,可许意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去选择宇宙中最安静,最没有波动的地方。在他看来,地外生命的文明很可能已经超越了地球文明不知几何,宇宙中越安静的地方,就越有可能藏有他们的呼吸和心跳。
到了所申请到的那个夜晚,许意出现在了天眼的操作室,拜托操作人员按照他的设定去调整天眼探测的方向以及接收的宇宙频率。
操作人员看向许意标出的区域,不禁暗笑,看来今晚要安静得打瞌睡咯。
天眼按照他的想法慢慢调整,许意屏住了呼吸,原本接收到的宇宙波动之声渐渐轻不可闻。调整好之后,四周一下子死寂开来,静得都能听到身边人的呼吸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仍然是一片安静,连显示屏上都波线都变成毫无波动的直线。
“噗通”
不知哪儿响起的声音,许意以为是太安静产生的幻听。
“噗通,噗通”
然而声音却有规律地响了起来,波道显示屏上,竟然显示出了如心跳波动般的曲线。
许意不可思议抬头仰望,明明知道头顶只是天花板,可他还是看到了瑰丽的星空在他面前展开。突然一道白光将他包裹,他看到了星空中有一个人影缓缓走出,笑着看向许意,竟然是他自己的样子。
“被你找到了。”他说。
许意激动得猛然睁开眼,却发现自己正躺在洁白的病房里。前一秒还瑰丽的星空一下子变成了头顶上白茫茫的天花板,而人间的吵闹声像是突然打开了阀门一样,不绝于耳。
在病床旁守护的母亲看到儿子醒来,立马失声尖叫“医生,医生!”边喊着还边跑出去找人。父亲被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但看向病床上的儿子也反应了过来,却无措地站起身,不知要干嘛,愣了会儿后也跟着跑出去找医生。
不一会儿穿着白色大褂的年轻医生在父母的挟持下赶来,看到醒来的许意也感到十分不可思议,对着许意做起各种检查。
许意配合地张嘴,眨眼,伸出手用力地握住医生的手掌,如实地回答医生的各种询问。不用向谁确定,他已经明白自己所谓的穿越时空回到过去,完完全全只是自己昏迷时做的梦。
一通检查过后,医生连着说简直是医学奇迹,随后告知许意的爸妈说,从刚刚的检查来看,应该没什么大碍,再观察一段时间,没有问题的话差不多就可以出院了。
爸妈听到这句话,憔悴的脸庞仿佛瞬间又被重新灌入了生机,连连摇着医生的手说谢谢。
从父母的口中得知,许意已经昏迷了十几天了,而父母也守在他身边服侍了十几天。
看着醒来的儿子能吃能喝,妈妈的脸上喜不胜喜,毕竟在老一辈的观念里,人只要能吃饭就死不了。至于双眼无神,也只是身体不舒服而已,只要病好起来了,自然就有精神气了。
许意一天天从虚弱中恢复了过来,可看起来还是怏怏的样子。妈妈问是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许意笑着说没有。这是心理上的病,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病在那里。
父母都是第一场出远门来到许意读书的地方,出院之后,本想着要带爸妈好好逛逛,可他们却赶着要走。在帮爸妈收拾东西的时候,许意看到了医院的账单,厚厚一沓,一张张底下的数额至少几千上万。不知是否掏光了家底,也不知有没有求人借。
许意没有说什么,只默默把单子塞了回去。
送爸妈到车站时候,爸爸只会往许意口袋里塞钱,让他照顾好自己,而妈妈则苦口婆心地说,“阿意啊,我读书少,不懂你研究的天上事。小时候算命的就说过你没什么出息的,你是妈生的孩子妈知道,我看你也就这样了。人得认命,你能安安稳稳的毕业,找份工作,再成家立业,我就安心了。”妈妈的脸上已经长满了岁月的皱纹,头发也染上了时间的花白,已经没有多少地方留给余生的风霜,再也经不起又一次的打击。
许意笑着说知道啦之后,便没了话说,挥手送爸妈走进车站。
人的这一生最难反抗,最难摆脱的是父母最直白的伤害和为你好的期待,就像扯着一根精神上的脐带,怎么也剪不断。在外读书这么多年,许意已经成长为父母无法理解的模样,面对着血浓于水却日益疏远的父亲母亲,许意越发感觉自己像是个孤儿。
回到学校里,身边的同学要么在找工作,要么就是考公考资甚至考博,仿佛这世界上所有人都在忙着,有着明确的人生目标,就只剩许意还无所事事。研二下学期就要毕业论文开题了,许意去找了导师,乖巧地站在办公室一旁,再也不敢提自己的什么研究。
看到出院后的许意,导师欣慰地说没事就好。而关于毕业论文的选题,导师建议许意跟着他做手头上一个理论研究的项目。只要抱紧着导师的大腿,论文和顺利毕业自然基本都不会有太大问题。
敲定了毕业论文选题之后,导师自然而然地与许意聊起了未来的规划。
“你毕业后有什么打算吗?”导师问。
“可能回家看看机会吧。”许意挠头。
“也不错,不过你舍得放下你的星星啦?”导师笑道。
看着许意开始为自己曾经的梦想而变得不好意思,导师继续说道。
“当初复试时候,其实面试老师在你跟另一个同学之中纠结,不知把这最后一个名额给谁。然后我就说,就要那个眼睛有光的小伙吧。后来你选我做导师,我也想都没想,就把你收了进来。说真的,我到现在都还能记起面试时候,你回答问题,说起天上的星星时,那种向往和憧憬的眼神,有点像你们最近所说的,大学生眼里那种清澈的愚蠢。”
许意没想到能听到导师这一番话,也没想到原来自己当初录取竟然有这样的隐情。
“我当时也确实是无知吧,以为满腔热情就是才华横溢。后来再怎么努力,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其实没有什么天分,只是妄想着能在宇宙中抓住些许意义,然后最终发现,好像怎么努力都没用。无论是生活还是宇宙,其实根本没有什么意义。”
“你的路还很长,先别那么快否定一切,生命和生活都需要时间发芽,也需要时间去结果,再往前走走看,等你到了我这年纪再说。”导师言尽于此,每一代人有每一代的困苦,他不想倚老卖老地说什么道理;而人生十赌九输,仅赢了一次的他也不想用自己丰富的失败经验来指点众生,更何况许意也不是那种能让他多看两眼,还能拿得出手的学生。
见没什么话可说了,许意向导师道了声别之后,就走出了办公室。在门口,他还回头看了一下那个慈祥的小老头。已是退休的年纪了,又闲又有钱,简直人生巅峰,可他还在学校申请了一个办公室,继续搞着他的研究。只见他苍老的身体保持前倾,透过眼镜,能看到他皱着的眼睛紧盯着电脑屏幕看。借着反射到脸上的朦胧光线,也能看清楚他那不知疲倦的脸庞,在桌面上的手不知又敲打出了怎样的精彩。
关于导师,许意知之不多。只知道他也是贫苦出身,三十多岁才考上的研究生,快四十了才博士毕业,然后便留校任教,从一开始的默默无闻一直到现在成为了自己研究领域的重要人物。然而对于这样的成功例子许意只有羡慕的份,并没有让他有太多的触动和鼓舞,时代终究是变了,每个人的处境也不尽相同。
毕业之后就没有学生这一身份来任性了,趁还有时间,许意收拾了行囊。
天地和熟悉到腻的环境皆为牢笼,而不满的生活日常早已是嵌入血肉的枷锁。在又苦又涩的水里扑腾着,飘飘欲仙的诗意是能慰藉精神的浮木,去闪着金光的远方成了皈依自由的搁浅。因此,就算诗和远方已经被说到烂,也还是抵挡不住囚徒们的向往。哪怕只是换一个地方重复着不变的无聊,也总比原先的生活要有新意些。许意就像一尾在海里游着的鱼,厌倦了周围无边无际的死水,非要去找什么波澜壮阔的大海。
还没到旅游旺季,时间也没来到晚上,街上的人少得可怜。古城里,许意拖着行李箱,一条条街地走,一间间铺子打量,却没有找到一家驻足。太阳火热,高原的紫外线更加毒辣,走了好久都没有找到去处的许意打算先找一个地方停留。在远离古城商业区的一个僻静角落里,许意居然看到了一家书店,抬头一望,木制的招牌上写着“望海书屋”。
望海,望海,可丽江哪里有海呢?许意疑惑着,还是走了进去。
里面的空间不大,但四周墙壁上都是书。正对门口的,是用来制作饮品和收银的柜台,之上还挂有牌子写明出售的饮品以及价格。蓝萍一定会喜欢这里的,看着店里朴素的装饰以及满当的书,许意不禁心想,可立马就反应了过来,暗骂自己还在做梦吗。
在柜台旁边,一个三十来岁模样的男人正躺在摇椅上睡午觉。许意刚想退出去,但刚踏入门的声音还是吵醒了熟睡的男人,一时间不知是该走还是留。
“想喝点什么?”男人起身。
“柠檬绿茶吧。”许意看了看柜台上方的牌子。
“绿茶没有了,还剩点陈年普洱。坐吧,一会就好。”男人随意地说。
许意只好在入口边上的座位坐了下来,门口两边是透明的玻璃窗,有明亮的阳光洒进来,想留在这里的念头开始生长。
在柜台捣鼓了好一会儿之后,男人才提着一壶茶,另一只手抓着两个小茶杯走过来,许意这才看清了他的样子。零乱的头发,拉碴的胡子,穿着随意,脚还挂着人字拖。
男人给许意倒上了茶,红色琥珀一般的液体在白瓷小杯里袅袅生烟。连着喝了几杯之后,男人开口道。
“来这里干嘛来了?”男人看着许意的行李箱。
“想找份工作,在这里生活一下。”许意老实回答。
“那找到没?”
“还没有,逛了一圈了,没找到。”
“哦。”男人继续喝茶。
“老板您这招人吗?”沉默了片刻后,许意猛然开口。
“这么说吧,你是我今天目前为止唯一的客人。”老板背靠着椅子。
“我可以不要工钱的,包吃住就行。”
老板挠了挠头发,想了一下说,“我二楼还有一个小房间空着,倒是可以住人,但吃的话,生意不好我也养不起你。”
许意有点为难,但还是答应了下来,至少有地方住了,先走一步算一步。
店里似乎是尘封了许久之后突然开店的,灰尘积了一层。留下来之后,许意每天干得活不过是打扫卫生,但即使是简单的打扫也不是件易事。先要把木架房顶上的蜘蛛网都扫掉,然后把墙壁书架上的书都拿下来弹去上面的灰尘,再把书架擦一遍。大柜台里做茶饮的用具还有杯子都翻找出来,清洗一遍,最后还得把店里的桌子椅子擦干净,再拿拖把拖干净地板。活很多,就算是与老板两人配合着干,可还是累得不行,一天下来,许意就累得面无表情,坐在店门口的台阶上休息。老板却跟没事人一样,笑嘻嘻地拿出冰饮递给许意,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许意很奇怪为什么老板会选择在丽江古城这样热闹的旅游胜地开个书屋,这不明摆着要赔钱嘛。如今的人们追剧连二倍速都嫌慢,只恨不得一本书能浓缩成几句醍醐灌顶的话,一读就能解决人生的所有烦恼,哪里还肯静下心来,花上至少几个小时以上安静地看完一本书?最多看个十几分钟的解读视频,一本书也就算看完咯。
许意也好奇地问起了书店名字的由来。
“老板,丽江又没有海,为什么你的书店叫望海书屋?有什么意义吗?”
“这世界哪里有那么多意义啊。”老板转过头来白了他一眼,再灌一口饮料。
“你大老远的跑来丽江开个书屋,然后随便起了一个没什么意义的店名?”
“会不会望海只是一个人的名字而已?”
“难道是你忘不掉的前女友?”
“滚,老子就叫望海。”
话虽如此,但许意还是自以为是地给店名强加上自己觉得的意义,认为老板以自己名字来命名书屋,一定是因为他想来丽江做最真实的自己。
许意自然而然地作出了解释,仿佛世间的所有事都要有个缘由,工作挣钱是为了有饭吃,而吃饭是为了有力气生活。很多事情若是找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就会觉得没有意义。然而那么多人来到这世上,可有人知道是为了什么?
虽然说不包餐,但老板每次出去吃饭,都会叫上许意。总是老板买的单,不好意思的许意也想抢着付钱,却被老板一句“穷学生别装”给堵了回去。
“老板,你从哪里看得出来的?”回去的路上,许意惊奇地问。
“又穷酸又死要面子,两袖清风却一身傲骨,不是穷学生是什么?”
许意整个无语住,却又找不到什么话来反驳,有种蛇被捏住了七寸,首尾打不到人的憋屈感。
“其实我也没看出来,只不过不小心瞄过一眼你的手机,看到你导师催你写论文了。”老板看着许意的样子坏笑。
“你...”大爷两个字被许意生生咽了回去,差点没咬到舌头。
“会做饭吗?”老板问。
“会一点点吧。”
“那行,以后买菜回来煮了。天天在外面吃,等下我店都吃没了。”
说着,老板就带许意到菜市场买菜。午饭时间已过,菜市场已人影稀疏,只剩下菜贩子睡眼稀松。本来以为老板会像大多数男人那般,随便把菜往袋子一装,潇洒地付完钱就走,没想到老板也会挑选食材的功夫,愣是从中挑出最新鲜的,甚至还能拉下脸来,笑着跟人讨价还价。许意成了人形挂件,任由老板扫荡了菜市场后,往他身上挂上装有食材的袋子。
两人商量好每人一天,轮流着来做菜。
离午饭时间还早,许意就钻进了厨房里,洗菜,切菜,炒菜,磨蹭了许久,直到太阳光变得热烈。才端着菜从厨房里走出来,而老板早已装好饭在等着了。看样子还不错,吃了一口之后虽然欠些火候,但感觉也还可以,毕竟只要撒上了盐,就会有味道。
第二天轮到老板,只见他快到正午了,才慢悠悠地走进厨房,拿起菜刀挥落的那一刻像是少林寺扫地僧突然的出手。切菜和炒菜都没有很快,却有条不紊,丝毫不见生疏。当最后菜品呈现时候,虽然只是寻常的家常菜,但许意吃了一口之后立马对老板肃然起敬。同样都是放油放盐来炒,可味道却不同,好吃得不得了。看着许意崇拜的眼神,老板只淡淡地说;“不要小看一个单身多年的男人。”
来之前幻想中波澜壮阔的生活并没有出现,每天面对的也不过是打扫卫生,洗碗做菜这样的平常,于是一到天黑了下来,许意就在台阶上坐了下来,看着夜空里的几颗莹星。老板也没有打扰,只不过有天晚上从外面回来时,带回了啤酒和烧烤,招呼着许意一块喝点。
“乌漆嘛黑的天,有什么好看的。”老板咬着烤肉说。
人真的很奇怪,那些藏得严严实实的心事,连十分亲密的朋友都不会说,却在面对陌生人时候,可以毫无保留地抖露出来,原来那些堵在心口的秘密也在等着属于自己的出场时机。
“有数不清的星星呢,只不过那些从遥远地方飞奔而来的波和粒子,全被人间的灯光给盖过了,要想能看到,至少方圆十公里内没有一点光亮才行。我当兵时候,跟部队出任务看到了好漂亮的满天星辰,跟假的似的,然后不知怎么的,突然很想要抓住其中一颗。一开始只想做些能让自己骄傲的事,想从中抓住点意义,抓住点满足;后来是名望,是金钱,是想证明点什么。星星就在那儿,可是现在怎么也看不到了。”
“你让我想起来我十几岁的时候还幻想着环游世界呢,在世界地图上规划出一个路线,一个歪歪扭扭的圈,然而快二十年过去了,我连中国都还没走出去过呢。那时候真敢想啊,可惜越长大越怂了。”老板也顺着许意的目光看向天空,却发现夜空竟然是亮的,白梦梦的,一点想象的空间都没有。
“敢想也是一种幸福啊,至少还有期待。可当年少的幻想全都落空之后,好像都现实得不敢再想了。这人间啊,放眼望去全都是乌泱泱的,毫不相干的人,吵吵闹闹地过着各自痛苦或幸福着的人生,还有那连绵不尽的城市,永远看不到一个头。”
“在我看来,除了没钱之外,人痛苦的根源以及最大的烦恼就在于思考本身,想得越多,越痛苦,所以啊,现在我干脆把生活过成本能,饿了就吃,困了就睡,想做什么就去做。我们都在生活里泅渡,就像一颗掉进大海的盐,回头不会是岸,越挣扎用力往前游,反而消融得越快,所以能躺我就躺。”
“你家里就没催你结婚啊?”
“催啊,所以我跑来这里咯,只要我溜得够远,哪里烦得到我。”老板笑道。
许意也跟着笑了起来,“老板你好潇洒喔,希望我到你这个年纪也可以像你一样。”
“你好好活着,多吃几年的饭,肯定能老成我这样的年纪。”老板拿着啤酒瓶坏笑着要跟许意碰杯。
许意也拿起自己的酒瓶,“那你也先多享受一下生活,到时候顶出个啤酒肚来。”
老板笑笑不说话,两个玻璃酒瓶子碰在了一起,在昏黄的灯光下响起一声清脆,胜过世间一切言语。
闷了一口酒之后,老板的笑意收敛了起来,这样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滋味只有他自己知道。
随着天气一天天热了起来,青石板街连绵不断地响起脚步声,吵闹的人声像是从远方吹来的风,散落在古城的大街小巷之间。原本书店冷清得只有老板和许意的呼吸声,然而在人山人海的游客挤身于古城之后,总有那么些人会走进这个坐落在僻静角落里的书店。
热闹的夏天终于来了,老板说。
店里放起轻音乐,柔美的声音加之四壁挂满书的视觉体验,让不少过客纷纷驻足,以为找到了世外的避难所。然后走进来,点上一杯饮品。
进来的,大多都是年轻人,有些像是刚刚高考完的高中生,懵懵懂懂地四处打量这人间;或者是才读一两年的大学生,叽叽喳喳地说着青春,梦想还有远方和未来等字眼。也有二十几岁脸上就蒙上了沧桑的打工人,突然间爆发的自我将他们带来了这里,而门外新时代的繁荣和热闹都与他们无关,只见他们孤身一人入座,喝着饮品,随意地翻看着一本书,仿佛是想从中找到答案。
来来往往那么多客人,也时常有人拿起书来看的,可店里却从来没卖出去过一本书,许意也没见过有谁从头到尾读完了一本书。据国民阅读报告说,国人平均每人每年的读书量大概是4到5本书,但许意对这一数字深感怀疑。接受教育这么多年来,光是各种教科书,辅导书,考试备考书等等每年都看过不下10本咯,是不是没把这些书算上去,所以国民的年平均阅读量才这么点?而且这些年为了逃避不满的现实,那些提供了超越现实体验和爽感的网文小说看了不知多少,时时看,时时爽,要是也把这些书算上,这个数值岂不是要翻上一倍?
没有答案,许意也不想深究,只充当个局外人,旁观着古城旅游旺季的繁荣。
然而夏天热闹的风吹不了多久,随着游客一个个离去,古城又像个失恋的姑娘一般,卸下了精心打扮的妆容,独自在时光中老去。贪图美色的人不愿意再多看一眼,而深爱着她灵魂的人始终不愿离去。
店里偶尔也会进来几个客人,但许意打死也想不到这样子装扮的女孩儿也会走进书屋。一头粉色的头发,其间还有几条彩色的发丝,像一条条游在粉色海洋里的鱼。黑色的裹胸,黑色的短裙,纤细的左大臂上还纹着一只蓝色的五角小海星。鲜艳的红唇,漆黑的眼影,一副美艳杀手的模样,仿佛下一秒就要掏出枪来。
不会是老板的仇家找上门来吧,许意心想,而偏偏可恶的老板刚刚吃饱饭后又出去遛弯了。
“我要杯柠檬绿茶。”女孩说,声音出乎意料的好听又温柔。
“好的,请稍等。”
许意舒了一口气,转身去准备。女孩则在书屋逛,目光掠过一个个书架之后,终于停留,然后抽出一本来看。老板也是出奇,所有的书都拆下了包装,任凭客人随意翻看,随意蹂躏,最后还爱买不买。
女孩竟看得入迷,边拿着看边在门口玻璃窗前找位置坐下,连许意端来茶饮都不曾理会。许意也好奇究竟是怎样的书抓住了这样的女孩,可女孩平放着书,根本看不清封面的书名。
女孩就这样静坐看着,给文雅的书屋杀进了夜店的气息,又或者说书香气混入了灯红酒绿里。
许意时不时地向女孩投向打量的目光,不论在哪里,这样的女孩都是引人注目的存在,不管是眼前一亮的惊艳,还是龌龊又充满恶意的揣测。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薄薄的一本书也被她翻到了后面,而女孩也从一开始的漠然,到不动声色地下起了雨,淋到了书上。
柠檬绿茶已经早让她喝完了,怕不是身体缺水,许意重新倒了一杯温水过去,也许是觉得白开水太寡淡了,又往里面加了两勺蜂蜜。
女孩终于抬头看了一眼给她端来一杯水的许意,毫不避讳脸上的泪,黑色的眼影随着眼泪像墨汁一样流下来,而晕开来的眼影看起来更像黑眼圈。
“谢谢。”女孩轻声说,然后继续沉迷于书里的结尾。
女孩最终还是把书看完了,盖上了书,静静地看向窗外,默默地流着自己的眼泪。到底是有多大的伤心事才要用这么多的眼泪来承载啊,许意摇摇头。
像是把整个太平洋倒干之后,女孩才拿起书过来结账,说要买下这本书,许意这才看清了这本书叫《彼岸》,却不知到底是什么句子,亦或是经历了怎样的事,能让这样的女孩大雨连连。
在外面玩乐了半天的老板才想起要回来,手里还带着用来犒劳许意辛勤劳动的美食,一回来听到有人居然说要买书,顿时高兴地跑来柜台,说什么为了庆祝本店今年开店卖出第一本书,要给人家免单。而看到姑娘花了的妆容后,还笑问是不是今年刚流行的款,怪好看的。
许意连忙说,老板你做个人吧。可姑娘也不介意,还夸老板这一身流浪汉般的装扮也是别具特色。最后在人家姑娘走时,老板还挥手说,下次再来可以凭美貌半价。姑娘回头笑成了花,只有脸上的痕迹还证明着她刚刚还哭得稀里哗啦的。
真是个奇女子啊,许意望着女孩远去的背影,不禁感慨。
老板倚着柜台说,现在追上去还来得及。
许意摇摇头,骂老板都三十好几了,还这么不正经。但不可否认,也正是因为有这样随性的老板,他越来越想留在店里。
本以为生活会一直这样,直到突然听到老板说要回一趟家,只留下许意看店。平淡的生活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没客人的时候,许意索性关上了们,往古城的街上乱逛,随便走走停停。世界像是一场永不停歇的全息电影,在许意眼前上演。那么大的舞台,那么多的演员,让那些无时无刻用镜头记录着的生活和疯狂传播的影像,愈发难辨真假。
夜晚,无事可做的许意自己坐在店门口吹风,喝起了小酒。
孤独是酿给精神的酒,是通往仙境的袅袅虚烟,也是坠向地狱的幽暗索道。人类以酒为乐,有人举杯升灵成仙,也有人纵酒沦落成鬼。然而堕落总要比得道飞升容易,于是人间游荡着的,满是半人半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