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至澹水书局,沈娇娇都没再停下。
倒是隔壁的老板娘见了她此时到了店中,一阵好奇,又见她脸上带着巴掌印,手中扇子摇了两下,默默将头缩了回去。
沈娇娇将门打开,又绕路到后院,取了后院的钥匙,将白霜牵进了屋子。
她锁了门,便茫然起来。
看了一眼书局,她提着裙子去了二楼。
没有客人的书局尤为的清冷,她歪着身坐到蒲团之上,身子前倾,将全身重量压到桌子上,脑袋向南转,将被打的那半张脸压到桌上,然后目光便落到窗子上。
为了透光,书局的窗子都是用的半透明的轻纱,不知瞧了多少,这透着白光的窗子突然染上橙红的天色,窗户上每块格子里的暮色都不一样,就好像是深浅不一的颜料盒。
沈娇娇趴在桌上,整个人都似被定住一样,不动,也不说话,甚至流了许久的眼泪都不再流出的了,只余一双红肿的眼睛,在暮色变幻之中,暗自流光。
“笃笃笃。”
楼下突然传来声音,是有人敲门的声音。
怎么回事?
她不是已经在门上写了近日休业的牌子吗?
是方才盯着她打量的隔壁老板娘?
还是以为今日开张的客人?
沈娇娇愣了好长时间,才起身缓缓下了楼,她伸手摸到门上,又是一阵型无力:“书局近日不开张,客人另寻他处吧。”
可却是一个她熟悉的声音回答了:“沈姑娘,开门。”
沈娇娇手一抖,咬着唇看着门,却是没动。
“若是不开门,我便踹了。”
沈娇娇惊了一下,忙将门打开,可看到暮色之中那张温柔的脸时,她又暗问自己怎么回事,眼前人那里会是踹门的莽撞汉。
“华先生,你怎么会来这儿……你怎么知道我在此处?”
这门外之人正是华星阑,他一身黑袍,手里还牵着缰绳,暮色打在他的身上,一半染着傍晚的天光,另半张脸却更显温柔。
“猜的。”华星阑随意开口,将手上的缰绳系到门口的柱子上,又回头看了一眼沈娇娇的脸,轻声问道:“疼不疼?”
沈娇娇下意识捂住脸,后知后觉脸已经被他看过了,这才咬着唇放下手:“你知道了?”
也是,陈银花满村里喊,定然是许多人都知道她跑出去了。
华星阑笑了笑,侧身从她身边走进屋,一扬手,说不出的自然:“关门吧。”
沈娇娇沉默了一瞬,如言将门关上。又转身跟上华星阑的步子。
华星阑打量一圈书局,才回头问道:“去何处?”
沈娇娇知他想寻个地儿坐下来与她聊聊,故想了想:“二楼地方稍大些,华先生跟我上楼吧。”
华星阑点点头,与她一同踩着楼梯上了二楼。
沈娇娇移开几摞书,又踢了两只蒲团到了中央,伸手邀着华星阑坐下。
她此刻脑袋放空,倒是一片空白,也不说话,只等着华星阑先起个头儿。
哪里料到华星阑却是先从袖里拿出个小瓷瓶:“从前……遇上个大夫,他制了些消肿的药膏,先涂一涂。”
沈娇娇默默接过那青色的小瓷瓶:“手脏,我晚些再涂吧。”
华星阑轻叹一口气,下楼寻了水将手洗了,再上楼拿过药膏,愣了片刻,却作无意道:“将脸偏一偏。”
沈娇娇依言侧坐了身子。
冰凉的药汁在脸上漫开,华星阑动作轻柔,如将手下那张脸当成稀世的珍宝一般对待。
要不就说沈娇娇不似那一般农家女儿,手上没有常年劳作的痕迹,这脸上也是娇嫩,不过是受了一巴掌,脸颊便是高高肿起,红得厉害。
沈娇娇嗅了嗅,突然苦着脸道:“好难闻哦。”
华星阑手一抖,力道便大了些,直将那脸戳下个凹陷,他反应过来时忙撤了手,却已是来不急,沈娇娇眼泪又含上眼眶:“本来就难闻,还不让说!”
华星阑有苦叫不出,忙道:“你说你说。”
“就是难闻啊,好难闻,一点都不香。”沈娇娇闹着小脾气。
华星阑看了看手里的药膏,他低头嗅了一下,无辜道:“也、也没有那么难闻吧……”
“难闻!”
“好,就难闻。”华星阑看着她眼眶里的泪水,无奈妥协:“眼睛也肿了,要不要擦一点?”
被打的地方才擦上药膏,那点火辣辣的疼痛就已经消去,沈娇娇很是干脆闭上了眼,将脸往华星阑这处送了送。
远超过同龄女儿家的容貌,纵使如今一边脸颊泛着肿,也是华星阑少见过的清秀,在这样的小地方,她的美丽还能掩藏一时,若是在京都,谁家女儿有这般姿色,怕是要盛名京都的。
华星阑又剜出一点药膏,轻轻替沈娇娇抹上眼睛周围。
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前朝贵妃尚在家中时,出门必是掷果盈车。
若是沈娇娇换上华服,在京都走上一圈,会不会也是那样的盛景?
不,不会的,如今的沈娇娇脸上尚有童稚,只是若再过两年,她的容貌,必能引得周村的男儿追逐。
想象沈娇娇在一群男子面前笑得大方,华星阑心中竟突然窜出一丝火来。
“不准笑。”
他突然冷声开口,惊得沈娇娇立即将眼睁开,可他的手上尚沾着药汁,沈娇娇这一睁眼,当即药汁便入了眼,她轻唤一声:“唉……”
华星阑大惊,忙哄着她睁眼,又小心替她吹了眼睛,看着眼眶里泪水渗出,不免得愧疚无比:“对不住对不住。”
沈娇娇抿了抿唇,才想责两句,突然发现二人此时距离竟是近在咫尺,她眼睛眨了两下,也就没了痛意,可一抬头,便与华星阑四目相对,两人的鼻子都快碰到一起。
屋外暮光纠缠夜色,无尽的天际之间,橙红的霞色涂抹出了最后的光浑,东方已经暗了下来,皎洁的明月身披银霜悄然走上天空。
夜,终于来了。
华星阑愣住原处,不敢近,不想远,二人就保持着这般姿态过了许久。
直到沈娇娇先回过神来,她惊得往后退,华星阑也跟着反应过来,他担心她退得太狠摔下,伸手便扶住她腰,将她带得离他近些。
沈娇娇咬着唇,脸涨得通红:“放手。”
华星阑这才撤了手,脸上也不自然飘上一点红色。他目光无处安放,只能假意作擦手一般,将手上残存的那点药汁在布巾上擦过一遍又一遍。
沈娇娇算是落荒而逃地去寻蜡烛,书局之中纸张如山,凡是明火,都放得极妥贴。
沈娇娇拉开几道抽屉,才寻出了几枝手腕粗的蜡烛,华星阑默不作声拿过,小心将其按放在灯台之上,点燃之后又拿灯罩盖上,暖黄色的灯火,点亮一室的温柔。
方才发生的那一瞬,两人极有默契的没有开口,但却在彼此心上刻下一道任凭时过境迁、任凭日后再与何人相识都不会被忘记、被磨平的痕迹。
终于是华星阑先开了口:“你兄长不知你的忧虑,因此迁怒于你,你且多体谅些。到底他也是惦念着一家人的恩情,否则定不会出手打你。”
沈娇娇轻声嗯了一声:“我知晓的,沈家人在他心中,是谁都没有办法替代的,哪怕我将他们的真面目揭露出来,他也会觉得是我对沈家的诬陷……看着他长大的人,怎么可能骗他呢?”
华星阑转过头去看她,此时的沈娇娇正抬着头看着窗外——她说她想看看桐右的天,所以在华星阑点蜡烛的时候,她就去开了二楼的窗。
夜色沉沉,却无星子。
无星则月盛,再过不久,月亮将会走到窗前,那时,沈娇娇将会看到一轮属于桐右的月亮。
“所以这回真是离家出走了?”
沈娇娇愣了一下,突然乐了:“说来倒是巧,我两回被打了,逃出家时,都遇上了华先生。”
先前那次,是陈银花误会她欺负了沈娟儿,也是同样被打了一巴掌,那次,她跑上了沈家村村后的连山,遇到了上山赏玩风景的华星阑。
而这次,华星阑又寻到了她的书局,亲手替她上药。
华星阑也轻笑一声:“你嫂子很着急,你在这儿的消息,要我告诉她吗?”
沈娇娇心中还生着沈四水的气,可此时已然平静下来,那一时的意气在此时也消失殆尽,她细细想了一下,却摇摇头:“正好我的书局要重新翻修,这段时间我就住在此处吧,否则我回去了,也必然会因今日之事与他再生争执。”她顿了顿:“若是我嫂子问起来,你只告诉她我有地方可去便是。”
华星阑点头应下:“书局重修,我替你寻人,你不必多过操心。”
沈娇娇嗯了两声,而后惊道:“哎呀,我跑出来得太急,还没来得急和宋启说,可否再劳您路过宋家时,替我向宋启道声对不住,让他明日不必等了,直接来这儿便好。”
华星阑手指轻敲了两下膝盖,他低声问道:“你与宋启这般要好?莫不是真应了这村里头的传言……”
沈娇娇立即想起陈银花在家时向她说的种种,忙否认道:“从前不过年幼无知,视他做玩伴,我性子粘人,对他热情些罢了,如今年岁渐大,也懂了礼义。华先生日后若再以为取笑,我看咱们还是不要再讲话了!”
说到后来,语气中竟染上一点她都不曾注意到的撒娇。
华星阑手握成拳,按到唇边,轻轻绽出一个笑容:“好,日后绝不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