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无尘大概四岁就被瑶山派老掌门南旋真人带了回来。
南旋真人早已是半仙之人,本不问世事,云游在外。
李无尘天生慧根,长相天真干净,南旋见到他的第一眼就十分喜爱。故收之为徒,和现任大弟子李璟同辈。
这在瑶山派还是第一次。
李无尘今年不过二十一岁,却从未有人知道,他的修为造诣绝不在李璟之下。
只因他自小跟在南旋身边长大,一心修仙,无欲无求不争不抢。瑶山派的大小考试他也从未参与过,近几年来才逐渐被人所知。
外头人对他的印象,也仅仅是南旋真人的关门弟子而已。
这十八年来他一直被同一个梦魇困扰,梦里有一个穿着褐色罗衫的小女孩绕着他打转嬉闹,口中反复唱着一首童谣——
“杨柳儿青青,燕儿飞飞,糖葫芦甜甜,兔儿追追。”
小女孩笑着唱着就哭了,变成了厉声的尖叫。每次醒来,李无尘都觉得心头绞痛,仿佛他忘记了很重要的东西。
终于有一日,李无尘决定下山,寻找梦中这人。
南旋真人说:“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为师给你取这名字,你应当知其用意。现你心中既已有了执念,那便下山去吧。”
无尘叩首:“谢师父。”
这次下山,南旋真人只告诉了李无尘关于他故乡的方位,在北。
至于为什么没有告诉他具体的,李无尘想应该师父是希望他多游历世间,多学些本事。
到底多北,他并无概念。
此行他不敢御剑,怕行速过快,错过线索,只得拆了天虞门的马车,单骑马沿官道一路向北。
一路走一路逛,行了四五日,路过的第一个村庄,就叫虞北村。顾名思义,天虞山,北边的村庄。
虞北村不大,约有五六十户人家。李无尘下马牵行,走没几步,发现不太对劲。
脚下踩着个异物,他低头一看是个不大的纸团。李无尘蹲身捡起,发现那竟是一张银票。
被叠的整整齐齐的三角,他眉头一皱,这三角的叠法是一种“咒术”。
拆开一看,果不其然内里包着一张黄纸,纸上红字歪歪曲曲,不能细辩。此人画符功力不怎样,李无尘在心里吐槽。
正打算多看一下这笔力脉络画的是什么,旁边一户人家的门开了。
里面冲出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夺过李无尘手中银票就往底下丢,嘴里还说振振有词:“不能捡不能捡,恶鬼附身的符咒不能捡不能捡!”
门里又跑出来一个中年妇女,她一把抱起孩子骂道:“这孩子瞎说什么!快回来!”
李无尘作揖问好。
那妇人神色尴尬,不愿多言,急匆匆跑了回去。关上门之前,她对着李无尘说:“公子快走吧,这钱万万不能再碰了。”
李无尘环顾四周才发现,这个村庄的道路上没有人往来,家家户户大门紧闭。
而此刻他站的大路上,一直往前散落着无数的包成三角制式的银票。
满地是钱,头一次见。
满地是钱还没人敢捡,也是头一次见。
李无尘把刚刚丢在地上的钱捡了起来。他仔仔细细的又看了一遍。
画这符的人虽画的丑陋,却是用血而制的,其咒怨能力很强,普通人碰上,绝对三日内必亡。
符上画的,是招魂。
说通俗点,就是引鬼上身。
正常人阳气重,而鬼魂都是至阴之气,不敢靠近。一般有几种人容易被鬼看上,一是魂魄残缺之人。
人有三魂六魄,三魂管生死,六魄主情欲。尤其是三魂不全之人,极易被鬼附身。二就是这种,符咒术法之类加持下,使人身上阳气外泄,这种人也容易被鬼附身。
李无尘心内一惊,这么多的钱在这,只怕整个村庄之前已遭受过一次血劫了。没有思考片刻,他走进院里去敲了刚刚那户人家的门。
那大门紧闭,任他怎么敲都不打算开。
李无尘只好对着紧闭的门喊:“大婶,您别怕。我是瑶山派弟子,路过此处想借宿一晚。”
没过一会,那门打开了。冒头的还是刚刚那位妇人,她一副怀疑的眼神审视着李无尘,问:“瑶山派?你真的是瑶山派的吗?”
李无尘颔首:“是。”
那妇人看着李无尘这身白衣,想起了什么,蹙额道:“真是怪了,之前咱们村去找过瑶山派,倒是来了几个人。对了,就是穿着你这样的衣服。看了几天就走了,我还以为不会再来了呢!”
李无尘肃声问:“瑶山派之前来过?”
那妇人回:“可不是嘛!来了半点用都没有,一只鬼也没抓到。”
此地背靠瑶山、天虞两大门派,天虞近年来主造兵甲,对周遭城镇的异闻怪事都是推给瑶山派去处理。
也许是人手不足,派来此处的弟子修为并不高,不足以对付这里的“妖怪”。
李无尘握紧手中剑,说:“您放心,这次我定当尽全力除去此地妖邪,还村庄安宁。”
那妇人让他进了屋,屋内有些昏暗,刚刚那小孩坐在凳上睁着双眼好奇的看着他。小孩见李无尘走来,便站起身拍了拍隔壁凳子上的灰。
他用稚气的童声道:“哥哥,坐。”
李无尘看了一眼,抖开后襟坐了下去。那妇人倒了杯茶给他,开始讲起了这个村庄发生的事情。
半个月前。
那时出现了第一张银票,被村里的恶霸捡了去。
恶霸也不懂什么符咒术法的,捡到钱自然是欢喜的不得了,去城镇里胡吃海喝了半天,而那张符咒被他随手丢在镇上的角落里。
恶霸明明记得他一定是丢掉了的,可当他回到村中家里时,那张符正稳稳当当的放在他的桌子上。
他拿起那符,心里不以为意,就丢到火盆子里想烧掉。一边烧一边凶狠地骂道:“我烧你个老子的,脏东西!呸!”
谁知那符咒竟在火里纹丝不动,直到火熄灭,符咒也没有损坏半角。这一次恶霸不敢再碰了。
屋外已天黑,他不管不顾的硬是找来几个胆大的小弟陪着自己。
一群人坐在厅里看着那个火盆子。
一个小混混看着这符咒,胆颤心惊地问:“大哥,真有那么邪门?”
恶霸啐了一口,气急败坏:“他娘的,是真的!我刚刚在这烧了半天,你看那符有没有坏?”
众人皆不敢碰那符。
又一小混混突然开口:“我……我听我娘说,这种钱捡不得啊。”
恶霸瞪大了双眼,看向那人,厉声问道:“怎么捡不得?”
那小混混被瞪的失了魂,好半天了才结结巴巴道:“这上面……多半是沾了脏东西,拿来……拿来消灾的啊。”
其他小混混听了皆是一惊,又一人道:“什么消灾?怕是转灾吧!”
“转灾?你的意思是有人写了这符咒特地要把厄运转给老大?”
“可不是嘛,从来只有去烧香拜佛消灾的,哪有这门子的……”
一时众人吵了起来,恶霸一脚踢翻火盆子,那盆子是铜制的,摔在地上铮铮作响。
他破口大骂道:“哪个兔崽子敢害老子,老子要他命!”
才热闹点的屋子被这一声怒吼冲散了,众人连喘气都不敢。
突然,一阵妖风把恶霸家的门给吹开了。屋外穿来呜呜的哭声,那哭声带着三分凄惨,夹杂着凌厉的嘲笑,阴风阵阵,恶霸感觉自己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他壮着胆子冲着门口喊:“靠!谁在哭!别装神弄鬼,给老子滚出来!”
一个胆小的混混已经吓得要回家找娘了,见他如此破坏志气,恶霸一脚把他踹倒在地。而后恶霸抄起柴刀就往外走,众人也拿着锄头菜刀跟在后面。
屋外什么人也没有。
四周倏地白烟弥漫,众人彼此都看不见对方了。
恶霸挥刀怒吼:“到底谁在捣鬼,快给老子出来!”
喊没两句,他右方传来一声尖叫,一个人倒在恶霸脚下。恶霸蹲下一看,死的那人七窍流血,脸上有三道划痕,深可见骨。
他立马吓得跌坐在地,双脚蹬蹬的要往后移。
恶霸不是没见过死人,只是死相如此可怖的是第一次见。还没挣扎多久,恶霸听到耳边传来一声轻叹,这声轻叹极其耳熟,正要回头看时,一阵血光覆上他的双眼。
许久,浓雾散去,恶霸和几个小混混全死在院里。
那个被恶霸踹倒的小混混,躲在了恶霸家中的床底下,因祸得福活了下来。可是人却傻了,整日痴痴呆呆,丧失了所有自理能力。
别人一旦问起恶霸,他就吓破了胆,使劲冲来人喊:“不要捡钱!不要捡钱!”
一开始,村民们只当是恶霸们吵架动起手来,自相残杀而已。
恶霸平日里欺压村民,人人心中都恨得牙痒痒,就算他死有蹊跷,也全当自杀了事。
所以没有人想管这件事,甚至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那混混疯癫之后,加上尸体日益腐败发臭,有些人觉得事情不对劲,便偷偷报了官。
倒是来了两个仵作看了看,发现伤口都是那三道深可见骨的划痕,死因都是七窍流血,而且每一个人的双手都被砍下,不知所踪。
村民们这才觉得是鬼怪作乱,赶紧去了瑶山派寻求帮助。
这一来才有了之前几个弟子来捉鬼。
讲到这里,李无尘大概了解了起因,一定和恶霸有关。
一旁的小孩自顾自地玩着折纸,有时还拉着李无尘陪他一起玩。
李无尘随手接过,漫不经心,他继续问:“后来呢?外面满地都是钱,大家都不出门,一定还发生了什么事吧?”
那妇人手里忙着一些针线活,看了眼孩子,又看了眼窗外,长叹一声道:“哎……后来那个小混混也死了。”
那个幸存的小混混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开头几天还相安无事,他家人也只觉得他是受了惊吓,好生养几天便能恢复。
直到一天,那混混的爹拿回来了那个三角银票,和恶霸捡的一模一样。
混混爹拆开银票发现里面还有个符咒的时候,混混就在旁边看着。
一见到这个带血的符咒,他顷刻退到墙角,抱住自己的脑袋,一直缩在墙角里,嘴中发出无比恐怖的怒吼。
一直吼,一直吼。
他爹吓了一大跳,可一家人无论怎么拦,怎么问,混混都不理,仿佛他正在被恶鬼追捕,歇斯底里。
然后他做了一个惊人的动作,他抢过那个三角银票,吞了下去。
一边吞,嘴角一边渗着血,那不是被银票划伤的血,而是从胃里活生生呕出的血。
混混暴毙在了他家人面前。
恐惧发散只需要一秒钟,他爹娘发了疯的往外逃,最后一样的七窍流血,双手被砍去。
死相无比惨烈。
一家,两家,三家,直到村里死了足足二十八人,村民们终于明白,那钱,是祸害的起源。
故事到这就没了,那妇人又叹了口气,把手中的衣服拿到孩子身上比试了一下,原来她在缝这孩子的旧衣服。
那孩子放下手中折纸,痴痴的看着妇人撒娇道:“娘亲,我饿了,我想吃芙蓉糕。”
芙蓉糕是天虞的一味名特产,用的是去芯莲子磨成粉,加上芋泥捣制而成,再用小火慢蒸一个时辰,出锅清香四溢,令人垂涎三尺。
糕体软糯不甜腻,带有莲子的独特清新口感。特别是小孩尤其喜欢这种糕点。
那妇人收拾好桌面,道:“想必李道长您也饿了吧,我这就去弄一点吃的。”她又吩咐小孩拿出芙蓉糕招待李无尘。
李无尘拿起芙蓉糕给小孩,笑道:“哥哥不饿。”
他又对那妇人道:“请问,大婶,你知道那第二十八人是什么时候死的吗?”
那小孩大口吃起糕,也不多想就答:“就是昨天晚上,爹和娘还去看过的。”
妇人立马骂道:“你这孩子那么嘴碎呢。”
李无尘问:“能否带我去看看?”
那妇人闻言面露难色,显然是不愿意。
他已预料到这局面,又不紧不慢地道:“无事,您若不愿,给我指下路我自己去便可。”
这时,一旁的小孩拉了拉李无尘的衣袖:“道长哥哥,我带你去吧!”
“你这死孩子,瞎掺和什么呢!”那妇人急急忙忙放下手中锅铲要从厨房里出来,可是依旧来不及,孩子跟风一样往外跑了,李无尘只得追出去。
临出门他对着那妇人道:“大婶放心,我定护好他周全!”
第二十八人的家离妇人家有一点距离,李无尘追了一阵才跟上那孩子的脚步。
他拉住孩子的手强迫他停住脚步,问:“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一脸嬉笑道:“我叫二狗。”
李无尘心想这孩子大概还小,尚未取名取字,而且村里多半取些好养活的小名,一来希望孩子平平安安,二来也好叫。
一炷香后,二人来到死者家中。院落里坐着一个少女,身穿黑色素衣,披麻戴孝正哭着烧纸钱。
浓烟升起,味道有些刺鼻。
李无尘朝那少女问好。
二狗蹲在那少女旁边,帮她一起少纸钱,边烧边道:“阿梓姐姐,这是瑶山派的道长哥哥。”
李无尘挥了挥衣袖,散去周围的烟,道:“在下李无尘。”
阿梓起身:“我叫阿梓。”
他观察了一下阿梓,虽是素衣,但打扮的干净,一双眼睛已经哭的红肿,有些睁不开。
没有多余的气息,不是她。
李无尘在心里排除了这位,又看了看院落,一如之前路过的每一家,有些杂乱,干农活的工具随意堆放,院内游走着一些家禽。
没有异常。
“我想看看你爹的尸体。”
一听此话,阿梓本止住泪水的眸子里又泛起水花,她强忍着,深呼吸了一口,带他们进了屋。
打开屋门,李无尘立马感到怨气袭来,死不瞑目者大多都携带这种怨气。
屋内暂时被安置成了灵堂,正中一张矮桌,上头平放着一人,正是阿梓的爹,也是第二十八个死者。
李无尘挽了挽衣袖,上前查看。
尸体果然如二狗娘描述的那般,脸上有三道深可见骨的划痕,现在看来更应该是抓伤。脸上血迹已被擦拭,这三道抓伤触目惊心。
李无尘冷冷道:“阿梓姑娘不必多看,以免徒增伤心。”
二狗很机灵,他立马拉住阿梓的袖子把她带到一旁。
李无尘继续查看尸体,全身上下除了抓痕外,只有双手被砍去,没有别的伤口。那手腕被纱布包住,血已经凝固。
他一把扯下手腕上的布,一片血肉模糊的断口显露出来。
那些断口正冒着黑气,很淡很淡,寻常人看不见。
还好先让阿梓背过身去,不然这血腥场面,看了一定呕到连苦水都不剩。
李无尘掏出几张符咒,贴于这尸体上。双手比划一阵,低声念起了《往生咒》。随着经文的结束,那尸体上的怨气渐渐消散,一双瞪大的眼睛,终于可以合上。
阿梓早已转过身来,她颤抖地哭喊:“爹……”
李无尘用灵力焚去了刚才的符咒,又将纱布盖回那尸体手上,说:“阿梓姑娘,令尊尸体最好还是火化吧。附近的村落,可有出现这样的情况?”
阿梓点点头,答道:“没有。”
二狗也说:“我娘说,许是村里谁祖上积了怨,如今才有这报应。”
屋外传来很轻的动静,李无尘微微蹙眉,他从背后推着两个孩子走到一处案台前,悄声道:“你们躲在这里面。”
那是一张供奉的案台,桌上铺着布,底下尚能容纳两人。两个小孩身形都不大,躲进去正好。
他又嘱咐道:“一会出了什么事,都不要出声,不要出来,知道了吗?”
李无尘还是不放心,折了回去掀开桌布。
他从身上取下一个东西交给阿梓:“这是瑶山的瑶铃,如果有危险就摇它,一般鬼怪受不了这个声音就会远离了。”
阿梓接过,说:“道长哥哥小心。”
算了算时间,李无尘从捡起那个三角银票到现在,已过去一个时辰多了,而那张银票正在他怀里揣着。
这么说,那东西,现在该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