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见巫王放缓了语气，重新跟着乐呵起来，气氛又变得松弛，我却是在心里又骂了巫王一千遍。
沈南别一万遍。
“父王有所不知，这舞蹈，还是沈巫师教给凝和的。”我说完后，沈南别扬起的嘴角又垂了下去，我望着他，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和柔温顺。
“凝和所学，比不得沈巫师万分之一。”
巫王听闻我的话，便要沈南别在一旁伴舞，我看着他铁青的脸，心里是前所未有的畅快。
“父王，荷华有事相求。”
今晚安静得反常的荷华突然冒出，在殿前直直跪下，下一秒语出惊人。
“请父王将三妹妹许配给我。”
满座哗然，我直接愣住。
“不可！”
巫王尚未出声，沈南别抢先起身，走到了荷华身侧，下一秒语出惊鬼。
“巫王会娶三公主为妃。”
满座骇然，我直接僵住。
两个信息量极大的通知塞进我的脑中，我听着沈南别不紧不慢地解释。
他说原来的王后诞下荷华后便已西去，这些年巫王忙于江山社稷，常年梦魇，当有新妃在侧安抚照料，我心思细腻、温柔体贴，懂礼节、知礼数，深居宫中，又最知巫王秉性，是最佳的人选。
我倒觉得你比我合适。
听着沈南别这一条条完全经不起推敲的理由，我严重怀疑他是走了后门才能来当我的教书先生。
而巫王竟然对此深表赞同，还感动于他的用心。
荷华脸色大变，欲与沈南别辩驳，被巫王下令贬去巫国最险恶的边塞蛮西，同时宣布三年后的今日会与我成婚。
六、
宴席散去后，我寻了个理由找沈南别来替我看病。
沈南别来的时候什么也没有带，两只手背在身后睥睨我，显然知晓我叫他来的原因。
“沈巫师下了一手好棋。”
我也不装，直接拿了钗子刺向他的胸口。
血液立马渗出，染红他浅蓝色的衣裳。
“跟三公主两年前的策略比起来，南别的不过是小伎俩罢了。”
我沉默，一把将钗子拔出。
沈南别皱了皱眉，还笑着：“三公主要是再狠些，明日便无老师给你上课了。”
七、
回来后不久，巫王便安排沈南别做我的教书老师。
理由是：
博学广识、谦恭仁厚。
我想巫王是希望我在沈南别的感化和教育下忘却前尘，从此做一名合格的巫国人。
“三公主为何不报仇？”
可惜沈南别上课的第一句就是怂恿我复国。
他说，三公主，这灭国之仇，不可忘。
我敢保证他绝对是在口嗨，不然不会从监狱出来后第一件事就是跑到我的宫殿来找我。
巫王从槐国回来后便日日做噩梦，精神敏感，夜晚不喜欢有人在身侧或者外边，总觉得有槐国人找他索命。
我每晚看着沈南别替他针灸，喂他服药，最后巫王像猪一样沉沉睡去一觉不醒时，便在想，他怕已死的人向他索命，怎么就不怕我这个还活着的人向他索命呢？
“三公主看着人畜无害。”沈南别说，“巫王信你。”
我笑了，这是第一次从沈南别嘴里吐出还算好听的话。
“南别是不信的。”
沈南别指了指完全像死去一般安静的巫王：“巫王不懂。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
可是巫王灭了整个国，他不算人。我在心里想着，嘴上没有理沈南别。
“父王今日睡得很沉。”
“王君昨日梦魇难耐，命我加大剂量。”
我点点头，自行走了偏门回了自家的宫殿。
我的住处跟巫王的宫殿中间连着一条长长的回廊，巫王没事的时候就把我喊过去，不对，应该是时不时就把我喊过去，我几乎在他的眼皮底下生活着。
深夜寅时，宫里突然传来阵阵大喊，我从昏睡中被吵醒，几名小厮闯进来问我。
“三公主可有事？”
我睡眼惺忪，睁眼往巫王的宫里一看，火光四射，熊熊烈火，烟雾已经弥漫到我的宫殿来了。
小厮把我背了出去，我这才知道巫王已经醒了过来，在由巫医治疗，荷华在今晚也莫名其妙受伤正被紧急救助，而沈南别已经被捕入狱了。
仅仅几个时辰，宫中大乱。
原来是巫王的窗户没关，夜里风打翻在桌案的烛火，点燃了帘帐，引得整个宫殿都烧了起来，本该守在巫王身侧的沈南别不知为何不见人影，致使火势蔓延，等大得控制不住了才被人发现。
巫王勃然大怒，派人去抓沈南别，人找到时，他怀抱着荷华，身边躺着一具发白的尸体。
这人从牢中逃出来，四处伤人，消息传到巫王宫殿，沈南别听到后匆匆忙忙跑了出来，刚好碰到被压制的荷华，便把人杀死了。
事出突然，巫王下令彻查，然而军部细查后也没能对照出该尸体的具体人。
被伤的人接二连三去世，荷华昏睡不醒，巫王请了多个巫医都没有法子，最后还是我说把沈南别请出来，若他能治好荷华，便饶他一命。
沈南别果然把荷华治好了，最后事情什么结果也没有，巫王以为是天神对他灭槐国的惩罚，便请沈南别做了一场清尘大礼，扫除污秽，并愈发地关注我。
清尘大礼结束后。沈南别找到了我。
“三公主想要害死我，大可光明正大。”
沈南别明显气得不轻，说出的话透着凉意，狠起来连自己都不放过。
“本就是贱命一条，三公主若是想，南别替你递刀。”
说完，他真的就掏出一把利刃，抓着我的手往他胸口刺去。
我心中一惊，想往反方向抽手，但利刃还是刺到了他的肌肉里。
血像滴进水里的墨一般一眨眼全晕染开来。
我甩开手，在床边坐下大口呼吸，像看怪物一样看他。
平复下来后，我说："我要替槐国报仇。"
沈南别听了我的话后满意地笑了。
"南别会帮你。"
八、
我在狱中天天看着窗外的月亮入睡。
听对面的狱友说，荷华当政后，改掉了先前巫王定的百姓痛苦不堪的政策。他们细说时，我才听出，这些政策都是我先前同荷华讲的。
我幼时便被母妃当作将来要润泽一带子民的王君，母妃教给我许多治国理政、体恤为民的方法，没想到我如今一点也用不上了。
我一直相信荷华会成为一个好国君，但是他不会也不能是我敬仰的国君。
转眼7月，我的恶心越来越密，肚子也越来越显，一日刚饮下糖水，便接连不断地吐了出来，直至脸色苍白。
服侍我的巫婢赶忙跑去跟荷华禀报。
荷华便又来狱中看我，摸了摸我逐渐显怀的肚子，隔日便宣布要娶我为王妃。
“什么时候？”
沈南别隐没在黑暗中，语气冷如12月的飞雪。
我其实很少见他生气的样子，他是个可以将情绪掩藏得很好的人，这种本事我跟着他多年，学到了不少。
此时见他这样，倒有些不真切。
“沈巫何时这般关注儿女之情了？”
沉默许久，他说，三公主，你应该知道，无论怎么样，我都会护你。
我也沉默了，彼时沈南别教我，做事要多为自己谋条后路，世界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他教我如何赢得荷华的喜爱，教我如何在巫王的监视下举止得体，教我如何一步步复国。
从前母妃只教我如何做一个好王君，却没有教我人行走在薄冰上时要如何小心翼翼。
沈南别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他说，三公主，南别会帮你。
这个人，有着蛇蝎一般阴毒的心，有的时候说出的话却像天边皎皎的明月冷中带暖，偶尔可以照亮床前黑暗的地板。
只是，高处不胜寒，沈南别的光哪怕再亮，哪怕偶尔有暖，但更多的还是冷意。
我无法不为自己多加考虑，我无法百分百相信沈南别，我得为自己谋条后路。
九、
荷华是今年2月归来的。
他是巫王唯一的儿子，离别多年，巫王嘴上没说，心里却常记挂着他。
荷华归来，他也没有问原因，只是草草地办了个庆功宴。
我与荷华见了面，在他来之前，我已同他说4月初将与巫王成婚。
"我去同父王求婚。"
我却是摇摇头，巫王纵使再喜爱自己的孩子，但他从不会让人争夺他可以拥有的东西。
于是我同荷华说先斩后奏。
荷华最后还是没能耐住性子去向巫王求亲，在他要说出我已经怀有他的孩子时我借口堵住了他的嘴。
巫王果不其然怒火烧身，恰好蛮西传来地方叛乱的消息，虽然这跟已经归来的荷华并无关系，巫王还是将责任推在了他身上，命另一位蛮西将军秉君彻查情况后回巫都禀报，同时把荷华贬进了监狱里。
我去看荷华时，他还在为我感到委屈，我假装泪眼婆娑地看着他，说自己和孩子会等着他出狱。
心里想的却是，你还是在狱中好好待着，莫要妨碍我复仇。
十、
荷华领我出狱后，便立即与我成亲。
他挽着我的手跨过长长的阶梯，我们一同站在城墙看众臣子时，沈南别突然率领一众死士闯了上来。
"王君治国无能、耽于美色，愧对子民。"
说完就要急急忙忙杀来，荷华连忙挡在我身前，下一秒，他瞪大眼睛看我，又低头看了看穿过了他心脏的钗子，直接倒地不起。
我把蝴蝶玉佩扯下，狠狠地摔在地上，剩余的殷红毒砸在地面，溅出血水出来。
虚脱后，我瘫软在地，盯着荷华的尸体忍不住嚎啕大哭。
沈南别过来帮我拭去眼泪，他说："如果今天死的人是我，你也会这般难过吗？"
十一、
沈南别的死士占领了整个巫都，宫内任何言行稍有越矩的人，被巡逻的死士发现，就会当场毙命。
沈南别自己称了王，夜间，他环抱着我，温柔地抚摸着我肚中的孩子。
他突然变得很软弱，说话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柔和。
“三公主，生个女娃娃吧，像你，一定很好看。”
我闭着眼，努力不让自己看的身体过于颤抖，我想，我可能大概知道了沈南别的心思。
沈南别的死士，我第一次见到是在12岁的时候。
那日他服侍巫王睡下，帮我们端来汤羹的女婢退时，说了一句：“乱葬岗好生诡异，好像有亡灵在嚎。”
沈南别在她们离去后，声称自己遗漏了东西要回住处去拿，我躲在门口看着他往住处相反的方向去了，也就是乱葬岗的方向。
我偷偷跟在沈南别后面，看着他走到乱葬岗，在一个隐秘的树丛处开了个机关，进去后许久又重新出来。
等他离开后，我顺着他方才的步骤进了洞穴。
洞阴森骇人，墙壁上有着斑斑血迹，时不时传来几声被堵住的闷嚎。
走得越深，我浑身发冷，在一个紧闭的牢房里，悬挂着密密麻麻的紧闭双眼的男人女人，他们脸色苍白，被一个绳索连接着，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输送给他们，时不时突然动几下，惊得我跌坐在地。
我看了一圈后，在里面发现了3年前已经死去的五公主的遗体。
乱葬岗连通着监狱，一般死于狱中的人会被抛在乱葬岗，或被埋或火化，我之前听狱中的长官禀报，乱葬岗的尸体常无故丢失，当时巫王并不在意，只是道人都死了，不见就不见了吧。
我顺着连接着死士的绳索找到绳头，结果看到一个被供养在瓶罩里的心脏，殷红毒与它血脉相融，鲜艳得像一朵刚刚绽放的烈焰花。
我的心里突然升起一丝难以抑制的恶心，身子止不住地颤抖。
脑子闪过一个画面。
那是我躲在暗柩里，听着有人闯入母妃的房间，有个人冷着声音说。
"把槐国王君的心脏取出来。"
十二、
我幼时母妃曾说过，槐国王系女族的血脉是最为珍贵的。她们心脏的血液含有丰富的养分，只要配上神奇的巫术，可以作为母体供养诸多的肉体6年。
所以，为了不让歹人作恶，一般情况下，都可以使用融于血脉的殷红毒自行了断，只是过程极为痛苦，要经历跟入浴一般蚀骨的痛苦。
母妃要自行了断时的痛苦跟生生被挖出心脏的痛苦不知是哪个更痛。
我被沈南别一直看在身侧，他似乎很期待孩子的降临，时不时将头贴在我的腹部听小家伙动弹的声音。
"三公主，她一定是个好看的女娃娃。"
我扯扯嘴角笑。
转眼11月，我突然临盆，孩子生下来后我便昏了过去，醒来心中一直发悸，第一件事就是抓住身边的人问是男孩女孩。
"是个公主。"女婢还很开心，"王君看到一直抱着不肯松手呢。"
我重新倒在床上，抓着床角不让自己哭出来。
沈南别不让我跟孩子见面。
他说："三公主，孩子我会好好照顾的。"
十三、
荷华带着将军秉君攻入巫都的时候，沈南别正抱着我在秋千小憩。
听到消息后，他先是震惊地看着我，但没有过问太多，还是立马让一名死士率领我躲到乱葬岗的洞穴里。
死士带我到乱葬岗门口，荷华协助我杀死了他，并留下了一名女子同我进入洞穴里。
荷华说，她叫沈南辞，是秉君在归来巫都的途上遇到的女子，沈南别是她的师叔。
在这几个月里，我一直暗中与荷华通信。沈南别不知道，被殷红毒刺中，不一定会死，只有当它沾染了我的血液时，毒性才会发作。
荷华被我刺伤后，我联系在巫都外的秉君，偷偷送荷华出宫让女医师医治。在通信过程中，才逐渐知道女医师的身份。她说自己有破除死士的方法，但需我帮忙。
沈南别所采用的巫术，是沈氏的独家秘术，曾由沈南别的父亲传授给她的父母，但后面被沈南别偷去。
我把沈南辞带到洞穴里，她说，死士听命于沈南别不过是因为他用了巫术，她可以用巫术将其破除，但是这样死士就会混乱，到处伤人。
死士具有生命，不过只是因为依靠了母体的养分，只有母体亡，死士才能真的死。
我听懂她的话，拿出钗子，把剩余的殷红毒全倒在上面，打碎玻璃罩子，看着那一颗还在跳动的心脏，两眼一闭，一把朝心脏中心刺去。
殷红毒使心脏永生，自然也能使心脏停止。
血液滴落在地，心脏迅速凋萎，失去了心脏供养的死士顿时发狂，挣脱绳索的束缚，拼命朝我们涌来。
我跟沈南辞赶紧朝洞穴外逃去，在乱葬岗撞见身受重伤慌不迭路的沈南别，后面是追着过来的荷华、秉君。
沈南别见到我，推倒我身旁的沈南辞，拉着我的手就要跑。
这是我第一次见他这般着急。
“沈巫师......”
他的神情本来特别严肃，听见我唤他，眼中闪过一丝柔和。
我看他，刚想开口，他突然拼命把我往前一推，死抓着死士的身子。
“三公主快跑！”
我被他这一声震住，突然停下来脚步。
“凝和！”沈南别见我没动，又大声喊了一次，“跑！”
我一时晃神，这跟他认识6年来，他第一次喊我凝和。
沈南别一直是一个懂礼节、讲分寸的人，他大我14岁，每一次却都尊称我为“三公主”，叫自己“南别”，他是我的老师，我的敌人，传授给我知识，也叫我如何致人性命。
这个人，曾说我与他很像，都是踩着碎玻璃成长起来的人，以至于我们无法贪恋过多的情感，要多多为自己。
死士的手刺穿沈南别的身体，沈南别的血液喷涌而出，荷华和秉君赶来，将死士一刀砍死。
他们回头看沈南别时，他已经倒落在地，闭上眼的那一瞬间，努力朝我站立的方向看来。
我没有再动弹，就这么看着他一点点死去。
十四、
死士清灭后，巫国又重新恢复平和，众人邀荷华称王，荷华却在中臣面前推我为国君。
他说我胸怀天下、韬光伟略，定能使巫国发展得越来越好。
我知他在当政期间并不开心，他在边塞处惯了自由自在的生活，站在高位时受到审视的目光，简直就是如芒刺背。
在进行新王君册封大典时，他抱着女娃在一旁看我。
结束后，他说要带她去溯国，问我孩子的名字。
我顿了顿，答：“槐安。”
浮生若梦，一枕槐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