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胥既然进了这米行的门,就断没有什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道理。她向来自律,对自己要求也是严格的很。是以半点儿瞧不出那姑娘家的骄矜,平日里手脚麻利得很,甚至比那米行里头的男人们都勤快。
一大早的那米行开了门,后头活计才刚拿着笤帚扫干净地上浮灰,就已经有人迈进了门槛。会来米行买米的大多也不是什么自给自足的庄稼人,那中年男人衣着算不上华贵,但也干净得体,上头一个补丁都找不着。
江胥只需瞧上一眼,就知道这人要么是当地的小地主,要么就是那家达官贵人的管事。眼瞅着这屋里还有方才被荡起未褪的浮灰,那男人的眉头皱在一处,就瞧着那日光底下飘摇的灰尘,半天都没挪开眼。
到底是姑娘家心细,那些个大老爷们还凑在一道里头瞎琢磨着,江胥就已经拎起边儿上的扇子,三步并作两步跑去那男人跟前,手里头扇子一打,两下就把近前的浮灰扇区一边儿了。那中年人的面色就和缓下来,这才重新迈开步子,屈尊降贵似得往里头走了。
边儿上就是那米行的掌柜,老头赞许似得一点脑袋,枯瘦的手捋了捋自个儿那雪白的一小撮山羊胡。他扭过头去正要开口,却见吴玉川的眼神比他还要认真两分。掌柜的只当他是关心自家后辈,就笑着开口夸赞道。
“我不知这年轻人做学问如何,可就凭着这股子伶俐劲,在哪儿都是不愁饭吃的。”吴玉川闻言却是沉默了半天,才稍稍一点下巴,几近无声地应道。“嗯。”
掌柜的的也是人精,那双黑白驳杂的眉毛一皱,却是将忙碌的江胥打量半天。不过江胥此次可是正儿八经地化了妆扮了相,又有吴玉川这个向来一言九鼎的人做掩护,掌柜的思虑半天,愣是没往那头去想。
这老头琢磨琢磨,就又开口试探着道。“前些日子您把人带过来啊,我还想着是不是来混日子的小少爷呢。估摸着底下人都做好供个祖宗的准备了。”说着,这掌柜就玩笑道。“可是没想到啊,大少爷您给送了个手脚麻利的来。”
这话一出,吴玉川可算是有了动静。这男人一双剑眉蹙起,略带责怪之意地瞥了那掌柜的一眼,语气也有些低沉。“她怎会如此?”就连掌柜的闻言都有些莫名,实在是摸不准吴玉川对江胥的态度了。
这老头摸了摸胡子,索性就只当没听得那话,笑着打个哈哈糊弄了过去。
再说江胥那头,她引着那中年人进了店面里头,将那打包严实的米袋子打开,露出里头满满一大袋子的稻米来。
吴家大米的质量一向是给人口口相传的,里头那米颗粒饱满,个个都莹润乳白,在那日光底下还有些透亮的意思,瞧着都能想到蒸熟之后是个什么甜美的滋味儿。就是再挑剔的厨子,估摸着都挑不出什么问题来。
可那外行人事儿就多了。这中年人一开口,江胥便知道怕又是个信奉“君子远庖厨”的生活残废。只见这男人伸出手去,一双大掌埋在那米粒里头一捞,颗颗晶莹的大米从那指缝里头滑落。
这中年人就皱了皱眉,分外不满地道。“这米怎的这么硬?让人怎么吃?”江胥虽是早有准备,可听了这话还是险些一个白眼给他翻到天上去。好歹是这么些日子见惯了奇葩的客人,她抿了抿唇,僵硬的扯出个笑来,压低了嗓音道。
“您这就说笑了,这大米还没熟,怎么可能是软的?”那中年人便是一愣,他将那剩下的几粒米在掌心攥了攥,神情有些迟疑,半天才皱起眉来询问道。“那这些个米做熟了,哪个更软些?”
江胥心下无奈,倒也不出言嘲讽,只咧嘴一笑,瞧着就是个阳光豁达的年轻小伙子模样。她扯起那米袋子抖了抖,把方才零零碎碎掉在一边儿的大米都抖回堆里,这才笑着道。“这米软不软,那都看加的水足不足,跟什么米没多少关系的。”
眼瞅着那男人露出纠结之色,江胥就赶忙引着他往边儿上走了走,将其余几个袋子一并扯开了。“您瞧啊,这些个米产地不同,那口味儿和口感就不一样。那头的米产在北方,虽是价高,可口感清甜,多得是小姐孩子们喜欢。”
“像这个。”江胥说着拍了拍自己手边的袋子,不好意思似得一笑。“本地米。不甜也不香,就是便宜。”那中年人瞧见她这幅模样,便也露出笑来,冲着那北地大米的袋子扬了扬下巴。“你那点儿意思我还是瞧得出的,就那北方的大米,给我装上两袋子。”
那中年人话音一落,后头就有五大三粗的汉子从柜台跟前站起身来,扬声应道。“好嘞——两袋子这就给您抬去!”江胥笑得也是见牙不见眼,一双狐狸眼弯成月牙。她伸出手去,认认真真把那两块儿碎银子接在了掌心。
银块儿在她掌心里头一跳才安安稳稳地聚在一处,中年人正垂着眼,瞧见江胥细白的掌心,就笑着调侃道。“哪家的小少爷啊,跑来这儿做工?”说着,他便抬起眼来,将江胥那黑了两个色号的面颊打量一遭,感慨似得道。
“若是你再白些,就是城里头那些个大家闺秀,怕是也比不上啊。”江胥闻言嘴角都是一抽,她赶忙摇了摇头,却是咧出个傻笑来,压根没敢接话。那头吴玉川和掌柜的早就瞧了半天,老头点了点头,还是忍不住夸赞道。
“聪明,聪明。这才几日功夫,就连那产地特点都记得清清楚楚了!就这脑子,考个什么童生举人不是手到擒来?”话音没落,老头就压不住心底那点好奇,到底也是瞧见个讨人喜欢的后辈,这老头就曲起胳膊,碰了碰边儿上吴玉川的手臂。
“这孩子可参加过科考了?上榜没有啊?”这话让人如何作答?吴玉川抿了抿唇,只得生拉硬拽地道。“前些年家里有事,没赶上科考。”
到底是别人家的家事,掌柜的自知不该横加猜测。可他瞧着江胥那纤细却挺拔的背影,颇有些遗憾的摇了摇头,长长叹出口气来。这掌柜的不过是有意感慨,可给了边儿上的吴玉川,就是又将心底那块巨石往下压了两分。
这男人只觉得自己周身都被什么细密却厚实的东西包裹,压抑的他几乎要喘不上气来。那纤细的背影在他眼中扎眼的很,可心底的愧疚又几乎要将吴玉川挺拔的脊背压垮。这男人面上不动声色,可拳头却在身侧攥紧,生生把那骨节压出了“咯吱”的声响来。
还不等江胥捧着那银子过来结账,吴玉川就猛地转过头去,还险些把一把年纪的掌柜的吓上一跳。这男人攥着拳头,似是将纷乱的情绪尽数压抑在心底,出口的语气一如往昔,只一双眼睛里头尽是山雨欲来的混乱。
掌柜的见多了人,经多了事,此时就皱起眉来,却是并未开口。吴玉川也不需他给什么台阶,这男人稍作思索,就沉声道。“我想起主家还有些事,锦翠怀胎快要足月,又自己带着凤姐儿,实在是太过忙乱了些。”
那掌柜的点了点头,就听吴玉川接着道。“我此时还在外头,实在是对不住她们三个。”掌故的倒是深以为然,还颇为赞赏的瞧着吴玉川,眼底尽是欣慰。可只有吴玉川自个儿知道,他对不住苏锦翠的,又那里是把她自己扔在主宅的事?
话已至此,吴玉川露出个又是怀念又是惭愧的笑来,他摇了摇头,低声请求道。“我看米行还算平顺,就麻烦掌柜的帮忙看顾一二,我先回主宅,也好多陪陪锦翠。”掌柜的年岁大了,对这些个年轻人有着法子内心的关切。
吴玉川又几乎是被这老掌柜看着长大,他放低了姿态出言请求,掌柜的又哪里狠得下心拒绝?这老人便缓缓点了点头,笑着应道。“大少爷只管回去就是,您才外头行商那么些年,这米行也没出过什么大乱子吧?”
还不等吴玉川出言应和,掌柜的就抬起手来,枯瘦的手掌贴上吴玉川肩头,轻轻拍了两下。“去吧去吧,你们也是我瞧着走在一道的,感情好些才是正途。”说着,这老头还望江胥那头瞟了一眼,点头保证道。
“也请大少爷放心,锦翠家的小伙子,我也一道给您照顾妥当了。等什么时候学会了想学的,您只管给个信,差人把小少爷接回去就是了。”
话说到这儿,几乎是将吴玉川的所有后顾之忧尽数打消。他垂眼勾起薄唇,可那笑容里头却莫名透出股子纠结僵硬的味道来。不过也不等那掌柜的看清,吴玉川就抬起那双朝阳般的眼,含笑点了点头。
“那便麻烦掌柜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