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我听见了被关在院中的梅清传来了歌声。
仔细听了听,原来不是唱歌,是唱戏。
先是《苏三起解》,又是《四郎探母》。
“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我好比南来雁失群飞散,我好比浅水龙困在沙滩!”
我忽然想起,从前梅清跟在我身边的时候,是很喜欢看戏的。
她是什么时候也学会了唱这几出戏?
梅清的歌声铿锵,清越,带着绝命的凄凉。
她不过是个没读过书,没认过字的苦命人。
可是对命运的反抗,却比夏婉更为激烈!
梅清的生命只剩下几个小时了。
几个小时后,天,就要亮了。
可她却如痴如醉地继续成本大套地唱下去,声音中满含着她这辈子都没有过的痛快淋漓!
唱到这折戏的末尾,一声凄厉的:
“娘啊——要相逢除非是梦里团圆!”
唱得我泪流满面!
我想起,梅清曾经对我说过:
她是因为老家闹饥荒,才被父亲卖为丫鬟的。
她的母亲,早就在她几岁的时候就饿死了!
这一夜,顾宅里没有女人可以入眠,所有人都听着梅清的声音,各怀心事。
次日起来,下了场罕见的大雪。
白茫茫的雪覆盖了脚印,把夜来的那场处刑掩盖得干干净净!
梅清就此消失了。
战事越来越紧,到处传播着上海孤岛即将沦陷的消息。
顾振鹏决定:继续南下!
就这样,我们来到了南城。
这年年关将近,我生下了一个女儿。
顾振鹏仍旧沉迷于女人和鸦片,知道生了个女儿,连头都没抬。
我给女儿取名叫做“念安”,希望祖国早日迎来胜利的那一日,国泰民安!
然而,顾家很快地破败下去。
战时物资紧缺,物价飞涨,抽大烟飞速地耗光了顾家的积蓄!
念安从一出生便会不时地抽搐,身上还有红斑。
我这才知道,顾振鹏在我怀上念安的时候,给我传染上了梅毒!
梅毒会造成婴儿的神经系统破坏,念安从小就体弱多病……
那些昔日精致的姨太太也开始缺衣少食。
差不多的衣物都当掉了,可即使这样,能换来的也不过是果腹的几顿粗粮!
夏婉曾经抱怨过:
“这还算是姨太太吗?她们不应该都是既精致又破碎的吗?
“这和我想得不一样!”
可没人理会她,所有人都只盯着自己眼前的稀粥……
不断有消息传来,飞机的炸弹把哪户人家炸死了。
乡下哪个人家的女人被大兵糟蹋了,被杀了,嗷嗷待哺的孩子吮吸已死母亲的奶……
苦难,不仅仅是一个影子了!
它作为整个民族的沉重,平等地降临到了每个人头上!
念安死于三岁的冬天。
那个冬天特别冷,我用几床破被裹住念安瘦弱的身躯。
煤粉和粘土混合成煤球,烧出的热气只有一点点。
念安的脸上瘦得皮包骨,只剩下眼睛。
她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最后跟我说:
“妈,我想吃糖!”
我抱住念安逐渐冰冷的小身体,泣不成声。
我的孩子啊,现在连饭都吃不上!
妈妈到哪里去给你找糖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