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弘凡滚烫的呼吸喷在唐峥颈后,玄色蟒袍与茜色襦裙纠缠在嶙峋山石间,远处忽远忽近的丝竹声像极了索命的啸叫。半刻钟前那碗醒酒汤里的异香,此刻化作千万只蚂蚁啃噬着李弘凡的神志。
「三殿下...醒醒...」唐峥咬破舌尖,殷红血珠溅上李弘凡玉冠下的眉心。他眼底混沌的欲色骤然清明,却在看清两人处境时瞳孔紧缩——太子贴身侍卫的皂靴已踏过九曲桥,初夏午后的日光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嶙峋山石上,宛如正在交颈的鸳鸯。
「冒犯了。」李弘凡突然扯开她襟口盘扣:「姑娘若要全族性命,此刻便该尖叫。」
惊叫声终究冲破丝竹,却是太子亲自掐着时辰引来了众人。
「小姐!」夏荷斜冲出来将唐峥护在怀中,遮住了众人探究的视线。唐峥看见李弘凡将左手悄悄背到身后——他腕骨处有道新鲜血痕,正滴滴答答渗进石缝,想来是方才用碎玉划破保持清醒。
「三弟,你身为皇子行事竟如此不检点,我必禀明父皇,治你今日之罪。」太子拂袖而去,却掩不住唇边计谋得逞的笑。
上了马车,唐峥心中终于松了一口气。从西平侯府出来这一路上,她尽量不动声色,可其实各种猜测、指点、嘲弄的声音她都听到了。
事情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她其实也说不清楚。
因着兄长与西平侯府五公子同在工部任职且私交甚笃的缘故,她才有机会参加这种豪门宴会。原本她只想做个透明人,见识见识侯府气派再吃点好吃的也就是了,毕竟在他们那个小地方是没机会能吃到这样的席面的。
西平侯府今天的席面也确实热闹,因着侯府太夫人是太后胞姐,连各位皇子都悉数到场为侯府庆贺,更遑论京中各家勋贵重臣了。唐峥在角落看着形形色色的人物三两成群,或低头浅笑,或高谈阔论,更明白自己与此处的格格不入。
那也是她第一次注意到李弘凡,他生的俊美,不是某一处好看,而是都很好看,让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其实能注意到他,除了他出众的相貌外,更大的原因是他也和自己一样,仿佛局外人般的坐在角落里自己与自己对弈。
后来,二皇子李弘义找到了他,没说几句话就踢翻了他的棋盘,扬长而去。他面上还是那般淡然的神情,自己蹲下来捡拾散落的棋子。
「多谢。」
她没忍住,走过去帮他将四落的棋子捡起,递给他。他也终于抬头,笑着对她说了这句话,也是宴会前李弘凡对唐峥说过的唯一的一句话。
看着他的笑,她莫名心跳漏了一拍。他可真好看!唐峥心里想。
开席后,唐峥坐在最下手,她没想到京城的酒会这么烈,没喝几口就有些上头。
她回头,没看到夏荷这个丫头,只能自己出去走走,散散酒。可没走几步就有个小丫头说有人找她,她以为夏荷迷路找不到自己了,就跟着她走了。
之后发生了什么她都不记得了,只是再睁眼,就已经与李弘凡纠缠在了一起。
暮色四合,点点星子在夜空中闪烁,一轮明月高悬天际,唐峥坐在堂前的院子里发呆,兄长唐奕说要进宫向皇帝讨个说法,还没有回来。
其实,她刚到家时,兄长就已经在门外等候了:「你有没有怎么样?三皇子有没有……」
唐峥疑惑:「兄长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事发到现在不过一个时辰,兄长还在工部处理紧急公务,怎么这么快就能知道消息?
「我也是听人说的!」唐奕焦急地看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们可能被人设计了!」唐峥觉得事情可能比自己想象的更加复杂。
她将经过一五一十告诉了唐奕。唐奕略一沉吟,心中已经猜了个大概,气极反笑:「他们竟使如此卑劣的手段,这是想毁了你和三皇子的名声!朝堂上争权夺势也就罢了,他们不该将你这平白之人拉下水。你一个女儿家,名节尤为重要,他们竟以此算计!
「不行,我必须进宫一趟。不管背后之人的阴谋是什么,我必须护住你的名声。如今此事已然人尽皆知,我们若隐忍不发,倒显得心虚。你且放心,兄长定能为你讨回公道。」说着唐奕起身就走。
「兄长,今天西平侯府鱼龙混杂,皇亲国戚朝廷重臣来了大半,设局之人选这个当口肯定是做了万全的打算,我们虽被算计,但并无凭据。为免被人利用,兄长切不可在御前提及此事。」唐峥拉着急急出门的兄长交待。
「我知道。」
正出神,忽见唐奕步履匆匆的回到府中。
「陛下动了大怒,罚三皇子在殿前跪了两个时辰,并且……」唐奕大步迈入厅堂,腰间的佩玉也被撞得叮当作响,「赐你俩下月十五成婚。」
「什么?」
「婚期是匆忙了些,但现下,为保皇家颜面及你二人的名声,也只能如此了。」其实他在殿前婉拒过皇帝赐婚。一入宫门深似海的道理他怎么不懂,如今平白无故就遭人算计,以后唐峥若成为皇子妃,更是无可避免地要卷入皇家争斗。可他终究没有办法违逆一个皇帝维护皇室尊严的旨意和决心,现下如此安慰唐峥,也是想她心中宽慰些。
庭中梧桐树上惊起一群雀鸟,唐峥怔怔地出神。这一切都太突然了,早上她还是想着赴宴穿什么的闺阁女儿,怎的晚上就已经定下了终身大事。而且,这个事件里,李弘凡真的和自己一样无辜么?还是这本来就是他的阴谋?
唐峥觉得自己已经被卷进了看不到的漩涡中,无力挣脱。
匆忙一个月时光转瞬溜走,此刻唐峥正端坐在铺满红枣花生的喜床上,红盖头微微晃动。龙凤烛的烛火在雕花铜台上轻轻跳跃,将新房染上一层暖色。
沉水香混着酒气飘来时,她下意识攥紧膝上的绣帕,当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盖头,烛光正映亮他蟒袍上的暗金云纹。
唐峥赶紧低下头,光滑白皙的鹅蛋脸飞上红霞,杏仁眼微微低垂,睫羽在眼下投下阴影,高挺的俏鼻下一张樱桃红唇紧紧抿着。凤冠上的珍珠流苏在她额前轻颤,嫁衣的并蒂海棠用金线绣得栩栩如生,袖口滚着细密的石榴花纹。
李弘凡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我们的婚事,终究是委屈唐姑娘了。」
唐峥闻言抬头,只见今日李弘凡身着大红绣金礼服,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薄唇微微含笑。她之前就知道他长得好看,如今近看更觉得他好看的有些过分,尤其是此刻他那双含情的桃花眼正温柔瞧着自己,她不觉心如擂鼓。
「王爷哪里话,分明是臣女高攀了。」虽然李弘凡因为两人之事受到了训斥,但好在皇上还是依照祖制,在皇子成婚时为他封了靖亲王。
「当日之事你我皆被人算计。弘凡是男子,流言于我倒无甚干系,却是给你带来不少麻烦。不过如今你既已是我的妻,往后我自会尽力护着你。」说着,李弘凡从袖中取出个锦缎包,指尖挑开,一只红玉镯在金丝托上泛着温润的光。他托起唐峥的手腕,冰凉的玉质贴着皮肤滑落,金丝缠成的海棠花枝在烛火下忽明忽暗。「这是母妃留给我的,想来她见我成家,也会万分开心的。」
镯子入腕时一股冷香飘过。唐峥心中不免感叹,还得是皇家的东西,连味道都比别处好闻些。
李弘凡起身将琉璃杯斟满合卺酒:「那日西平侯府中若我能警醒着些,或许就不会着了别人的道还连累了你。」
唐峥接过酒杯,直视他深邃的眼眸:「王爷说哪里话,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如今你我既已结为夫妇,我定会和王爷并肩,共担风雨的。」
其实事后她考虑过侯府之事李弘凡设局的可能性,但这件事怎么看对他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他既受了训斥,担了好色的名声,又娶了自己一个从五品上工部员外郎的妹妹,少了岳家的支持,因此唐峥觉得他应该和自己一样都是受害者。
李弘凡听到她的话,眸中一道柔光闪过,心底似有一瞬照进了微弱的霞光。多少年了,他一直独自支撑前行,如今竟有人想要与他并肩。
忽然,他拉过唐峥拿着合卺酒的手腕,就着她的手独饮了两杯。心中叹道:也罢,真心也好,场面话也好,能听到这样的话,他也总是开心的。
「王爷,您这是……」唐峥一惊,不知他是何意。
「夫人如此貌美,凡怎忍美人被风雨污了衣裙。」琉璃盏砸在地上的脆响中,她看见他唇角溢出的幽蓝血珠正落在嫁衣的海棠花上,将金线染成诡异的青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