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候差不多,古边旬与那小伙计吩咐了几声,小伙计先是红了眼,古边旬低低说了两句,又催了他一回,他才从书局里跑出去。
古边旬叹了口气,目光眷念,他看过书局每一处地方,落在眼中的地方都是他曾瞧过千次万次,一时忍不住,手抚上一卷画,眼眶便也红了几分。
他引着沈娇娇又将里外介绍了一遍,等得小伙计回来回话时,时已近中午了。
小伙计道:“姜先生应下了,道是就来。”
古边旬点点头,引着沈娇娇和小伙计往外走,这雨期刚过不久,秋老虎又上来了,白晃晃的阳光晒得人眼前发花,沈娇娇一路避着太阳走,到了古边旬所说的酒楼时,这身上出了些汗珠子,闷得让人不适。
酒楼里人倒是不少,大堂里坐了一半,古边旬提起袖子擦了擦汗,又叫了个酒楼的小二,一路上了二楼,要了间小雅包:“楼下人着实多了些,还是楼上清静些。”
小二适时的接话:“这天儿突然热起来,中午到咱楼里吃饭的客儿就多了些,是嘈杂了些,客人体谅些,过会儿这楼上的门一关,再将这两边的窗户开了,可是安静又凉快。”
古边旬点了点头,转头问沈娇娇:“沈姑姑可有什么忌口的?”
沈娇娇想了想,只道了声:“不大爱吃甜食。”
古边旬便张口叫了几道招牌菜:“酥琼叶、叫花鸡、剁椒的鱼头、红焖牛肉,再切两盘火腿丝裹云春粉炸了,煨三鲜,莼菜汤。”他想了想:“拿两壶清酒,再并一道酸梅汤汁。”
看样子是对此处极熟悉了,都不必小二介绍,一溜的菜名儿便报了出来。
小二脆生生应了一句:“好嘞。”便出门下了楼去楼下报菜名儿了。
古边旬点得这些菜名儿,有些沈娇娇听过,有的则没有,可沈娇娇此时的心思也不在这菜色上,而是静候着姜道的到来。
没过多时,先前澹水书局管着一楼的小伙计也跑上了楼,身上也沾着些灰,是一脸的汗水:“掌柜的,可是来晚了?”
古边旬忙唤着他坐下:“急什么,姜先生还没来呢。”
他笑了一声,道:“在家收拾着东西,一抬头,便瞧着日头到了正午,急匆匆去了书局,见书局关了门,便猜着你们先来了。”
他囫囵喝了口凉茶,这才发觉沈娇娇也坐在桌上,正捧着碗喝着酸梅汤,他有些吃惊:“沈姑娘?”
沈娇娇也有些奇怪,她还以为今日这顿饭是临时起意,可听这小伙计的话,倒像是一早约好了的一般。
古边旬见她向他看来,轻笑一声解释道:“我与他们要离开桐右了,本来便准备着今日中午请着姜道过来一起吃顿饭,不过姑娘既然接手了书局,我想着,你先见见姜道,也好做个打算。”
“沈姑娘接手了书局?”管着一楼的小伙计道:“那敢情好,沈姑娘是个识字懂书的人,可比得其他人接手书局要好些。”
管二楼的伙计道:“你倒是高兴。”
“这有什么不高兴的。”
古边旬也笑道:“是该高兴。”他朝管二楼的伙计道:“你放心,咱们回去了,还开个书局。”
闻此,那伙计眼睛一亮,追问了古边旬几回,得了一遍遍的肯定才露了个笑容。
一楼的小伙计也跟着高兴:“我就说,就咱爷三个,到哪都行,管他是开书局还是做别的,先前就你胡思乱想。”
沈娇娇轻轻笑了一声,这样的感情,真好。
她思绪乱飞,不由得从他身上看出了沈蝶的影子。
从前她因着身子不好,也总是自怨自艾,沈蝶与她不同,性子素来阳光,总是让人觉得温暖。
古边旬点的菜上了一半时,姜道终于来了。
一见姜道,沈娇娇不由得愣住。
她原想着这帐房先生,当是一身儒衫,留着两瞥八字胡子,手边拿个小算盘的精明像,就算不是如此,少不这年纪,也应有三十出头。
却是不想来人竟不过弱冠年纪,比她大不了多少,身貌中等,身着短衣,倒是普通白丁模样。
他身材魁梧,肤色也算不得白,刚坐下便喝了两大碗凉水下肚子,而后才开口:“临时来了两批粮,我见旁人都去吃饭了,一时顾不上,我便就耽误了些工夫。”
古边旬轻声宽慰道:“无事无事,也不曾等多久。”
沈娇娇更是疑惑,听这话里的意思,这姜道不是个扛包、做的力气活,怎么还是澹水书局的帐房先生呢?
沈娇娇倒是知道这帐房先生,也是可以临时请的,这小店里,每日收支不定,数额却少,这掌柜的一人也能理清,请这些临时的帐房先生,只是每月做个总帐,或者是到了年末算清一年的收支。可这些临时帮着算帐的先生,往往都是大户人家或是大商户的账房们出来接的散活儿。
可这姜道……
古边旬边招呼着用饭,边介绍道:“本来这顿饭,当是在年末的,不过因我这书局要转手了,我也要离开桐右了,想着姜先生这些年替我书局管着帐,还是想着将与姜先生好好说一说。”
姜道面上露出些疑色:“先前也是听说了掌柜你说是要将书局转手,不知这转手给了何了?”
古边旬一笑,手向沈娇娇那处招呼:“便是这位沈娇娇沈姑娘。”
姜道瞧了两眼沈娇娇,似是有些不相信,但他却没说什么:“原是这样,我还说呢,为何今日这屋里还多了个姑娘,我还当作是掌柜你家千金呢。”
古边旬笑了笑:“我要离开桐右,沈姑娘接手书局,往后还是书局生意,今日借这顿饭,也算是替你二人牵个线认识一番,往后若是从前书局的帐目要问问的,还请姜先生能抽些空替我帮沈姑娘解答一二。”
沈娇娇知古边旬这话是什么意思,大抵就是他要离开桐右,可这书局从前的帐目都是姜道理的,若是她愿意,这往后书局的帐目,最好还是要交由姜道。
可她信得过古边旬,却不大相信姜道。
毕竟若真有算帐理财之道,何苦要去卖个力气活儿?
于是她便作是不解古边旬的意思,也只是笑笑,说了两声客套话。
姜道也瞧出了她的意思,也不强求,只作平常一般笑回了两句:“无事,我平常时候都在桐花巷子里头,若是姑娘想找我理帐目,着人来叫我一声便好。”
沈娇娇自是点头应下。
古边旬本意也只是将姜道的名儿介绍给沈娇娇,这往后如何,还需看她两人,只是暗叹方才不曾将姜道情况细说与沈娇娇听,此时倒是让两人生出些误会来。
沈娇娇不饮酒,那两壶清酒几乎都是古边旬并那姜道两人喝下了的,姜道身上自带一股豪迈气,两人对饮数杯,沈娇娇瞧着倒也觉着痛快。
饭毕,古边旬唤来小二欲结饭钱,沈娇娇却是一把拦下:“先前承您的情,说好了要请您吃饭,一直不曾请,今日这顿,便当是替您践行。”
古边旬呵呵一笑,从腰间拿出荷包:“得了,沈姑娘能接下我这铺子,继续开这书局,便已经是我欠了姑娘的情了。”
他结了饭钱,一路送着姜道出了酒楼的大门,这才转身往回走。
“姜道其实也是个苦孩子。”古边旬道:“他算账算得好,干净。县衙也曾找他算过一年的帐。”
沈娇娇倒是没想到姜道居然有这样的身世经历。
姜道家里算不上清贫,倒也算不上太好,他爹做着卖力气的活儿,娘就下地种些地,两人将姜道拉扯大,又送姜道去念了两年书,可惜姜道念书没什么天赋,算帐倒是一学就会。
他本来让县衙请过去做帐房先生,应是往日子好过的,可惜前些年新君登位,大查各地虚报官职者,县衙里按着规矩将姜道的名字报上去,可惜手续不全,姜道的名儿被上面划了去,那两年查得严厉,这各地的账目都管得紧,县衙里开支都得收缩着来,哪有银子再多请个帐房先生挂着。
姜道便也只能从县衙回来,每月里去县衙两日帮着将一整月的帐给算了,只能拿些散银子。
后来君上的雷霆手段稍缓,可这姜道到底是没能再回县衙当值,本来之后要去桐右几家大户里当先生的,可一入大户家,这姓儿便要丢掉,换主家的姓氏,姜道脾气倔,也就没去成。
可又不能就靠着这一月各家星末的算帐钱过日子,便只能去做些卖力气的活儿,他原先是打算盘的,算是个文弱书生,力气远不如那些常年卖力气做活的人,可为了家中生计,也只能咬牙受了,这两年,身子却是眼瞧着比以往结实了,不知是福是祸。
古边旬轻叹一声:“我也不是非要你定下他做帐房先生,只是想着往后你若是要算帐,可以先考虑考虑他,他的帐,算得不差别人。”
沈娇娇心中感动,不由得点了点头:“先前是我低看了姜道,你放心,若是他帐算得没问题,往后书局的帐目,都还交到他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