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相当不算清朗且令人心情愉快的天气。天气雾蒙蒙的,就好像有人趁人不注意在上面蒙下了一块布一般,若是用吸墨水的纸去轻轻擦拭,说不定还会瞬间吸走被涂抹在天上的那一些水墨斑点。只是一次日色稀疏的午后,众人皆在等待着夜月的到来,屏息凝神间,已见空洞寂寞之聊然。
然而若是只来这样形容的话,未免会有失公允,在血族十三氏族好不容易盼来的这一月牙祭祀之日,此样的天气其实也不甚会带来巨大的好处。被隐匿在天空背后的不肯见人的月色,此刻正随着愈来愈暗的黄昏,随之出现,在此之前,这世界的黄昏像是即将带来一场人类最大的灾难,宇宙顷刻毁灭的预言将不再会是传说,就像是在暗中被人操纵一般,世界在这样的轨道中不知所措的运行着,伴随着偌大的太阳,渐渐隐去了它自己半个庞大的身影,投射在玛丽山间与河水之上的昏黄的倒影,不到片刻之间便已经染红了所及之处。这无疑是玛丽山给予血族最大的景色享受,也是给予这个世界,最美好的终结。
在这样的等待中,夕阳愈来愈深,深沉的低露下去自己头颅的白昼,终于在血族的面前交出了自己手掌里的权杖,将其交接给了正趴卧在其后,虎视眈眈的黑夜。
浓浓的夜色并不会在一开始就随即到来,像是染色剂着陆一般,滴涂在白纸上的黑与暗,只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慢慢学会吞食与侵蚀其他地方,在这样的规律中,黑夜开始掌控了大地,黑色逐渐变黑,而蓝色也逐渐变蓝,在一起的融合后,天空最终成为了深蓝不见底的汪洋大海,虽是波涛平静在其表面,实则汹涌潮水滚动其中,别人看不出来,可血族也未必会看不出来。因为这好歹是他们所掌控和生长的夜,并轮不到他人来做主。
就像是带着不知名的音色一般,冰族正沉醉在这片异国的大地上,踩踏在他们脚下的这片土地,是经过岁月与血液的共同洗礼,方才得到了如今的生养,他们并不知道,此次赴巴黎之宴,或将意味着什么,可是正如先前所发生过的那一切,冰族白皇后的心脏已然完全由杰克掌控,这种情况下最好的前景无非是成为血族世代的奴隶任凭差遣,而最坏的结局,也无非是在杰克手中全族倾灭,魂飞魄散。
即使其他的冰族人并不会多么深刻的意识到这一点,可是他们的国王陛下,早在他们还未察觉之时,便已经从布鲁赫殿下那里,领教过什么叫做魂飞魄散,与寿终正寝。
她既然死过一次,就不会再死第二次。
应布血族十三氏族之邀,居住在芬兰极北之地已经有几世纪未与外界打过交道的冰族,身赴法国巴黎圣吉尔斯堡,为不断被推迟的露日,举行月牙祭祀仪式,放置在石场中央的水晶盆,是用来搁置冰族之王与其所有子民的种族之血,仪式进行到最后还会需要用到血族统领者之血,以慰先魂之灵,来保本族之安。
本是个并不大会惹人欢喜的天气,可既然是在这样的场面下,人也难免不会因景生情,如此安宁与祥和的画面,随时随地都能够让任何亲眼目睹的人深陷其中,就像是身陷沼泽那般,无法脱离,玛丽山的夜晚是死寂的,明明是一座本应带着生命去栖息的山脉,到了现在为止,却突然也应景的变得沉默起来,对于这一点有不少人认为,这是和之前那几天出现的血月有关。
尽管长老院和议会里有不少人在此之前曾试图劝过自己的殿下,要他不要在血月出现后没多久的这段时间内举行与预兆如此相违背的活动,尤其是以月牙祭祀这等可以直接引起与预言之间冲突的举动。可是理所当然,他们中间没一个人能自信本人可以劝服得了杰克,其实比起杰克来,他们也更加深知露日被不断推迟的后果,也是同样的月数,曾经这样的情况在三个世纪以前也发生过一次,那时候血族十三氏族还未被完全统一,各部落零散分布于这片大地,而莫伊陛下在那时也只不过是统帅着布鲁赫一族的将领而已。
露日为血族进行大型捕猎活动的起始标志之一,这在那时的血族十三氏族之间已经成为了一个不成文的暗中规定,直到莫伊沉睡,杰克上位,同人类圣教在重谈会议上签署了《新月誓言》才将其用法律的形式确定了下来。三世纪前,露日一度曾被不断推迟到了十二月,即将接近世纪末的时候,新月只要不出现,露日便永远无法正式进入原点计时。
而三个百年过去了,在杰克继位的这一年,历史重新上演,与那时候唯一的不同便是,血族的十三个氏族已经被统一了。
按照原始祭祀就立下的规矩,月牙祭祀仪式只被批准在露日被不断延迟的情况下举行,而掌管祭祀任务的主角将每回由不同的种族进行担任,这些担任祭祀长的种族一般均为布鲁赫家族的世代同盟,或是奴隶家族,至于冰族究竟是属于同盟的那一方,还是被奴役的那一方,恐怕只有杰克和白皇后自己心知肚明。
月色已至,洒露玛丽山下,被月光所浸染的一片银白的石场上,已然像是被人用盐洒下,铺得干干净净白茫一片,艾伦始终坐在杰克身边,他明知这种场合本不该出面,可无奈杰克想要带他去哪里它就不得不去哪里,从这个方位可以清楚的看见此刻正坐在石场另一端的西德尼。
他当然深知西德尼手下的雷伏诺和杰克所统领的布鲁赫是世仇,可在这一点上,所有的血族利益都是一致的,不论是否为世仇关系,在圣吉尔斯所举行的各项事关血族运命重大节点的活动,十三氏族无一例外的都会全部参与,这根本不需要杰克对外下出任何的命令,而是种族之亲使然。
艾伦先开始并不能想通这一点,可到了石场后他发现自己似乎渐渐习惯了这里的一切,无论气息也好仪式也好,这里的一切对于自己来说竟然是那么的熟悉以至于根本无法进行自我的强行排斥,他偶尔会目视四周,环顾一圈下来,既可以看见之前曾被杰克所处罚过的人,也可以看见长老院和议会曾与杰克起过冲突的人,而在这里,在此时此刻,在这场夜宴盛会上,他们所有人,都是一样的。
冰族的白皇后似乎要比人们口耳相传的故事里显得更为清冽动人,这种动人不只是女人生来便自带着的成熟魅力,而是一种被这种稀有种族的血统所控制,从而得到的令人得以畏惧的情愫。白皇后便是这少数能够令人不寒而栗的女人之一,她面色上的苍白似乎并不能替代得了她身体上的虚弱,简而言之,冰族之王能力的不断消散看来是不争的事实,可是即使如此,她还是有充裕的能力来独自担任祭祀大典之职,光是凭这一点,已经就让长老院的人很另眼相看了。与此同时,她身上的异域风情,和那对灰蓝色的双瞳,是这场祭祀盛会的焦点,艾伦可以看见,几乎所有人都在白皇后出场的那一刻吃惊了一下,或许众人吃惊的理由也无非只是因为那对少见的灰蓝色瞳孔,毕竟在血族里这样色泽的眼瞳是不会降生的,所以白皇后便顺理成章的成为了现场交谈的中心人物。
艾伦看见当白皇后出场周围人都在窃窃私语时,只有杰克和蓝斯两人无动于衷,恰恰相反的是,杰克那种神态与气息已经不只是无动于衷那么简单,他从杰克的眼中分明看到的是对石场下那个女人从心底里起出的杀意,和无止尽的深恶痛绝,那一刻他悄然呆滞,尽管这些天他在他的身边装扮着那个人的身份逐渐如鱼得水,而计划也在逐步逼近最后的结局,可是唯有这一刻,他才从这个对于自己来说似乎过分亲密的人身上感受到了一种无法抵抗的胁迫与压制,那是不言而喻的,布鲁赫独有的天生血腥正从杰克的身上逐步体现出来。
白皇后的每一个步骤都进行的很慢,半圆不圆的月亮就正挂在她的头顶,满是寒冷的月水洒在她与众人的身上,使得她看起来更像是变成了一个半透明的人物,在石场中央慢慢踱步,月光能透过她的身体,从她那里得到冰族雪水的滋润,而后心满意足的离开,到这个时间点,水晶盆内的血液已经涌上了半个容器,那些全是冰族之王本人的血色,无声静默的血光恍惚投射下月亮的影子,只是到了血盆里,月亮早已经变成了一个接近于黑红色的暗影,完全失去了昔日应有的璀璨光芒,洁白在沾染了冰族之血后不复存在,黑暗吞噬了它的存在,让它完全成为了血族手中的牺牲品,在披挂着月光的女人面前,沦丧了自己最后一点的贞洁。
祭祀人的血可以在瞬间便侵蚀掉污浊了新月的黑暗与不洁,利用自己生命力的能量来换取月亮的重新孕育与新月的诞生。这是亘古以来不变的历史与诅咒,以至于到了今天,身为众神之宠的族类还在使用着这一独到的古老的方法,一遍又一遍的改变着这个久远土地上的一切。
白皇后抵达圣吉尔斯的第二天,艾伦才在城堡的花园里看到她,那时他正在自己卧室的阳台上仔细的注视着她,她一人游荡在花园的各处地方,花朵像是为她而生般,均都深沉了自己的颜色,艾伦只是拨开了窗帘的一角看着她,就已经能够闻到从她身上随风飘来的一股异香,与其说那是一种香味,更不如说那是一种令人为之向往的吸引力,他开始愈发的好奇花园里的这个女人,并且他也始终相信,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在见到她之后都会萌生出和自己一样的想法,那就是这个女人,是从死神手中侥幸逃脱出来的一个原本该为死灵的人。
至于她是为什么还能站在这个园子里赏着花,恐怕也只有她自己知晓个中原因了。
那时的他还并不知道她就是冰族之王,知道她的真实身份,是看见她在接近于迷森之时,迷森花园内部的野蔷薇上被星星点点染上了一层类似于冰的薄雾,虽然他敢确定,自己从没有进入过那个异常熟悉的怪异迷宫当中,可是他在来到圣吉尔斯之前就听说过,迷森里的花并不是普通的花,它们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气候的反复无常变化而改变自己原本的样貌,可是这一次,在那个生着稀有的蓝灰色双瞳的女人靠近时,蔷薇的表面大都泛起了层层不易令人觉察的薄雾。那根本不是普通的雾水,而是不属于这片土地上的,来自于异域的冰雪诅咒。
随着水晶盆内积攒的血液逐渐增多,从外面看起来本为透明溢彩的水晶已然变得暗沉下来,由血色所浮动的所有色泽,正在凉月的涌动下,不断改变着自己的形体,被吞噬的黑暗与不洁,在十三支血族面前被见证,每一位缓缓走上石阶的冰族都向自己的王献出了自己身体里的血液,可他们每个人又都知道,这份血液不仅是献给自己的王,更是献给此刻正坐在石场上方的那个身着黑色西装的男人。
冰族之血被混合在那潭水晶中,似乎开始慢慢涌动了起来,可也似乎并没有任何动静,血的腥甜四散开来,飘至每个人鼻头,令人蠢蠢欲动,倒映在那潭深红色液体中心的半圆之影,在风的手下浮起阵阵波纹,跌宕出层层浅迹,而无论是血族还是冰族,在此刻都全神贯注在那一面深红色水镜之上,时间引不出改变,只会引出改变能够不断改变历史的人。
如果从死神手中可以一次侥幸逃脱出的她,不幸的又落入他的掌心,那么此次的献血之祭,必将成为她日后自掘坟墓的导火之一。
圆月已散,牙月渐开,新月终露之时,便是血族回归之日。
月牙祭祀后,冰族被从非人族的历史上永远抹杀,就像是从未存在过这类种族,就像是祭祀盛会那晚,天空上那曾被她用自己的血亲手抹去的圆月。
露日启降在这片大地的同时,一场残酷的腥风血雨终于拉开了它无耻的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