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楠抱着双臂靠窗站着,听着邝叙雅拉那首D大调卡农,当那些差了些微音准的音符滑过的时候,她忍不住地扯动嘴角。
终于,许楠摇摇头,冲邝叙雅做了个“打住”的手势,走过去把自己丢在沙发上的琴拿过来,调了下音,对邝叙雅道:“不是你那样。是这样。”
然后,她又拉了一遍。
邝叙雅听着,到得许楠停下来,她无奈地 把琴又夹上,才抬起弓,又放下,望着许楠道:“就7天了。我能通过p大的特长生考试么?”
17岁的长了许多青春痘的脸上,满是忧心忡忡的神色。
许楠的牙齿咬着下嘴唇,无可奈何地看了她一眼,想了想说道:“也许其它人也不怎么样。”
邝叙雅颓然地坐在了凳子上,望着琴弦发呆,半天才道:“我拉琴的时候,想着英语题和数学题。”
许楠摇头,“拉琴时候要投入。不过,”她瞧瞧邝叙雅,“你的基本功就不行。很糟糕。行弓和音准都有问题,我看,要不,你还是好好做题去吧。我觉得,你不太可能拿到特长加分的。”
邝叙雅抱着琴,一脸绝望的神色,“都花很多时间在这上面了。如果没有特长加分,我觉得不可能考上p大。”她说着,忽然抱着琴哭起来。
许楠错讹地愣住,并不知道如何安慰一个为了即将到来的高考担忧到了失眠和内分泌紊乱地步的女孩子。许楠从来不太会说安慰人的假话,自从三年前,经过一个中学同学的介绍,邝叙雅的父亲邝镇扬以市场价五倍的价钱请她给女儿辅导小提琴,她第一次听她拉琴,就觉得没有什么辅导的意义,可是那出价吸引了她。
彼时,她听了苏纯忧心忡忡的教训,那一句“别让他觉得养不起你”,让她当时恼火,后来烦恼,再后来又在他笃定的笑容和让她惊喜地礼物里打消了疑虑——却头一次认真在心里认真地琢磨“过日子”这回事,盘算着为了赚钱而努力。
邝叙雅完全没有音乐的灵感,但是也并不比其它那些同样没有灵感的小孩更差,而她爸爸出五倍的价钱,她又是个挺乖挺听话的小姑娘。
于是三年前,许楠接下了这份差事。也算很尽力地教她——她不太习惯说,于是就每当听不下去她拉的段落的时候,就让她停止,自己一遍遍地给她示范。
那年邝叙雅还真在区里的中学生春芽杯小提琴比赛中拿了个奖,就算沾上了特长生的边,于是不久之后,她的父亲邝镇扬亲自找到了许楠,表示感谢。
他请她去吃意大利餐,在当时,京城极少数几家最高消费,环境最优雅的餐厅。
很得体的殷勤,不过分而诚恳地致谢,他对她说,感谢她对女儿的帮助,希望她一直为女儿辅导下去。然后,递过去一个打了银色丝节的黑色丝绒盒子,说,这是一点点谢意。
那盒子上暗凹着几个字母,如今许楠知道那代表着全球最著名的珍珠首饰品牌,盒子里的一副看似简单的攒成花的珍珠白金耳坠,价值远远超过她给邝叙雅若干次辅导的工资。
她却并没有打开看,只是摇头道:“不用了。其实我觉得也就这样了。我也不太会教,把能给她纠正的技巧尽量纠正。她不太适合学小提琴。我不想教她了。您给的价钱很高。可是我也没办法让她水平更提高一点了。”
“许小姐真是坦白。”邝镇扬哈哈大笑,停了停,望着她道,“小雅母亲走得早。身体本身不好,生了她,就更差,她三岁时候她母亲就没了。我一直忙于事业,没什么人能教导她。这孩子是乖的,懂事体贴,很像她母亲。她读书也还好,至于音乐,我知道她并没有太多天分。让她学,只是陶冶下情操,女孩子很需要气质。我请许小姐照看她,琴教到什么地步,我没有具体的要求,但希望她能学些许小姐的气质。”
许楠还是摇头,坦白地道:“我对教小孩一点兴趣也没有。接受这个只是因为你给的价钱高。现在我们系主任给我接了一个做弦乐MTV的活。我只需要拉琴。那对我,比教给小孩子容易得多。我也更喜欢做。”
“其实许小姐,本来就是该站在舞台上的人。”邝镇扬微笑,“倒是不知道……”
许楠并不记得后来他说了什么。她对于自己不在乎的人说的话,基本都不会放到心上。当时她心里只是惦记着那一套MTV的拍摄,系主任接这个活的时候,明确说,不仅要录她的琴,而且,画面也要用她的。这是那边的具体要求。
对着录音器材拉琴,虽然没有在舞台上让她那么有感觉,可是也是某种满足,而对于拍摄画面本身,许楠不在乎。可是,答应之前,她还是给李波打了个电话。
她想,如果他不愿意,那就算了。可是,心里,还是盼望他会愿意。能够做一套自己的专辑,对于她而言,比在师范院校里教那些很多是半路出家才开始学乐器,而天赋上,她觉得90%都不该学音乐的孩子强。
李波先是惊讶地说,啊,你这么厉害啊。要出专辑,那不是音乐家了吗?
许楠失笑,并没有多说。李波对音乐实在没有任何概念,完全地分不清职业的小提琴手与业余的区别,她跟他一起,向来很少说他的专业与她的专业。
然后李波说,只要你高兴就好。我不久之后还要去新疆一次,好几个月,如果能赶那个时候,你有喜欢的事情做,不会太闷的。
邝镇扬找许楠的时候,正是她已经答应了那个录制MTV的活,这时根本不想再因为任何理由,教学生拉琴。至于邝镇扬的礼物,客套,或者恭维,又或者者之间隐约的其他意思,她根本没有兴趣听更没有兴趣猜测。
邝镇扬在她心里,是个不讨厌的中年男人。仅此而已。连高矮胖瘦,她当时都没有什么印象。
三年后的现在,她成了邝镇扬的妻子。
邝叙雅即将参加高考前几所高校选拔特长生的考试,有了这重关系在,她就也免不了再陪练几天。
邝叙雅已经哭了好一阵,等她终于哭得没有那么伤心,许楠说道:“你爸爸说你成绩不错啊。没有特长分上不了p大,就去其他大学好了么。”
邝叙雅却没有答话。她自己站起来去洗手间洗了脸,出来的时候,脸色有些苍白,就衬得脸上若干青春痘特别明显。
晚上,邝镇扬回来之后,许楠放下手里在改的谱子,跟他讲,叙雅恐怕不可能过那个考试。
邝镇扬摆摆手,“她并没有什么天分。我会把门路走走,成就成,不成就不成。她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性情不错才华还好,对于个我们这样家境的姑娘来讲,也够了。这个叙平……”邝镇扬说起来眉头已经皱成川字,“才真正让人失望头疼。也是,他妈妈那样的女人,能教育出什么好孩子?许楠,”他过去搂住她,“趁我还没太老,我们养个以后能让我放心把家业交给他的孩子吧。”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许楠身子一僵,“一直在治疗。没有影子又有什么办法。”
“我知道我知道。”邝镇扬搂着她笑,“可是听很多人都说人工授精或者试管很容易。”
“我也跟大夫提过,可是大夫说我现在不适合做。”许楠沉默了好一阵说道。
“我们换个好大夫。”邝镇扬亲着她的额头,“搞房地产的老姚,那么多年没有儿子,这最近也有了对双胞胎,一男一女,羡慕死我了。许楠,说是为我,还不更是为你。我那女儿太木讷,儿子就根本不成器,继承不了我这点事业,这是一码事,我希望你给我生个养个好的……更关键的是,小楠,你小我20岁,我怕万一我比你早走,你看,如果没有个孩子……”
许楠轻轻推开他手,缩进被子里,望着天花板发呆。
“我打听了,现在做得最好的就是第一医院妇产科生殖中心。”
“不。”许楠斩钉截铁地答,那态度一反平日无所谓的柔顺,让邝镇扬一愣,“我妹妹在那里。”
“我知道啊,这不正好,有人,更放心。”邝镇扬笑道,“你们姐妹感情那么好。”
“我说了,绝不。”许楠腾地坐起来,神色极其紧张,“我不要让纯知道。”
“你们姐妹一贯无话不说,为什么……”
“就是不。”许楠紧紧抓着邝镇扬的睡衣袖子,半求垦地,“当年你答应过我。你说了你有儿有女不会在乎有没有孩子。你答应我这件事不会逼我。我一直在治。但是别让纯知道,这件事她从头到尾都不晓得。我不想让她知道。我求求你,我会努力去找地方做,但是,别让我妹妹知道这件事。”
许楠的手指紧紧地抓着邝镇扬的臂弯,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目光中带着与她惯常的心不在焉的眼神截然不同的紧张。她的檀木发簪滑落下来,掉在地毯上,原本挽在颈后的发髻便就散开,披散在了胸前,将本来就精致秀气的下巴掩住了些,在床头昏暗的灯光下,有种楚楚动人的脆弱。
邝镇扬怔怔地瞧着她,有一阵子的恍惚。
他是曾经发誓决不再娶的。
邝叙雅的生母,是他尚微寒时的发妻,从坚决嫁给家境、学历都不如自己的他,到他当兵时候多年两地替他照顾父母,到他因为学历不够,又恰赶上部队改制,只好复员回家,不甘于在当时福利极好,人人羡慕的电力部门坐机关混日子,跟她商量放弃公职下海,她只一句“你本来就不是吃饱混天黑的男人”,自此从各个方面绝对地给他支持,为了给他生个孩子,使得本来已经有问题的心脏越发衰弱,到35岁早逝……在她无限眷恋地,生命无可挽留地渐渐消逝的那段日子,邝镇扬感觉到了今生最无奈的恐惧。彼时他已经不再是个穷小子,拥有了规模不小的装修公司,很可观的财富,但是,钱,却完全没法多挽留他在这世上最亲近、最无保留地对他好的人。
他有许多的后悔,然而,晚了。
邝镇扬不能算个太痴情的人。他从下了海就时有跟女人的逢场作戏,更从她生了个女儿,医生严肃跟他谈,她绝对不能再生,连性生活都需要控制。
于是,一直渴望个儿子把他创下的事业发扬光大的他,就许了邝叙平的妈,只要生了孩子,两套房子一部车,安她在他朋友的公司做个不用干活拿丰厚收入的“经理”一辈子。
但是,邝镇扬明明确确地跟邝叙平的妈以及其他几个跟他上过床的女人说,想都不要想他会跟老婆离婚。老婆永远是老婆,这个位置对于我邝镇扬而言,跟老妈一样牢固无可替代,只是她一个人的,你知道进退,我不会亏待你,你要是多想,做了让我尴尬让她难过的事情,那就是你自己自取其辱了。
到他发妻病重不治而去,那种说不清是亲情还是爱情或者是恩情的感情,让他痛不欲生的同时也觉得惭愧。他给曾经坚决反对他们婚事,于是之后一直来往得不算亲近的岳父母买了和他住处等价的豪宅,在他们名下存了他们一辈子也没有想过的巨款,立下遗嘱,公证了,自己所有不动产的一半属于发妻所生的女儿,且自此,每到年节,总会带了女儿一起去探望岳父岳母,更是嘱他们,有病有事,直接打他手机电话,他就算是忙,也会给他们安排妥当,他对他们说,他不会再娶,今后,他们就将他当自己儿子便是。她走了,在他心里,却是永远的亲人,她的父母,就是与他的父母一样的爹妈。
再之后,他一直也有女人解决生理需要,但是10年,非但没有一个女人让他有过半点想娶回家的冲动,连再要个孩子的心思,也都完全没有了。
直到遇见许楠。
最初,他也不过是惊讶于她的美丽和那种飘逸的气质,于是更多地在她给女儿辅导小提琴时候,故意多在家留了几次,而后,他被她那种与众不同吸引——她在拉琴的时候或者讲曲子的时候,会投入得旁若无人,与人交流的时候,又有种不谙世事的天真,快乐着自己的快乐,烦恼着自己的烦恼,但是却又对身周的人有种很简单而真诚的善良。
就比如对女儿叙雅,她从来没有像叙雅从前的无数拿了市场价二三倍的老师那样,虚伪地夸张她的天份,把叙雅所有与这种夸赞不十分相称的比赛成绩或者学习成绩归之于比赛的专业圈子黑幕与考试题的不科学不合理扼杀学生天分。她很直白地讲叙雅的问题和评价叙雅的程度,更十分认真跟他说,叙雅根本不喜欢学琴,她之所以那么努力,全都是为了让你高兴。如果我以后有孩子,我不会去逼迫她做她根本不喜欢做的事情。
这句话其实邝镇扬很清楚,他也并不在意叙雅喜欢或者不喜欢学琴——在他而言,让她学些功课之外的才艺,只是为了提升气质,更直接地说是为了让不算漂亮的女儿多些属于女人味儿的魅力——但是他却委实奇怪,似乎不能算关心他人的许楠,会知道女儿的心思,而更奇怪显然是懒怠跟他多说话的许楠会认真跟他讲这件事。
那次他问许楠,为什么?
许楠蹙起眉头,好像说一个全天下人都该知道的真理一样道,“她又没有妈妈。她只有你一个亲人。她自然想让你爱她,让你开心。可是你为什么要让她做不能让她真正喜欢的事呢?”
当时许楠很认真地看着他,目光中有许多的不认同,可是那不认同的目光,让他忽然感动,那双美丽得让人一见惊艳的眼睛,有着某种在他发妻去世之后,他再也没有在其他女人身上见到过的澄澈的美丽。
那时的许楠让他说不出理由地心动,有了隐约的渴望拥有她的念头,当然,他知道她有男朋友,他很好地克制了自己的念头——即使是这种克制,都让他自己惊讶。一向,他想要拥有哪个女人的时候,固然不能说百发百中地全胜,但至少不会畏首畏尾,成就成不成便不成,怎么会有那些浪费时间的考量。
认为叙雅根本不该拉琴的许楠,却在叙雅亲自求她指导,并在他的授意下提到自己的妈妈之后,继续教她。从来没有过对叙雅实际程度的任何的委婉,但是却一直教得认认真真,邝镇扬越来越喜欢在她教女儿拉琴时候留在家里,多半并不会进琴房,却是安静地在隔壁听她拉那些片断,最喜欢的,是她在“课间休息”,对叙雅说,“你拉琴也真满折磨的。休息休息,你说,我们做什么?”
叙雅最喜欢的,是让许楠唱歌。唱儿歌,从前她母亲唱过的儿歌。
邝镇扬最喜欢的也是听许楠弹琴唱歌。唱那些最最简单的儿歌。那些儿歌,满世界都有光盘在卖,可是无论邝叙雅或者邝镇扬,都觉得只有许楠,唱得那么温柔而干净,听她唱歌的时候,就仿佛回到了久远之前最温暖幸福的时刻。
许楠的歌,一直让邝镇扬克制住了自己心里蠢蠢欲动的,想要耍弄种种手腕得到她的念头,甚至,他模糊地觉得,把她‘搞到手’并没有能听到她唱这样温柔干净的歌来得重要和快乐。
只是命运之神却就那样地把许楠送到了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