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比画一事,向来说不清个究竟谁好谁差,画上各有千秋,权看各人喜好。
陆街的画一打开,果然是个美人。
美人拈花一笑蓦然回首,静婉娴淑。
可独独少了一份惊艳。
沈娇娇看画,向来重画意而轻笔力,在她看来,这画倒是不如宋枚所绘的有意思。
却也不得不承认,陆街的落笔,比宋枚更要平稳精巧。
这便要看旁人如何判断了。
陆街显然不曾瞧上宋枚的画,只瞄了一眼便自顾的欣赏起自己的画来,闲余里还不忘看向众人,见有不少人看着他的画,脸色这才松开一些,可对于那些个目光黏在那副翁孙图上的人,难免要丢个白眼,连带着沈娇娇都被他啧了一下。
周渚笑问道:“如何?”
“我觉得翁孙图更甚一筹,画中闲情烂漫,观画时叫人不免心生愉悦,窥见人间安乐。”
“非也非也,分明是陆圣手的美人图更好些,这美人回首的姿态最是难画,可陆圣手竟就画得无一点突兀,可见功力。”
“正是,这美人容貌也是足让人魂牵梦绕。”
“分明是翁孙图几笔落成更显大气。”
……
众人争论不休,这一时竟分不出个高低来。
陆街显然是没料到会是这般情况,一时竟没作出反应来。
沈娇娇知道这事争到最后必然是主家站出来息事宁人,今日这番比画,怕是宋枚要吃些亏了。
不过让沈娇娇惊讶的是,这陆街既然是坐在上首的那位周三公子请来的,为何又要当众与他比画,显然是没准备给陆街面子的。
“这周三少爷也真是厉害,这府上的大少爷让人请了陆圣手来,他反去落人家面子,真是恨不得昭告天下他周家不和啊。”
旁边两个没参加争辩的书生小声的议论着此事,正叫沈娇娇听到了其中关键。
原是这般……
听说这周家是花商,这家中卖花都要请人来画图,如今当家主事的是周府的大少爷,估摸着周大少爷是想借着这次的画赛让自家花儿名声再高些,所以特意请了容州名气最高的画手来作画,却是没想到这三少爷周渚并不承情,还想着法子落人面子。
沈娇娇不愿落入这纷争之中,挑了个大家都不在意的时间趁着乱跑回了自己屋子。
她才回来,便瞧到那清冷的女子站在她的床头,手里捧着的是她的那张平山广川图。
沈娇娇呼吸一屏,忙上前抢过画来:“你为何动我东西?”
那女子也先是一愣,而后看着沈娇娇便皱了眉头。
沈娇娇心跳如雷,生怕她下一句便要点明她的身份。
她在心中微微思量,若是被人揭开身份,她待如何?
手碰了面上白纱,这才稍稍宽了些心,左右人家也不知她容貌,这也算是最后的防备。
“这画你是怎么来的?”
果然女子发问了。
沈娇娇抱着画紧紧护住:“要你管!”
女子却是误会了她这话,眼角多过一点嘲讽轻蔑来:“不自量力,你也是瞎了眼,居然敢偷这张画,你怕是不知,这画的原主儿,今日也在来周府参加画赛了,你若是知趣,还是趁早离开吧,免得被人抓住,丢了脸面名声。”
沈娇娇:嗯?
女子似乎是瞧她一眼都嫌多,直接就出了门,留下沈娇娇一人在屋中不知说什么好。
她收好了画,又寻了一稳妥地儿放好,才做好这一切便听得敲门声,一回头便瞧得宋枚站在门口。
“宋姑娘。”
宋枚语气温和:“我来瞧瞧你是否还需要些什么,若是缺了什么,尽早与我提。”
她并未掩饰自己是周府婢女的身份,反而大大方方借着这话肯定了。
沈娇娇笑道:“倒是不缺什么,贵府的姐姐都是极体贴的,方才还有人送了一壶热茶过来呢。”
宋枚见她神色不改,莞尔道:“那沈姑娘现在还紧张吗?”
沈娇娇突然记起她与宋枚搭话的理由就是她紧张,此时微囧,却又笑道:“瞧见了那陆街的画,便不紧张了。”
宋枚便捂着嘴笑了:“不紧张便好,对了,还有一事要告诉你。”
“嗯?”
“陆圣手虽是府上请来的,但三少爷并不瞧得上他,这首名也非是定下他了,姑娘若有真材实学,尽可放心去画,不必忧心。”
沈娇娇心中另一块石头放下,她又不解道:“宋姑娘不也是要参赛的吗?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若是不告诉她,她带着心事作画,可能并不能画出自己真实水准。
宋枚轻笑道:“姑娘也瞧到了,我擅画人像,对于花鸟之类皆是不长,三少爷让我参赛,本就是气大少爷请了人回来,姑娘早上却道擅长山水花鸟,我是三少爷的婢女,自然要帮着三少爷,解了姑娘的心结,也是多一份的胜算。”
沈娇娇笑了起来,宋枚话说得这样功利,可她人明明并非这样的品性。
她知道自己紧张,才想着法儿来宽解她。
两人又聊了一阵子,宋枚才站起来,动作并不似旁的婢女那般干脆利落,反是带着高门贵女该有的仪态。
沈娇娇初醒过来时,也是下意识这般行事,不过被陈银花嫌弃了几回动作慢后,她才慢慢快了起来。
每每那时,都觉得自己带着一份狼狈。
“说来倒是有些不好意思,沈姑娘,此次入门看画中其中一人是我,瞧见姑娘那副平山广川图,无意间记下了姑娘的号牌,今日姑娘进来时,我又瞧到了姑娘手中的号牌。”宋枚脸微微红了些,好像知道了这些,是她的失礼:“冒昧问一句,姑娘隐下身份而来,可是有什么隐情?”
沈娇娇一怔,既惊讶于她认出了自己,又吃惊她竟然半点怀疑没有。
方才与她同屋那女子,可是将画都拿在手中,却是觉得她是以旁的手段的得到的画作。
“无他,只是不想惹下麻烦罢了。”她顿了顿,起身行了个半礼:“烦请姑娘莫要将此事告诉旁人。”
“这是自然。”
宋枚离开后不久,周府便又派人送上的晚饭,沈娇娇与同屋的女子一起吃过后,又被府上丫环带到了一空旷庭院处。
说是空旷,此时却是算不得空,庭院中央放着一支高架,一株昙花架于其上,此时昙花的苞朵冲上,显然将要开放。
周家是花商,对于花儿都了解得很,也难怪能将这花期算得这样精确。
除了今夜的主角昙花,它的周围三面,围上几圈的桌了,上面各放了颜料墨笔,还有纸砚之类,总之全乎的厉害。
这是沈娇娇她们到时作画要坐的位置。
庭院正处,有一稍微高出的亭子,这应该是周家少爷到时赏花坐的地儿。
此时院里已经有不少书生来了,各自都想挑选前头几张桌子,此处离花近,瞧得也分明些,可谁也不想让谁,本以为又有一场吵闹要发生时,宋枚带将名册过来了,按着名字定了座儿,自是有人不满意,可这毕竟是主家定下的,再闹也不好看,也就只能安安份份坐下。
好在这桌子并非是按着条纵横排的,每张桌子都与前面的桌子错开几分,正坐里,前一桌子的人也档不住后人的目光,也算是用心安排,从在后处的人,怨言自是也少了些。
沈娇娇被安排坐在第一排,她不知是不是宋枚有意的,总之她坐的那处,却正是对着昙花。
宋枚倒是坐在了最后一排,显然是真的没有想过在画赛上夺得名次,甚至她在沈娇娇寻到她的身影上时,还冲着沈娇娇眨了眨眼。
果然这位置,是有她的动作的。
夜幕降临,月色柔柔爬上天边,冲着人间展露光辉。
热气此时已经消散得差不多了,夜风带来微微凉爽的风丝,让人舒服得紧。
周旁的书生们小声的讨论着诗词歌赋,是夏夜最有诗意的声音。
昙花开花是在后半夜,因白天睡多了,沈娇娇这会并不觉得困,她睁大了眼看着面前的昙花,又转头看向天边的明月,亥时三刻,周渚与另两个打扮贵气的女子坐到了亭中,听着旁人的话音,好似那两个女子是周渚的姐姐。
周旁书生不止一次将目光落于两个姑娘身上,谈论诗词的声音都不自觉扬高了,沈娇娇暗觉好笑,却是将注意力全部放到花上。
不知过了多久,最下面的苞朵儿突然颤动了一下,亭里的周渚立马掀开纱幔走了出来,不知从何处抓了个软垫,大咧咧便坐到了花下,紧紧盯住那朵花。
书生的议论的声音也渐渐矮了下去。
不多时,有人惊呼到:“开了!”
周家的昙花养了多年,这才能一下就有五个苞儿,一阵风过,昙花初动,苞朵从上到下一同打开,初时如宫灯一般张开,一股清香自花中而来,乘着夜风静静绽放于在场众人的鼻翼之下。
沈娇娇盯着那花,手中握着笔,笔尖都在微微的颤抖。
等花盛开的那瞬间,她眼睛微闭,举了笔舔足了墨,缓慢在纸上落笔。此时除了醉心于赏花的周三少爷,大家都开始动笔了。
可沈娇娇却没有分神去瞧他们其中的一人,哪怕是她在意一整日的陆街。
拿起笔的那瞬间,这世间除了她,就只有面前的纸,和对面的昙花。
昙花一现,一现便将它的身形雕刻在心中,任凭花败,任凭花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