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之后,余程就一直坐在床边,看着窗外,没有说话。小橘就亲人地趴在了她的手边,时不时舔舔她的手。余程察觉到,就抬手摸摸它的头。
顾方觉帮余程热了一杯牛奶,因为在回来的时候他发现她在发抖,可余程没有喝,她一点儿胃口也没有。
顾方觉不知道余程为什么在听完父亲遇害的经过之后,一句话没有,就让他带她回家。但他想,也许是太意外了,她需要接受一段时间。可不管怎么说,这个悬案总算是破了。
顾方觉走到余程身边,摸摸她的头,像她摸小橘那样,对她说道:“桃桃,现在叔叔的死总算有了答案,你心里的那块锁也有了钥匙,以后会慢慢好起来的,对不对?”
余程没说话,许久,她才抬头看他,轻声问:“是吗?”
余程不知道别人怎么样,她只知道自己在得到答案之后,反倒比之前更难受了。因为——这份死亡来的太随意了。
她可以接受很多种死亡,哪怕这种死亡不够格称上“牺牲”,但只要有意义,她就能找到理由说服自己。可她的父亲,她那可亲的,可敬的,可爱的父亲,竟是死于一个男人狭隘的且不可告人的私心,老天爷竟给他一个如此潦草和可笑的结局,让他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死了也不得清静——余程觉得自己不能接受,她觉得老天爷在拿她父亲的死跟自己开玩笑。
凭什么!它可以不成全冯国栋和谈秀红,却为什么以她父亲的生命为代价,如果父亲有在天之灵,他的灵魂会不会日日活在一种痛苦之中,因为他不想走的这么仓促啊,他堂堂一个军人,哪怕让他死在战场上呢!
余程又开始胡思乱想。当年在太平间,余程只看了一眼父亲的尸体,那时遗体已经被清理过,父亲的眼睛也是闭着的。可余程怀疑,当初父亲死的时候,应该是死不瞑目的,他还想着回来带自己出去玩儿,他当时是多么绝望地感受着自己的生命一点点地在流逝!
余程知道自己有点儿钻牛角尖了,可她控制不住自己,她不允许自己父亲的生命在别人那里被当做儿戏,哪怕这个人是老天爷都不行!
余程开始哭泣。
从得知父亲的死因有可能真相大白那一刻起她就一直忍着,想等到最终答案揭晓的那一刹那,痛哭一场,然后彻底告别过去。然而现在看来,那不是痛苦的结束,而是另一种无法释怀的痛苦的开始。
余程又开始心疼自己,她捂着脸,哭的泣不成声,痛不可遏。
顾方觉看着这样的余程,心里十分难受。他连忙抱住她,将她揽入怀中宽慰。
然而余程却没有好转半分,她揪住顾方觉的衣角,哭泣着说:“为什么、为什么是这样一种结局……我不要,我不要……”
她要发回给老天重判!
可这位高高在上的神明却只会捻须一笑,告诉你众生皆苦,然后拂袖离去。而属于你的那一份苦厄,终究只能自渡。
顾方觉没再说什么,牢牢地抱住余程,眼尾发红。
*
凌晨,余程终于哭累睡着了。在她睡后,顾方觉用买来给小橘喂水的针管,冲了一份儿葡萄糖,一针针给她打进了嘴里去。也许是太累了,睡着的余程没有被惊醒,只是凭借意识本能吸吮和吞咽,像个做梦梦到甜甜的饮料的小孩子。
顾方觉希望真是这样,至少在梦里,她不会那么苦。
第二天一早,在顾方觉睡着仅两个小时后,家门被敲响了。顾方觉去开门,看见程伟伟和单晓宁。看到他们二人,顾方觉有些惊讶。
“怎么——”他是昨晚回到家之后给程伟伟打的电话,她坐飞机过来最快也要今天下去了,怎么今天早上就到了?
“程阿姨接了电话之后就坐不住了,幸好我昨天回了燕城,就连夜开车带她过来了。”单晓宁主动说,一脸难掩的疲惫。
于是顾方觉也不再说什么了,他侧侧身,将两人让了进来。
“桃桃呢?”一进屋,程伟伟便问。
“还在睡。”顾方觉说,“昨晚回来大哭了一场,到了凌晨两三点才睡着。”
程伟伟听着,白净的脸上生出一丝不忍,她拍了拍顾方觉扶住她的手,说了句谢谢你,然后又说:“我想先进去看看桃桃。”
“好。”
顾方觉在把程伟伟送进主卧之后,出来客厅,跟单晓宁并肩而坐。
“你怎么回燕城了?”倒了杯水给他,顾方觉问道。
单晓宁原本正靠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闻言睁开眼,轻轻一笑,喝了口水,说:“月底就过年了,我提前请了年假,回来连春节假一起休。”
作为科研人员,单晓宁也是连着几年没有好好休息过,这次终于结束了一个大项目,他也算是一次休个够本吧。
“那单叔叔同意你们这么过来?”顾方觉又问,“你也是真胆大,这几天多地下雪,你就带着程阿姨这么一路开过来?”
顾方觉心里是不赞同他们这样的,万一路上出点什么事,波及到程伟伟,他都不觉得余程能扛得住。
“有什么办法?”单晓宁说着,向主卧一示意,“就像桃桃昨晚要哭到那么晚,你也一点办法也没有一样。”
“……”顾方觉默然,想一想是这么回事儿,便也不说了。
“是怎么回事,能跟我说说吗?”相互沉默了一会儿后,单晓宁问道。
“好。”顾方觉应一声,把事情经过告诉了单晓宁。
晓宁在听完之后安静了很久,久到他杯中的水都凉了,他才想起来喝一口,然后低声开口:“余叔叔,那真是一个好人啊。”
“谁说不是呢。”片刻后,顾方觉接了一句,点燃了一支烟。
*
主卧内,睡梦中的余程真的做梦了,但不是梦到父亲,而是梦到了她的母亲,程伟伟。
那是在她刚得知爸爸遇害的消息时,程伟伟忍痛给亡夫举办了葬礼,在所有来吊唁的人走后,她将余程抱在怀里,像她还是个小婴儿的时候那样,轻拍着她,告诉她:“桃桃,爸爸走了,以后只有妈妈跟你一起生活了。妈妈无法保证像爸爸那样宠你,什么都依着你,但妈妈会尽力做的,好吗?希望我的桃桃不要失望,不要难过……”
梦中的余程不明白,爸爸怎么会走呢,他还答应出差回来之后带她去北戴河玩儿呢,之前因为他爽约,在走的时候她都在跟他置气,都没有好好抱他一下,他怎么就能走了呢?!
梦中的余程不信,她要去找爸爸,哪怕漫天大雨瓢泼滚落,她也要去找自己的爸爸。
余程就这么含着泪醒了过来,一睁眼,看见自己的妈妈就坐在床边。她难以置信般,从床上坐了起来,看着程伟伟,失魂般叫出了两个字:“妈妈……”
内心坚强如程伟伟,此刻也没忍住红了眼眶,她将太久太久太久没见的女儿揽入怀,轻轻地摸着她的头,说:“桃桃,不怕,妈妈来了……”
余程也太久没有听这一声了,她就让自己以为自己仍在梦中,放任自己享受着妈妈的怀抱,贪婪着这久违的温暖,放声哭泣。她太需要了,太需要了。
“好了,桃桃。”程伟伟任由女儿哭了一会儿,然后轻拍着她的背,说,“爸爸已经走了十年了,对不对?在当时我们都熬过来了,现在更不可以倒下。爸爸如果泉下有知,是不希望看到桃桃这样哭的,你知道吗?”
余程缓了过来,她抽噎着擦干泪,问母亲:“妈,你知道谈秀红这个人吗?”
此时顾方觉和单晓宁因为听到余程哭声也都过来了,听到她这么问,俱都看向程伟伟。
“妈妈知道。”程伟伟说,“但爸爸不希望妈妈知道,妈妈就装作不知道。”
“那你知道当时爸爸过来是来看谈秀红的吗?”余程又问。
“警察告诉我了,而我——也见过谈秀红了。”程伟伟说。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余程肿着眼泡看着母亲,“为什么要隐瞒?”
“因为,我不想你知道那么多。当时爸爸做的事,妈妈能理解,可桃桃未必。妈妈不想你误解爸爸,一点点也不想,所以想等你再大一些,等到你能懂得这一切的时候再告诉你,或者,干脆就不告诉你。因为无论如何爸爸已经离开了,这其中有再多的故事,也都成了过去。”
“可爸爸是因为她离开的!爸爸如果不来看她,根本不会这么憋屈,憋屈,憋屈地离开……”
是的,就是憋屈。这是余程在得知父亲离世原因之后最大的痛苦。
“桃桃。”程伟伟又拍拍女儿的手,“谈阿姨也是这个世道的受害者,我们不要去责怪她。至于那个冯国栋,也会有法律替我们来严惩他,我们不要为他自苦。”
“我做不到。”余程说着,将自己的手从母亲手中抽出。
程伟伟看女儿这样,就知道她误会自己了,以为她一点不为自己的亡夫难过。不,程伟伟亦是受到很大的撼动,一路过来几乎彻夜未眠。可在女儿面前,她习惯做一个不被理解的母亲。
“桃桃。”程伟伟不再说什么,轻轻拍了拍女儿。
*
在一番商议之后,大家一致决定,由程伟伟作为代表出面,在顾方觉的陪同下,配合陇城公安局完成余俊勇案的后续收尾。
余程对此有不满,但见大家坚持,也就没再说什么。她现在,确实已经没有足够的心力去应付这一切了,这个真相了结了父亲这一案,也像了结了她一样。如果没有这些亲人朋友陪在身边,她不确定自己会变成什么样。
就连怀孕的续阳都嚷嚷着说要飞过来陪她,被方堃拦住了。后者在加紧给公司开年会,结束之后就会立刻飞过来陇城。实际上他过来也做不了什么,但在这样的关头,陪伴就是最大的意义。
余程在休息了两日之后,提出想见冯国栋。但这在法律上是不允许的,之前刘警官在医院已经算是为她破例了一次,这一次很难再为她通融。余程有些遗憾,继而提出要见张秀云母女。
在冯国栋被抓捕之后,警方将张秀云母女也解救了出来。确切地说不是解救,是冯国栋自己向警方提出的请求,说自己的妻女还住在郊区的一个垃圾场,让警方帮忙通知和安排一下。
刘警官亲自去接了张秀云到看守所,跟丈夫冯国栋见了一面。事到如今,冯国栋已经是一个一心求死的人了,可以说从失去谈秀红的那一刻起,他的生命就没有了意义。这么多年苟延残喘,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是为了什么。可看见张秀云的时候,他居然还有一丝愧疚。但他什么也没说,只叮嘱她好好照顾女儿,便结束了会见。
在从看守所出来之后,张秀云去见了余程。
面对余程,她是一脸淡漠。其实她早就猜到了,丈夫可能有事瞒着自己,直到她在家中看到那一副带血的肩章,那是属于余程父亲的。张秀云的老家其实离谈秀红所在的那个镇上很近,要不也不会刚逃婚出来就遇见了冯国栋。在离家之前,她听说了那件事,只知道死的是个军人,还挺有文化。
不知为何,在看到那对肩章的时候,张秀云心中就有了一种直觉,但她不敢相信,觉得此事太过荒谬。可她又忍不住去回想,去回想这些年来跟丈夫相处的时候种种奇怪的细节,比如那时常让他惊醒的噩梦,睡梦中常常挂在嘴边的“秀儿”,以及每次她提及老家时他那一脸的讳莫如深。想到这里,张秀云心中有了一个答案,这个答案太过惊人,以至于她一个人都承受不住,让她不得不找上了余程。
对于余程,她抱有一种期望,觉得她什么都懂,希望她能够帮自己找到一个办法,既能够解决她的疑惑,也不会伤及丈夫,所以她在求助她之余,还请求她不要报警。但张秀云没想到,她会把他送入监狱!
张秀云看着坐在她对面的余程,心中有恨,也有无奈。
“余记者,那天你来家里带的那些礼物,说是台里准备的节礼,其实是你自掏腰包买的吧?”
余程没想到她上来第一句问的居然是这个,定了定神,回答:“是的。”
“我就知道。”张秀云说着,惨淡地笑了下,又说,“但我还是让孩子收下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你心疼欢欢。”
“这只是其中一方面。”张秀云微笑,“家里穷,确实没什么能让孩子开心的,难得有这样一个机会,我不想让她失望。可我也不会白拿你的,我当时就想好了,以后一定要找个机会,好好报答你们。”
张秀云抬头,看向余程:“亲手把我的丈夫送到你们面前,这份回礼,算吗?”
张秀云一直觉得,如果不是那天她走投无路给余程打那一个电话,丈夫不一定会落网。所以,是她害了他,是她啊!
余程没想到张秀云这么执迷不悟,惊讶了片刻,倒也释然了。她终究,是跟他生活了十年的女人。
“听欢欢说,冯国栋前些天一直在找机会想对我下手。”
“不错。”张秀云点头承认,“他早就不想活了,其实第一次他把你约到安西路,就是想了结了你,然后自杀。所以走之前,他把存折都塞到了我的包里。”
余程略吃惊,她还以为第一次冯国栋是纯粹为了耍她,转头一想——安西……安息?于是余程便瞬间明白了,不由感叹,冯国栋真是给她选了个好地方。
“他自己要死,为什么要带上我?”
“也许他是恨你,十年前你的爸爸毁了他的一份幸福,十年后,作为女儿的你,又要来毁他一个家……”所以,他一改多年的老实相,在她面前是那样的嚣张。因为他根本就控制不住,他恨她的爸爸,也恨她!
可其实冯国栋同时也怕她,因为她跟他爸爸长得实在太像了,看到她的第一眼,他就仿佛预料到了自己的结局。所以他为之感觉绝望,像是知道了自己注定将要死去。
“……”
余程沉默许久,不知该说什么。恨也好怕也好,她最想告诉张秀云的是——被毁的家庭不光你们一家,还有我,还有我!
但看着对面女人那夹杂着恨意的一张脸,她把话头咽下去了。没必要,说这些她不会懂。
“好好照顾欢欢吧。”丢下这么一句,余程起身想要离开,想起什么,她又问张秀云,“欢欢这些天还好吧?”
想起女儿,张秀云那死水一般的神色终于焕发出一点点神采,眼珠也活泛了许多。
“她不懂。但她……没有怪过你。”
听到这里,余程嘴里泛起一股苦涩。如果说,她对这对母女有一点点的歉疚,就是在这里了。可是没有办法,众生皆苦,这是他们的原罪。
“我走了。”
丢下这么一句,余程彻底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