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得不坐在他对面，他的影子对面。他和他有一样的脸。他抬手，他也抬手。他放下汤匙，他也放下汤匙。他伸手拿沙拉酱调味瓶，影子的眼神却像刀子一样，刺进了他的身体。
为什么要看我。明明只是影子，可能对方不是影子，他才是影子。能够栖息人心的影子。影子有了实体，便把他替代了。他便成了影子。
他一个人栖息在黑暗的房间里。墙上挂着他和女孩的照片。真明艳啊，漂亮的眉眼好像是笔画出来的。
重要的是，她能够懂得他的痛苦。
他们都是不被世界需要的人。
鲁青不是一个人来到世界上，他有个孪生兄弟叫鲁苍。父亲是个传统的人，他不希望有两个继承者来动摇家庭的根基。而鲁青是被选中的那个。他运气很好，早出生了五分钟。
母亲是个温柔的人，她用婆娑的眼泪向父亲哀求，留下了弟弟。那时的鲁青应该只是婴儿，可是他却记得这个场景。父亲双手举起裸身的婴儿，他的身体真高大，好像巨人，母亲抱着父亲的大腿，胳膊上还连着输液管。
弟弟大哭，他身上还带着秽物，难闻的味道。他的双脚极力挣脱。鲁青也哭了，双脚跟着一起乱蹬。
VIP病房里乱成一团。
父亲最后把鲁苍放下来。母亲紧紧抱着鲁苍哭泣的脸，成为这个场景最后的定格画面。
鲁青知道只有他一个人有权利上父亲的定制课程。从早上五点开始，他按照时间表一项一项的完成工作。几点几分吃早饭，几点几分学习历史，几点几分学习政治……
他其实很想和鲁苍一起依偎在母亲的怀里，跟母亲撒娇。听母亲讲故事。就算母亲只能教他一点文学和钢琴。他也感觉足够了。其他的课程真的重要吗？同龄人都不需要学习，只有他需要，只是父亲太过理想化了。
可是他不敢忤逆父亲。每次他在测试中没有得到第一，都会被关进地下室。
冰冷的地下室，收藏了父亲射猎工具的地下室。
一切都是以父亲的爱好做依据。墙上挂着整块剥落的鹿皮和熊皮。熊皮连着熊的头和爪子。
熊的眼睛替换成了棕色的宝石，黑魆魆的，在黑夜里觊觎着他。
另一面墙上挂着放枪的架子，所有的枪摆成一起，空气里还有子弹射出的硝烟味。好像枪刚刚开过。
四把枪擦得锃亮，依次摆放在墙上。拉开下面的柜子，一匣匣子弹。
父亲一定是鄙视他的。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拿起墙上的枪，上上子弹。冲着门一顿射。或者对着自己的嘴开一枪。
事实上他也没有这种勇气。
年幼的他只是在地下室里呼喊。
“爸爸！我错了！放我出去！”
他很怕黑。他一直害怕影子。害怕风掀起窗帘留下的黑影，害怕月光透过窗子，桌子椅子拉成的影子。他更害怕移动的影子。分不清是宅子里的人，还是某种未知的生物。
父亲总是告诉他，有古老的力量守护着家族，让他们家代代血缘旺盛。可是鲁青却很害怕。母亲总是说，“这是代价”。
他害怕付出代价，这一次的代价会不会就是他，或是和他一模一样的鲁苍。
他害怕房间里的影子，害怕一切倒是影子的东西。最后竟然到了黑暗来临后就害怕的程度。
而他竟然要一个人呆在地下室。
“爸爸！我真的错了！饶了我吧！”
鲁青一遍一遍的反复哭喊，父亲从来没有回应他的呼唤。
只有鲁苍会在半夜偷偷来看他。
“哥，我来给你送吃的了。”
鲁苍会给鲁青送来母亲捏的粢饭团。他的手那么小，手拿着饭团，还能伸过窗子。他的手上有了几道红痕。
鲁青不哭了，抓住饭团时，顺便抓住了鲁苍的手。
“爸爸打你了？”
父亲不会回应鲁青的呼喊，他只有在消气后才会放鲁青出来。一般是在第二天早上，而他消气的方式，就是打鲁苍一顿。
他喜欢拆下椅子上的一块木板，一下一下打在鲁苍身上，打完之后又重新放回椅子上。
实木色的椅子，每一块都是工匠的精雕细琢。工匠绝对想不到，他的作品还有这种功能。
当第一个椅子上的板打坏时，父亲定做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椅子。好像是为了纪念，又像是为了显示他的权威。
鲁青抽泣了一下，他低下头，给鲁苍道歉，“对不起，都是我太笨了。”
“没事。我都被打习惯了。爸爸不打我就要打妈妈，还是打我比较好。”
鲁青用袖子擦了一把脸，他低下头咬了一口饭团。里面放了肉松和奶酪，真香啊。平时父亲不允许他吃奶酪，说是热量太高，对保持身材不利。
母亲偷偷给他们做奶酪蛋糕和夹了奶酪的饭团。可是他们只能偷偷的。因为王管家是父亲的眼睛。如果他看见母亲偷偷给他们做吃的，就会跟他们一起受罚。
鲁青其实不怕和母亲一起受罚，可每次被关在地下室的只有鲁青一个。他只是害怕影子。
“哥，我们长大以后逃出去吧。”鲁苍忽然说道。
“好啊。我们一起逃出去，再也不会来了。我会赚钱养护你和妈妈的！”
母亲总是说“小青是哥哥，要护着弟弟”。鲁青虽然什么都做不好，但还是想尽自己所能让鲁苍活得好。首先要做的就是从父亲手下逃脱。
鲁青的成绩变得越来越好，他是为了逃出去做准备。他必须能够赚钱养家的人。他不能让母亲操劳，母亲已经被掏空了。她还那么年轻，每天就要吃一大把的药。五颜六色的药片从她的嘴里倒了进去。她不带任何感情的咀嚼。时间长了，她的表情也变得呆滞，只在偶尔看到他们两个时，才会露出微笑。
“小青和小苍来了。我们一起唱会歌。”
母亲弹着钢琴，舒伯特的小夜曲。两个小孩纯净的声音让本来哀伤的曲调变得欢快。母亲已经记不住调了。但她还是肆意弹着，后来干脆放开手，拉着他们两个在地上转圈圈。就算没有舞蹈，和小苍、母亲在一起的时间还是像诗歌一样。
鲁青越来越大，母亲的记忆力越来越不好。王管家建议把母亲关在二楼一个小房间去。鲁青第一次表现出强烈的拒绝。
“如果真的想要妈妈变好，可以送到专科医院去。就算不行，也可以叫医生来家里诊治。为了脸面，就想放弃妈妈吗？”
为了大家族的脸面，他们已经失去了太多。鲁苍在一旁不敢说话。他在家里是没有位置的，父亲从来不叫他的名字，只在他挡到道路时，叫他让开。
鲁苍已经习惯了这种无视，他没有去上学，而是沉迷家里的图书馆。
鲁青已经上了大学，终于可以离开家。他曾经和鲁苍提议，让鲁苍代替他去学校两天。鲁苍想都不想就拒绝了。
“我不需要。我并不憧憬学校的生活。而且我要守着妈妈。”
鲁苍的话让鲁青自惭形秽。他是以怎么一种高高在上的心情，让鲁苍和自己替换。他从来没有这种权利。
一直到现在，鲁苍甚至连终端都没有安装。现在这个年代，没有终端意味着和社会脱节了。家里仿佛没有这个人，就好像幽灵。
所以当鲁青收到陌生的通话请求，他第二次才接通了请求。
“哥！妈妈被抓走了！”
鲁青的大脑一片空白。从电话里听到鲁苍的声音，和他的声音完全不一样。他还是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
鲁苍在一端哭了。那年他俩十九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