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这是一个湮没在历史烟尘中的村落,一个时间胶囊。它有生命,也随岁月进化,它的红男绿女生老病死在另一个维度的万丈红尘里。外面的人寿终正寝方得入,里面的人投胎转世方可出。
断案
殷墟乡殷墟村村长兼支书灶生正要吃早饭,堂屋里闯进两个人,一看,是村民禾生,身后跟着老婆春草。
“老子吃个饭都吃不成,你狗日的,一早跑来报丧,啊是的?”灶生骂。
“村长,”春草嚷,“狗日的土生偷了我家猪娃,找他说理,他要打人!”
“村长,你要给我们作主!”禾生叫。
“你咋知道,就是你家猪娃?”灶生一肚子火,昂脸犟脖问。
“我家猪娃小时候给老鼠咬过,左耳朵缺一块,烧成灰我都不得认错!”春草嚷。
灶生不响。划拉两口饭,嚼了半根咸菜,说,“禾生,你叫上富贵,开现场会!”
富贵是村治保主任。
开现场会,是村长灶生的发明,村民之间有纠纷,就叫上村干到村民家现场办公,有现场断公道的意思。
土生家围了一圈人看热闹。
土生蛮横,不叫禾生公婆俩进门。
灶生推开土生,猪圈里瞄一眼那猪娃,果然左耳朵上缺一块。灶生心里有数了。
他叫土生进屋。土生不敢跟他搞,进了屋。
“你个小狗日的!敢明目张胆偷东西!”灶生骂。
“哪讲我偷的?他讲猪是他的就是他的?猪娃不是他家娃,你叫猪叫他一声爸,叫得出来,他就牵走!”土生犟嘴。
“你小狗日的跟我犟,是吧?”灶生说,“他家猪娃有记号!现在跟我承认,万事我担,不讲,老子断出来,你小狗日的吃不了兜着走!没手段,老子这个村长不如给你狗日的当!”
土生梗脖子,不响。
“不讲是吧?!”灶生喝。
土生不响。
“富贵,你来!”灶生对外面喝。富贵进来。
“你把村规讲一下。”灶生说富贵。
“村规二十三,偷盗者,除赔偿被盗损失外,罚款一千。村规二十七,诬告者,当众赔礼认错外罚款一千。”富贵好记性。
“你叫人弄两盆泔水,让他们两家轮流吆猪”灶生说富贵,“搞好叫我。”
土生一听,慌了,比听到村规还慌。谁养大的猪,听惯主人吆喝,这当面锣一敲准露陷。
“好好好,老子”土生刚说到这,灶生一声断喝,“你小狗日的,称谁老子?!”从来,他都是当别人老子惯了的,还不习惯别人当他老子。
“好好好,”土生说,语气还不认怂,“我不跟狗日的俩公婆计较!吃一把亏,就当我做好事,送儿子把狗日的公婆俩养老!”
灶生心里暗笑,想你土生二流子一个,不惹急人,谁愿跟你犯难?就冲这一条,老子也断你是偷。
转出门,对大家却说,“我问了,就是误会,猪娃跑来土生家,土生个狗日的从来就不干家事的,你们都知道的,他就以为是他家的。也就是猪娃,要是哪天跑错个大姑娘进来,你狗日的也当是你家的睡?你老婆不骟你***你找我!”
村民哄笑。土生也笑,心里感激灶生不揭盖。
土生和春草欢天喜地抱猪娃家去,对灶生满心感激,心说村里得亏有灶生镇着,不然怕搞不赢土生这小狗日的。
招待
这天,灶生在自家地里锄草,文书有财跑来说,乡长来了。
灶生一边扛锄头,一边指派有财买烟酒、割大肉,“那个,”灶生说,“中午叫上桂香。”
乡长来,无非例巡,问问粮产,公粮、提留一等子事。
逗留到饭点,鸡鸭鱼肉铺排开来,村长灶生,副村长水根,文书有财,治保主任富贵,妇女主任桂香,会计进宝,计生专干秋菊作陪。因为灶生和水根分别兼着村党支部正副书记,所以,是村两委齐聚一堂的局面,显得对乡长恭敬和格外重视。
酒罢,村委会里摆了牌桌,陪乡长打牌。四个人打,一圈人看。打着打着,乡长说酒上头了,得靠靠,下了场。换人顶他,四个人打,一圈人看。看着看着,桂香不在了。
下晚,乡长临走前,灶生一边往他的车把子上挂烟酒,一边提村里困难补助的事。乡长说,“***个老鬼,老子就知道你狗日的不好日弄,等着,等着,你等着!”灶生搔头呵呵呵干笑,心下却疑惑,不知道乡长的“等着”是福是祸。
好在,不久灶生等来了结果,不是祸,是乡里拨给村里的困难补助。
外号
副村长兼支部副书记水根拎着烟酒找来,商量给内侄弄个生活做,说这个内侄“要本事没得,心比天还高,非要进村委弄个差。要不是老婆逼得我没法想,也不找你!”
听了这话,灶生不响。
水根也不响,闷着抽烟,他知道这事有难度。编制在那儿、规定在那儿,都是摆明的事,你进别人就得退,谁退?谁也不是省油的灯,谁也不是随便就退得的人!
还是灶生有点子,说水根,“这样,你叫齐人开个会。”
水根插嘴问,“是村委,还是两委会?”
灶生明白水根的意思,开村委会,会议内容不代表党组意见;开两委会,是党组精神指导会议思路、走向,这是有区别的。虽说他俩是村委会正副主任兼着支部正副书记,好像不必在意几委的含义,但对会议性质的确定,会议议题的引导,对其他参会人员,这个强调就有用意了。
“这种事情,还是两委会保险点。就叫你那个内侄,给富贵帮把手,当个治保主任助理!算在村委班子里面!”灶生说
水根千恩万谢走了。
转天,村委会贴出告示,说,“近一时期,村风不正,邪气抬头,为使村民能够安居乐业,经村党委、村委会研究,决定增设治保主任助理一名,以加强治安管理,保障一方平安”云云。
渐渐地,除了村长,像副村长,文书,妇女主任,会计,计生专干都配备了助理。村委委员由原来的七人,扩编成十三人。外村人因此不再叫他们为殷墟村,而叫成殷十三村。
沉塘
会计进宝出事了。他耍钱,养小,挪空了村里的公款,准备逃跑时被抓住了。而且,经查账,发现每年的提留款都对不上。
灶生很生气,这进宝是他的叔伯兄弟,原以为有这个关系,才好放心,不然,灶生不能让他坐这个位置。
“富贵,”灶生踢一脚绑着的进宝,喊,“村规怎么说?”
“村长,”富贵说,“村规九,居要职私吞公款且数额巨大者,与害命同论,处以沉塘。”
一听沉塘,进宝狂呼乱叫,“提留款不是我拿的,我没全拿啊,我……”不等他再说,灶生一块抹布一把塞进他嘴里,一脚又踹倒了他。
副村长水根过来拉拉灶生衣角,两人退到一边,水根说,“村长,依我看,这事不能全按村规处理!”
灶生心里此时正犯难,秉公执法吧,对得起村民,却对不住自己堂叔也就是进宝他爸,让老人家白发人送了黑发人。合法了就难合情理,想合情理却绕不过法去,两难啊!
听水根这么一说,立时问,“你怎么个说法?”
水根说,“我们村,人和人都是根连着根,牵一筋会扯其脉,伤一人也许伤一伙,此一。其二,开了动重典的先例,你我大家再遇事,往后恐怕就没有了回转余地啦……”
水根的提醒,让灶生灵醒过来,他长叹一声,“你说得对,做人,还是要给人留得余地的好!那,按你说,留他一命?”
“留他一命!”水根说。
“进宝!”灶生喝道,“你个狗日的死有余辜!”
进宝吓得翻滚着想靠近求饶,一边呜呜咽咽哀嚎。
“进宝!”灶生再喝,“要不是水根支书为你求情,今天就沉你的塘!老子可以饶你狗命,但从今往后,胆敢乱说乱动,老子就沉了你!你听到没有?”
进宝的表情是感恩戴德和着千恩万谢,忠诚不渝以死相报的。
进宝以囚替死,退陪侵吞公款,罚款三千外,被判终身监禁,不准保释,关进牛棚,交由村饲养员看管。
当地民情,收入低微,一千已是巨额,何况是退陪加罚款!可怜进宝老父亲,变卖了祖宅才勉强替子偿债。
最后,村会计一职由灶生表侄继任。
舆情
村里,村民小组一组里,几个青皮后生,闲来无事,弄了个油印小报,起了报名,编了期号,柴米油盐,家长里短,村里的名人逸事,外村的趣闻八卦无一不写。
最最吸引人的,莫过于村里村外的民歌皇后啦,民乐新秀啦,舞蹈才子啦,戏剧佳人啦人等的爱恨情仇,悲欢离合的新闻,留给他们的都是特稿、专栏。
因为贴近生活,通俗朴实,可读性强,倒也引来拥趸。行情也从开始的赠送,到后来一毛钱一份地零售、订阅了。
村民二组里,也有几个青皮后生,眼看着一组的后生们出了名发了财,眼红了,也想着弄一份什么报。
他们却是有思想的一伙人,认为报纸就要直面现实,扬长揭短,娱乐大众可以是一种潮流,但不该是文化阵地的主流。更不应该是办报纸的真谛。
所以,他们的报纸一出刊,就引起了轩然大波。
治安主任富贵的助理拿着报纸找到富贵,富贵看了,立马去找灶生。灶生看了,大发雷霆,“几个毛娃子啊是要反天了?!敢跟老子叫板了?!要老子公开账目,公开村务?要老子澄清提留款越收越多,困难补助的去向和处理进宝的内情详情?!去他妈的!封!封!一帮贼娃子,不知道毛啊长全了,就敢张口龇牙了!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了,富贵,给老子封了它!”
富贵诺诺连声,带着助理飞跑而去。
旋即,灶生安排副村长水根代表组织,逐一找家长谈话,就各家孩子的危险思想、不从正道的可怕苗头进行了深入批判,并且要求家长们做出保证,严厉督导孩子们停止办报,全力在孩子们滑向深渊前挽救他们……
这是殷墟村多年未遇的严重事件。看过二组报纸的村民们,隐隐约约觉得好像是有那么一点道理,好像是有那么一回事存在,好像他们的生活中是有一些不对头的地方,但是哪里不对头又说不出来,毕竟祖先就是一辈一辈这么过下来的,村长也是一代一代这么当下来的,没有这份报纸这么一搅,还真没想到过一些问题……
想起这事,灶生也觉得有些不安。尽管几个毛娃子所为,有如蚍蜉撼树,但是民智不可启这话虽然他说不出来,但是,这话所表达的意思他领会得通。
繁荣
灶生说水根,“一组的报纸你看过没得?”
水根说,“怎么?也要封了?那我叫富贵去办!”
灶生说,“不光不要封,还要好好搞!”
水根不解。
“我想,村里私下资助他们一点,叫他们搞好点,搞大点,搞热闹点!”
水根不解。
“我看了,他们搞的什么皇后才子的东西,很有趣很吸引人啊!我建议,干脆委托他们,由他们出面,办办民歌比赛舞蹈大赛什么的,丰富丰富大家的业余生活,是好事,大家脑子占满了,就不会没事干了瞎想、瞎起哄了!二组的事要引以为戒啊!你说呢?”
水根点头。
灶生又说,“不光要搞这些,村里的晒谷场,村委会的空房子都要拿出来,给他们跳舞,打牌,要鼓励大家都跳舞打牌。”
水根说,“村规不是规定不准赌博吗?打牌啊行啊?”
灶生说,“当然要监管!哪能不管随他们瞎哄!至于怎么管吗……”他踱着步子转圈。
“发牌照!”水根接话道,“有牌照的地方才是合法的打牌,不然就是赌!就要按村规办他!发牌照,村里还能有点进项!”水根越说越兴奋。
“狗日的!这法子好!亏你狗日的想得出来!好好好!”灶生说。
十里八乡之内,殷墟村的闲暇生活最是丰富多彩,最为人们称道!
殷墟村举办的各类比赛,形式别开生面,内容叫人耳目一新,影响广远。本地出产的明星,外来希望出名的准明星,层出不穷。前来取经,参观的络绎不绝。
殷墟村的村民沉浸在歌舞升平、欢乐牌局的闲适里,快乐无比,幸福无比。感觉盛世也该就是这样了吧。
群英会
鸟多了,屎多,人多了,事多。
自从殷墟村成为娱乐宝地,造星工厂,人来人往中,村民们人心浮躁起来。
灶生感觉村里人不像从前那么朴实了,人和人相处不再真诚相待了。说谎打屁,坑蒙拐骗的多了,小偷小摸,明抢暗夺的多了,养汉偷人,打架斗殴的多了。
人心散了,风化败了。灶生不明所以,忧心忡忡。
灶生召开两委会,讨论这个问题。
“抓!依村规办他们!”治保主任富贵首先发言。
“依村规?依村规,你家二子打伤我家小叔子的小舅子的小子,就该抓该罚!你抓了没罚了没?要不是村长出面,看我饶得了你家二子不得?!”
富贵赤头红脸一瞧,发言的是妇女主任桂香,不敢惹她,硬生生憋回了话,放弃了反戈回击的打算。
“桂香啊,”灶生说,“你家小叔子的小舅子的孩子的事,不是解决了?我不是叫富贵上门赔情道歉了?大家都是村干,整天吃苦扒力为村民服务,轮到自家人出点事,哈不许胳膊肘子朝里拐一点点了?天下没有这么论理的嘛!桂香啊,你就别气了,就当把我的面子,好不好?”
桂香气嘟嘟不响。
“好了,我们言归正传”副支书水根这时圆场说,“刚才我想了一下子,村子里有点乱,风气不太好,虽说,作奸犯科的按村规做了处罚,但犯事的人也太多了点,这不,村里的牛棚已经关不下了,看来得扩建。光处罚,是做事后功,惩前不能毖后,要么是惩轻了要么是后不惧毖,”
喝口水,水根说,“我觉得,我们还是要把工作做在'惩'的前边,而以惩作毖是在善后,在收拾残局。是不是,可以树个典型试试,用典型的事迹引导,树立道德标杆,提高村民道德水准、培养村民积极向上的精神,扭转村里的风气,不知道大家怎么看,觉得行不行?”
文书有财插话道:“水根支书,村里的村规修订增改过好多次的,事无巨细,无所不包了,我看都按村规执行,不就完事了?”
“哼,”一直沉默的计生专干秋菊插话了,“按村规,按村规你家老三就不得生出来!”
这计生专干秋菊,和文书有财有过节,秋菊二姐没有儿子,就躲出去超生。文书有财也为了有儿子而超生,计生专干秋菊带人去文书有财家执法时,文书有财就抓住秋菊二姐这个小辫子不放,拼死拼活阻拦,弄得秋菊下不来台。最终,文书有财老婆躲出去才生出老三,却还是个丫头。两人就为这事成了仇人。
一听这话,文书有财立刻反唇相讥,“就许你二姐点灯,不许别家放火?!还计生专干呢!自家人都管不好,倒有脸管别人!”
眼看群英会要变成窝里斗,灶生虎脸喝止,叫大家别跑题。
也因为实在无法可想,大家倒以为水根支书的办法可能是没有办法的办法,遂一致通过了。
会散了,灶生望过去,正好计生专干秋菊也望过来,灶生夹一夹眼,再夹一夹眼。
典型
经过再三研究,村两委会决定选栓牛为典型。
栓牛是个孤儿,平日里话不多,同伴也少,一来,栓牛为人忠厚,没有恶习,质朴未改;二来,栓牛见人就叔叔婶婶地招呼,礼仪未丢;三是,他独来独往的个性正好利用,因为别人不知他的根底。
这个典型的定性,是奉献精神。
文书有财全权负责此事,但不太明白奉献精神指什么,典型怎么树,但差事落在头顶,不干不行,文书有财是有抱负的人,还指望有朝一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呢。
当有财找着栓牛一说。栓牛死活不愿干。文书有财死活非要栓牛干。两人也就僵住了。
僵持中,文书有财问栓牛,“做过什么坏事没得?”
“没得。”栓牛说。
“做过什么好事没得?”有财问。
“什么是好事?”栓牛问。
“不为自己,只为帮助别人的事,都算。”有财说。
“那就没得。”栓牛说。
有财有点泄气,想这真是很难完成的***事。转念一想,两委会定的事,干好干坏另说,起码得干,得完成啊,不然,怎么表现自己的执行力和工作能力?
耐下性子,有财问,“唉,刚刚你讲,‘那就不算’,什么意思?”
栓牛害羞地笑,“从小,有时候饿嘛,又没得吃,就到处找吃的,也讨吃过。一次,过神仙桥,你知道它好高的,有一个老人家推车过桥,我看他犯难了,就帮着推过去了。老人家推的是红薯干,抓了一把把我吃。”
栓牛的神情转入幸福的回忆状态,“哎呀,那天我好饿的,红薯干真甜啊,真香啊,我都不舍得吃,咬一点点含住,不嚼的……”
“后来呢,你说后来。后来怎样呢?”有财不耐烦打断他。
“后来?”栓牛被打断,恢复了拘谨状态,“没有后来啊,红薯干我吃了三天。”
“你这事,跟我问你的话,有关系吗?”有财道。
“你不说不为自己,帮助别人才是好事吗?”栓牛说,“那天以后,我常去的,就想能像老人家给我红薯干一样,别人也能给我点吃的。”
栓牛又说,“我是为自己,不算好事。”
“这样啊……”有财失望。
“那是不是,你,常常过去神仙桥那边帮别人过桥?”突然,灵光一闪,有财问。
“是,”栓牛说,不好意思地减小了声音,“我看好了人家拿吃的过桥,才去帮的。有时候人家给点,有时候不给。”
听文书有财汇报完这事,灶生和水根表扬了他,说他做事是动了脑筋的,懂得挖掘人的闪光点。
“选栓牛,是选对了,我就觉得善良的人是不会出大错的。栓牛为一口吃的做好事,毕竟做的是好事,不是坏事嘛!没人疼没人管的孩子,能长大,真不容易,不走歪道,就很好了!”水根说,其实,开始建议选他,是因为栓牛老实,关键还是无依靠,没后顾之忧,有点拉壮丁的意思。
通过灶生、水根做工作,栓牛答应当典型。
选典型,和树典型是有区别的,前者只是纲,后者是目;前者是论点,后者是支撑它的论据。前者只要领导索引,后者却需组织编织。有纲无目或有目无纲都不成其为完整的一张网。
“说说看,有财,你打算怎么干?”水根问。在两委会里,水根是吴用或诸葛级别的智囊,冲锋陷阵可以没他,运筹帷幄却少他不得。
文书有财愣了,“这还要怎么干?我贴告示,让大家学他呗。”
“人家问你,为什么要学他?你怎么讲呢?”
“讲他做好事啊。”文书有财说。
“你讲他做几件好事呢?做几件好事,干嘛就要学他呢?他在哪里做的,做了谁看见了呢?万一,人家问你起来,你怎么讲呢?!”水根问。
仔细想想,文书有财冷汗直冒。这真是道行的差别!老嫩的不同!稳重和轻浮的较量!自己欠缺的不仅是阅历,更缺乏韬略啊……
在水根的策划下,文书有财在村民一组那个报社里找来两个帮手,在灶生、水根阐述了事件的高尚意义后,在他们的监督下签了保密协议,协议规定,泄密者,受惩罚外,连带全家驱逐出村,没收一切私产。
水根的方案是这样的,栓牛每做一件好事,人物,地点,都要有记录,只有以私人日记的方式记录在案才可信。
有财他们的工作,就是完善事件和证据链。当然,不能全是干巴巴流水账,最好加点心得体会,才有生活味,有人味。
工作刚开始的时候,实在太难了,几人想象力有限,真编不好那些“好事”,他们没干过,没想过,不能体会,怎么创作?还有一层,就是突破不了胡编乱造那些“好事”的羞耻感。没想到,做贼心虚,为人做嫁衣,心,也会虚。
经过艰苦卓绝的努力之后,在村两委的带领下,突然,村里大张旗鼓地开展向栓牛学习的活动。
那是感天动地的一个人,而且就生活在大家身边,做了无数感人肺腑的好事,却不声张,从不宣扬,自己有那样一种悲苦的出身,还能悲悯地对待众生,他是一块道德的高地,从善的标兵,弃小我求大德的楷模!是殷墟村殷墟乡的脊梁!
事件一件一件被披露,近乎自我救赎之旅自小就开启了,时间、地点、人物、发生什么,新闻的五个“W”,when、where 、who、what、 why,除了最后一个“为什么”外,都有;从村民起先怀疑后来肯定最后泪光涟涟的反应上,文书有财为当初自己的冒失捏一把冷汗,为副支书水根的远见伸一根大拇指。
村民们争相传阅着栓牛的日记本,被内容被心得打动,感动的氛围感染着人和人,有人在心里有人在口头有人以书面形式表达着向栓牛学习的决心。
群情激奋中,没人注意以下细节,一是,栓牛一个肚子都填不饱的孩子,哪来的心思憋着一股劲去做那么多好事,二是,栓牛没念过几天书,不识几个字,哪来记日记的雅好并有那么深刻的心得体会感想;三是,多年前就开始的日记,本子、纸质、新旧都差不多,显然是忘了做旧。
反悔
栓牛找来村委会,对灶生和水根说不想当典型了。问他为什么,栓牛面露痛苦神色。栓牛描述不出自己的心情,就是堵得难受,羞愧得难受,特别是村民看他时尊崇的眼神,接近他时膜拜的举止,无不像讥诮他、嘲讽他,压力和良心折磨得他夜不能寐。
“我是在骗人。我没干那些个。”终于栓牛说。
灶生水根互相看一眼,灶生对栓牛斜斜下巴,水根明白,是让他做栓牛的工作。
“栓牛,”水根说,“村子里最近安生不安生?”
“不。”栓牛说。
“知道怎搞的不?”水根说。
“不。”栓牛说。
叹一口气,水根说,“村里人,心乱了,都不安心做田了,都想像明星一样,一觉醒来就发财了,老辈人讲得好,叫,‘耕读持家久,诗书继世长’,耕就是做田,做田是放在前边的,是放在第一位的”
水根说,“你一个乡下人,不想着好好做田,想靠歪歪子心思发财,要得要不得?你看村里,现在坑蒙拐骗,男盗女娼,打架斗殴,风气坏得要得要不得?栓牛你说,啊要得?”
“要不得。”栓牛说。
“是的嘛,连你栓牛都晓得要不得,你支书灶生叔,你叔我也晓得要不得,都急得蚂蚁打墙样,没得法子想!你叔我们就想着,能不能找出个‘好人’来,把那些孬狗日的看看,看看‘人家’是怎么老老实实做人的,看看‘人家’是怎么安安生生过日子的!”
“我们栓牛心最善,你叔我晓得!你啊晓得是哪个点你将,来当这个典型的?嘿嘿,不晓得吧?是你叔我!”
“知道为什么你叔我,不点阿猫阿狗,点了你栓牛的将?不晓得吧?你哪会晓得哦!还不是你叔我晓得你!晓得我们栓牛是个好娃子!我问问你,神仙桥上是不是你帮过人?”
“第一次是帮,后来……不是。”栓牛谨慎地说。
“不管第一次也好,以后也好!你是帮过人的,对吧?你比村里头从来没帮过人的人,‘好’‘不好’?你说!就跟他们比!我们栓牛比得过比不过吧?!”
栓牛不响。水根看看一旁抽烟的灶生,灶生不响。
“没得事的!你有财叔是写得多了点,有些事情是不是你干的,但有什么关系呢?我们栓牛是在做善事,做好事,在救人,在救村里人,在教村里那些个王八羔子要学好,不要走夜道还要拐到坡地里!是做好事,不是做坏事!你说啊是的?!”
栓牛不响。水根看看灶生。灶生不响。
“哎!”水根兴奋地哎一声,说,“村里老菩萨庙,我们栓牛晓得吧?”
“晓得。”栓牛说。
“栓牛,你告诉我,老菩萨庙的菩萨,是真的假的啵?”
“假的。”
“我们栓牛知道菩萨庙的菩萨是假的,那,我倒要问问你,我们都晓得菩萨庙的菩萨是假的,为什么它是假的,村里人还要拜呢?”
“求保佑嘛。”栓牛说。
“不光是求保佑的。有人求升官发财的,有人求长生不老的,有人求多子多福的……栓牛,好娃子,我要讲深一点了,你听不懂没得关系,听个意思就行了。”
“人生呢,不如意事太多,能过得顺心美意的人太少,过不好,自己又改变不了,又想让自己过得好,那怎么办呢?就用泥巴盘个菩萨拜拜,想借助菩萨的法力改变自己的命运,就是我们讲的命。”
“菩萨在那块摆着,大家心里就觉得有个盼头:我常常求求菩萨去,我心诚,菩萨万一晓得我了,帮我了,我就脱离一世苦海了!就是现一世改不了我的命,还有来生来世,也许菩萨让我托生个好命。菩萨就成了大家的精神寄托了。”
“而且呢,你信菩萨,就要做善事做好事,不能干坏事,不然,菩萨不光不显灵,还会惩罚你!这就有要人心都向善的意思了。人心一都向善,做好事的人多了,做坏事的人就少了——他们也怕菩萨怪罪嘛。”
“所以呢,就是知道它是假的,但大家心里相信它是真的,把它当真的拜,那,栓牛,你讲,这个时候的菩萨,是真的是假的?”
“是真的是假的啊?”栓牛糊涂了。
“假作真时真亦假。”水根说,晓得栓牛不懂,也没打算让栓牛懂,是对自己说的。
“那,我们栓牛就说说,有个菩萨在,就算是假的菩萨,比没有菩萨在,是好事是坏事呢?”
“我不晓得。是好事?”栓牛犹豫。
“肯定是好事喽,宣扬惩恶扬善嘛——就是要人做好事,不做坏事的意思嘛!”水根说。
“现在,村里风气不好,坏人坏事又多。你呢,好比什么呢,老菩萨庙里的菩萨是村里人用泥巴糊的泥塑,假的!你呢,是村党委村委会塑的,真人,金身菩萨!要你什么呢,当一回这个金身菩萨,扳一扳村里的歪风邪气!你就说,这个光荣的事情,做得做不得,你干得干不得吧?!”水根站起来,扶住栓牛肩膀鼓动。
“换……换别个干,啊行啊?”栓牛嗫嚅。
“你个娃娃!”一旁的灶生开口了,“你水根叔讲把你听那么多道理,都不得懂?换别个,怎么换别个……”
水根又是挤眼又是撇嘴示意灶生别惊着栓牛。忙插话道,“看你灶生叔为村里事急得!你灶生叔夜夜不得睡,就急村里事。栓牛,你说换别个干,别个哪个有你栓牛实诚?别个哪个好事做得过你呦!再说了,你有财叔忙得二一添作五,材料也备齐了,大旗也竖起来了,这时候,栓牛你哪能不干嘛?!这时候你不干,你不是把你灶生叔你水根叔,把村党委的面皮放泥地里踩嘛?怎么换别个?栓牛,栓牛,你说啊是的?”
“……干……那……我干吧……”栓牛说。
村道
也为看看树典型后的成效,好一段时间,灶生常常四处寻游,考察民风民情。
从心里说,灶生不太相信靠树典型整风的可行性可靠性。其实,他信的还是重典治村。
可叹,村里是有一部重典,古早的村规经过修改扩编,由原先的几页纸变成现今的几乎汗牛塞屋,已经有由“重”典变成“有重量的”典的趋势了,怎奈,还是不争气的“皇亲贵胄”太多,今天你治了别家的曹国舅,明天你救不救自家的驸马爷?不说根树缠杂的亲缘关系,就是村委会这些人,哪一个经得起三堂会审?
重典治村是一块石头,砸得了别人的头,也砸得了自己的脚!
所以,有时候,明明是一滩稀泥,就是再脏的稀泥,灶生不想和,也得和!
“还是水根讲得对,秃老婆强如没老婆!有菩萨要比没菩萨好!也许,有必要,哪天还要树个村干的典型,多少能给村规当个补充作用。”灶生思谋着。
过一座小桥,桥边一座破房子,这是灶生称呼三爷叔的一个远房亲戚的家。三爷叔高龄,孤老,鳏居。正要走过,房里钻出一个人,正是三爷叔,堆着笑对灶生招手。
灶生也堆笑招呼,“三爷叔,你老吃了没?”
“吃了吃了,人老不中用,吃不得几口了。”三爷叔说,“灶生啊,上次,三爷叔求你补助的事,办得办不得啊?三爷叔晓得你难做,不求你,日子过不得了,人老做不动田了,生活做不了,米接不上,屋子又漏得住不成,没得法子想没得法子想啊。”
“哦!这事啊,三爷叔,我晓得的,村里哈在研究,有信,我叫人告把你。”
三爷叔道谢不迭。
转过身,想着三爷叔的可怜相,灶生责备自己,三爷叔这事也怪自己,拖,拖,拖,一拖拖忘了,人,不说日行一善吧,对这等孤寡老人,不管不顾有点黑良心,村里的困难补助阿猫拿得阿狗拿得,真正困难户里面有几个?还不都是村委会也包括自己家人的关系户!他们拿得,为什么三爷叔拿不得!村委会这帮狗日的也太不像话,像三爷叔这种人,村里有几个,我不管就没得人管!人,黑脸黑皮就黑不得良心!不行,这事得办!钱不说多少,能维持生活、住家的最低要求是必要的。
拐过一座桥,来到一户院子门口,望望四下无人,推开院门进去,回身插上门栓,直奔里屋。里屋一个女人,灶生一把抱住。
看清来人,女人骂,“老色鬼!色胆包天了简直!光天白日也不怕来人!”
“不得有人!”灶生嬉笑说,“我叫他去乡里了,看他摇船走的,你老大老二上学了,哪里会来人?!老三睡着了?”
“嗯。”
“我说,这三娃子不得是我的娃子?”灶生问。
“你想得美!娃子是哪个的,我不晓得,你倒晓得!就是你的又怎样,难不成你敢抱家去?”女人讥诮。
“你把得出,我就接得住!告诉你说,我家就不稀罕男娃子,最稀罕的就是女娃娃!真是我的,看我敢是不敢抱家去!”
一时间,冷的热的甜的蜜的大的小的软的硬的糯的黏的香的臭的正经的淫邪的活色的生香的惊天的动地的一阵乱响。
一会儿,灶生一边整理着衣裤一边掐女人一把,轻薄道,“小婊子儿的,院门也不插,这万一跑来个野汉子,老子看你怎么搞!”他把重音咬在最后一个字上。
女人打开他的手,乜一眼,道,“除了你个老色鬼,老娘不怕哪个野汉子!敢来,能怎么搞死我就怎么搞!”她也把重音咬在最后一个字上。
心满意足的灶生拐上村道,
远远看见禾生几个人在水边乱转。看见他,禾生们一窝蜂跑来。
“村长,水把家门口的桥冲了,路也陷塌了,走不得了,过不得河了。村里帮修修吧!”禾生们叫。
“修?得要好多钱修呢?村里哪得钱呢?”灶生说。
“噫!村长,村里提留款收那么多,原来交一份,现在交三份,怎搞的哈没得钱呢?再没得钱,修桥铺路的钱总有两个吧?”土生问。
“噫!你狗日的三份提留款交来,是我灶生一个用了,啊是的?!村里情况,狗日的你们不晓得,啊是的?多大的鳝鱼多大的洞!处处的窟窿,样样补!哪样不要钱?!钱,钱少得来花不过来,事,事多得来管不过来!”
“别个村子只得七个村委,我们村要噶许多村委,提留款交一份不够,交三份也太多了,吃不消的!”禾生老婆春草叫。
“是的!少几个村委也不得交那么多提留款,少几人,日子怕不得一样过!”禾生叫。
“我***的禾生!你这是河过得去了,跑来拆桥了,啊是的?你猪娃子丢了,和土生打得头破血流了,晓得跑来找村委会了,猪娃子抱家去了,又跟狗日的土生抱堆了,又一块跑来,跟我讲醋酸盐咸的话来了?!老子村委们怕是神仙,靠喝风吃屁能活,啊是的?!”灶生骂,“你娃子本事!你娃子能了!以后,你娃子猪娃子、就是你老子丢了,有种都别找来村委会,村委会管不起你这尊大神了!跟你老婆找别个村委会求去!哭去!闹去!”
禾生不吱声,讪笑。禾生不明白的是,在要猪娃子这事上,灶生是给过他公平公正,在交提留款这事上,灶生却欠他一份公平公正。欠所有人一个公平公正。
“那,这桥这路怎搞?”土生不惧。
“想怎搞怎搞,老子不烦你这个穷神!”丢一句,灶生气鼓鼓走。
“老子***的!”禾生低低骂。
“老子***的!”土生骂。
灶生含着气,肚子河豚鱼一样鼓着走在村道上,不理别人“支书”“村长”地招呼。
村子的“财”“政”是灶生的“鼎”,容不得别人“问”。他也忌讳被人“问”,觉得那是对他权威的挑战,地位的觊觎,尊严的冒犯。今天,阿猫跑来问问重量,不打狗日的回去,明天,阿狗就该上手来摸来啦!所以,灶生总是以过激的反应阻吓、警告所有企图“开问”的人的。
刚刚,土生禾生们,就该修桥说修桥,铺路讲铺路的,下些些声气,你个木架子破桥,土渣子烂路又不是要换了起石桥,铺板石路,要修得了好多钱?修修补补罢了。虽说,按理这钱是得从提留里出,那我灶生说说难经,倒倒苦水,哈不是不叫狗日的们狮子大开口,蛤蟆盯住天鹅胡***乱想!千想万想,不想,小狗日的们竟敢跟老子官样洋腔耍起来,管到老子村务高头来!你两个一个土流子,一个小瘪三,才经见几多市面几个阵仗,也配?!小狗日的!
想着气着骂着走着,不留神,边上巷道里撞出一个人来,灶生一个趔趄,正待开骂,那人身后又跟出一个人来。原来是村小校长,大家都叫老母猪的,至于怎么叫这个,村里人也说不清爽了。后面跟出的是秋云。灶生收住骂,像武师硬生生停下一趟猛拳,憋得那个难受。
“老母猪!你家里火上房了,两个眼乌珠瞎掉了,啊是的?急着投胎去?!”灶生叫。
老母猪嘿嘿干笑,连连打拱道歉,一边伸手帮灶生拍身上的墙灰。灶生推开他,叫了声,“秋云。”算是招呼。
如果不是秋云在,加上禾生他们的气,这一顿骂,老母猪是躲不掉的!
秋云,是村里大地主的遗腹女,因为出身关系,老子的福没沾过,罪却是一条不漏全受了。尽管秋云出生后跟她母亲搬出了自家大院,住进烂瓦破房,也是风里雨里长大,怪就怪在,她和别的女人不一样。
当满村的花啊,草啊,香啊的叫女人时,突然地一声“秋云”叫出来,你想想?心,酥么也要酥透了……
同样的补丁摞补丁的衣服,别的女人穿出的不是穷酸就是乡气,秋云却干干净净穿出别样的风味。
同样的嗓子,别的女人口一张,屋梁的灰震得都要掉脱一半,另一半正晃荡着,秋云却声如啼鸟,婉转动听。
村人识浅,不知道喜欢看秋云是在“审美”,秋云懵懂,不知道自己的好看是在“教养”和“气质”。
虽说早已不论阶级、出身了,但因为出身的原因,遭了不少罪长大的秋云,依然胆小怯懦。看她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辛酸样,灶生可怜她,安排她在村小当老师,这,也算救了本是小姐身,却沦落成村妇命的秋云。
老母猪四下看看,单掌拢住嘴,凑近来,象说悄悄话一样试图靠近灶生的耳朵。灶生知道他这习惯,就是屋子里就他们两个人,他也要这么说话。灶生嫌恶,推远他,说,“你说。”
原来,村小山墙裂了,屋顶漏了,为这事,刚他和秋云去村委会找过他。没找着。
“噫!日怪了!村小不是刚翻修过吗?怎会又裂又漏的?你个校长怎么当的,娃娃们上房揭瓦,你也不管?”灶生怪罪。
老母猪四下看看,举掌捂嘴正要凑近,醒悟过来,退后站回,说,“哪是的!不是娃娃们上房揭瓦踩的,就没修好!”
老母猪说,“当初,寅生他们修的时候,我就讲了,我们这块土软,墙基要牢,要想一劳永逸,最好是墙基重砌,不听我的蛮,都不听我的,寅生他们非得扒倒老墙直接砌墙,这下好了,墙一裂,顶也开了……”
灶生的目光从秋云身上收回,秋云始终低着头,鞋尖碾着泥里的石子。
老母猪说的寅生,是副支书水根的儿子,也不知哪能想法,居然看懂修桥铺路砌墙盖房里头有油水,伙着自己的儿子双庆,拉了一票人,但凡村里有活,专门揽接。
寅生这娃子,精得鬼的毛都揪得下,假如明明两毛钱一块的砖,他七捣鼓八捣鼓就能一毛九弄到,就靠材料上的差价,他也能多弄一份油水。
有眼红的村民也想插手村里这些事务,结果被寅生双庆们打得齿缺牙落,头破血流。面对吃亏的村民的投告,治保主任富贵和他的助理却从中作梗,袒护有加,加上寅生双庆一伙明恫暗吓,他们只得忍气吞声不做幻想了。
农村嘛,砌墙起屋,铺路搭桥还不都是村里人自己干,孬好,这也算正经营生,好过娃娃们出去喝酒耍牌,灶生他们也就睁一眼闭一眼,装作不知道。
“这事,马虎不得呀,”老母猪还在说,“里头还有娃娃们在呢!万一这要出个什么事,可怎么好!”
灶生一面气寅生双庆们不争气,一面安慰老母猪,说马上找他们算账,包给他修好。
临分手,秋云终于抬起头,趁老母猪不注意,灶生对她夹一夹眼,再夹一夹眼。
秋云红脸低下头。
修典
自从村里树立栓牛这个平民典型后,又树了副支书水根这个村干典型,目的还是希望借典型的力量,建立一个道德标杆,再以道德的力量约束村民的行为举止。
火撤了以后,锅自然会冷,沸沸扬扬的学典型热潮过后,人心也会降温。
村里发生过这样一件叫人哭不得,也笑不得的事。说,一个后生扶老奶奶过桥,老奶奶是过了桥,她老人家手帕裹着的钱却没过去,叫后生摸了去。善与恶体现在一件事上,这,叫人摸不着头脑,难以理解。究竟是因恶伪善,还是因善始以恶终,真相不得而知。
村里人坑蒙拐骗,男盗女娼,打架斗殴开始抬头。村风不正,已是不可辩驳的事实。
栓牛的典型树立之后,村委会创建过一个职位,叫文明建设专干,赴职的是文书有财的妻弟;后来,因为挽救村风的需要,村委会创建了一个叫民风纠察专干的职位,赴职的是乡长的一个亲戚。尽管村委会如此重视肃正风气,但歪风邪气未见消减,依旧炽烈。
灶生忧心忡忡,吃不香,睡不好。
针对乱象,他决定,得按他的法子来,他要再修村规!是增订。是修正案。看来,广听博取建议的民主做法造成的这个烂摊子,还是得靠自己的集中强拳来收拾!
如果说,村规相当于法律,那么,在村里,灶生就是三权即立法、行政、司法合一的体现。他的主张惹来非议争议口谏腹诽,但阻止不了。
灶生的论据是,既然道德典型难以劝勉人心,扭转风气,就得从河里爬上岸来,走回老路,从桥上过河去。这个桥就是村规,从此岸礼崩乐坏之所,去往彼岸康庄大道之地!
灶生才明白,副支书水根的招是书院式的招,不是庙堂之人该用的招,是个花把式。不仅浪费了时间精力人力财力物力,还害得他设立了两个再撤销不得的岗位!这时候值得他信赖的,还是村规,是重典。
新增的村规,较之前的更精细,规范更多了。比如坑蒙拐骗,坑多大拐成什么角度,比如男盗女娼,盗进几分娼含几寸,比如打架斗殴,打的饱拳几斤斗的老拳几两,都有对应的惩治手段和处罚标准。略略的缺憾,是如何取证,和有些作案工具可以,有些却没收不得怎么办的争论,引为难题。
不得已,所有难题疑点最终笼统为一句“原则上”被冠在具体条款的句首作为裕度和余地,但“原则上”是个什么东西,是标准,还是尺度却谁也不懂。
其实却不难理解,好比说,裁决男盗女娼吧。
想开脱:“原则上”盗进了几分娼含了几寸,进和含都是铁证!赖不脱的!但“事实上”竟是咳嗽不小心咳得撞“进”去的,还有走路不小心跌一个屁股蹲跌得“含”进去的。进和含虽然是事实,实因意外和无奈,属无心之过。
想定罪:“原则上”虽是咳嗽不小心咳得撞“进”去的,还有走路不小心跌一个屁股蹲跌得“含”进去的,实因意外和无奈,属无心之过。但“事实上”进和含都是铁证!赖不脱的!
而进了几分含了几寸呢,得看是谁、出于怎样目的,用什么尺什么寸来衡量了,用尺有所短的尺,还是寸有所长的寸,这个“原则上”都可妙用其中,其精微之处惟天地可察了。好比锁上房门之后,悄悄放在门框顶上的那把钥匙,除了自己,旁人不知。
这是灶生不为人理解的深刻和远见卓识。
村规新增了一条,是禁止村民“扯闲淡”或叫“闲扯淡”。不仅不能扯,也不许听,听了也不许传。
自古,村民们喜欢端了饭碗聚在村口的大樟树下,家门口的条石板上,或者干脆拢在村道中央边吃边“闲扯淡”。扯的内容涉及天气,收成,农作,人员,事件,偷鸡摸狗,养汉趴灰,无所不有。那时候,没有光纤宽带一说,但是,村道却是村里的光纤宽带,是家长里短,闲言碎语的信息高速公路。
从这里传出许多扯的咸淡,可怕得象谶言一样,多数竟然应验了!
比如当初,传会计进宝,先说他一下子手脚大了,明显收支不符,别是做了坏事吧,早晚别叫抓啦!果然做了坏事了,果然抓了。
比如,说每次乡长下来,哪里为工作,就为,后面挤眉弄眼放低声音说出来,睡桂香,早晚别被她男人抓了!后来,果然乡长和妇女主任桂香在村委会后面的空房里做事时被她男人抓了,闹个轰天隆地,打个半死不活,正打着闹离婚!
比如,村里有人对村里不满,说村里偏袒村干,说古谚有刑不上士大夫一说,到村里变成是刑不上村干部。为证实,一旁就有人举例,又有人举证,结果是例证无数。一个人举例,可以说孤证不纳,那么多例证一聚集,性质就要变了,是一颗手雷和集束炸弹的区别啊!
比如,说灶生睡了某某某,说水根睡了谁谁谁;灶生和水根都吓一跳,心说日怪了,他们怎会知道?!
比如,说村干们都有谁拿了困难补助,都有谁分了集体财产,村干们也是吓一跳,不明白机密如何外泄。
等等等等。
在灶生们看来,村道成了流言的集散地,一个流言交易交流的墟集!一个乱象,一颗毒瘤,一个惹是生非之地,必欲铲除而后快!
可是,总不能封了填了摧毁村道吧,那样,走路怎么办,生产生活又怎么办?只有依典止言,以典禁言,以维护安定局面!
村规新增了一条,作为两委会对民怨的让步,那就是村委会缩编。
首先撤销文明建设专干和民风纠察专干,计两个职位,将二者合并成“民俗调研小组”,原两个专干一个组长,一个副组长,不再享受村委委员待遇。负责本村的民俗风情收集整理宣传推广。相当于载下梧桐树,静待金凤凰,一旦金凤凰飞来,村民们的好日子也要来了!
撤销所有村委委员助理,计六个职位,成立村服务部,六位助理不再享受村委委员待遇,工作关系转入服务部,专责村里修桥铺路修枝打叶环境卫生一切杂务。
两委会尤其是灶生,希望借修典的东风,自戕式的让步,整饬村风,赢得民心,全村民众能够紧密团结,互相扶助,心神凝聚,步履同频,共同迈向美好的未来,村民共建美好家园,共建一个清朗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