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阿婆穿了件深蓝的碎花衣裳,许是在田间衣裙不便,老太太没像江胥一般着件飘逸长裙,反倒是穿着与男子无甚差别的长衣长裤,还将那袖口裤腿都扎了起来,确保行动方便。不过到底是年纪大了,行走之间腿脚不便,还是能瞧出踉跄来。
江胥都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得那花农一声干笑。老太太却是得理不饶人,就絮絮叨叨的抱怨道:“我整日里在家给你做饭,你还有甚不满意的?我与你一道出来,你吃什么喝什么,还能从这儿刨花不成?”
那老头明摆着是脸上挂不住面子,可偏偏被人这般数落也没瞧出不满来,甚至连半句重话都没有,只笑着低声劝告:“好了好了,我这不就说说,还有人在这儿呢……”就这两句话的功夫,老头已经赶忙出了亭子去迎。
他三步并作两步,眼底的期待和喜悦几乎是明明白白的写在脸上。这老头伸出手去接那竹编的食盒,又赶忙换到另一只手去就要扶那老太太。却不料老太太一把甩开了老头的手,三分气恼三分娇嗔地道:
“我也知道你嫌我一个老婆子游手好闲了,我明儿就陪你种田。虽然老婆子这腿脚不好了,地里也还是爬得动的!”老头闻言便心疼的不行,赶忙强硬的拽住了老太太的手臂,几乎是低三下四的哄道:
“说的什么气话?我哪能让你来做这活计!我不就是感慨两句,明日你还是待在家里头做些饭食,若是不想做了就给我说,我们去那外头的饭馆里吃。”两人虽是哪个都不饶人,可甚笃的感情却从一举一动之间倾泻而出。
那老太太年岁不小,可做起这小女儿家的娇嗔姿态来,却是流畅又自然,半点瞧不出生疏僵硬,带着三分习惯成自然的娇俏,还真如那年纪轻轻的姑娘家一般,瞧着就让人想将一切美好的东西捧到她面前去。
这明摆着就是感情深厚,数十年如一日的娇宠才养出的性子。虽说在这古时候着实难得,可现代却也有的是这般被娇养着长大的小丫头。等到了二十多岁,牵着父亲手腕撒娇,还跟那十几岁的小丫头一般,半点没有违和的意思。
江胥哪能瞧不出来?虽是心中有数,却也不由得添了两分艳羡。就颇有些无奈地勾了勾唇角,转而去瞧吴易奚。那男人脸上还带着那条没被抹掉的黑泥,接触到江胥的视线便也露出个笑来,神情温和:“胥儿喜欢?”江胥几乎是下意识的摇了摇头,可不过片刻,却又红着耳尖点了点头。
吴易奚倒也不拆穿她的口是心非,只将那底下收拾妥当的花篮递给了一边候着的车夫,温声叹道:“一生一世一双人,我也是喜欢的。胥儿日后也能过上这般日子。”说着,吴易奚语气一顿,又笑着补充道:“不过吴家还有下人,应当不必自己下厨。”
江胥闻言也是不由笑出声来,她撩起眼皮来瞪了吴易奚一眼,却是带着自个儿都没觉出的嗔怪和撒娇。还不等吴易奚开口安抚,江胥便自顾自站起了身,向着那难舍难分的一对老恋人走去。
那老太太见江胥这么个年轻娇俏的姑娘凑到跟前,眼底尽是慈祥笑意。江胥原本还觉得自个儿此时的大半太过失礼,却不料那老太太瞧见她满脸的泥灰和土印,笑容就更真切了两分。这老人放缓了语气,无奈地道:
“你这模样怎么跟我家丫头小时候一模一样的,姑娘家把自己折腾成这样,以后可还怎么找个俊俏夫婿?”本是一句打趣的玩笑,江胥从中听出了难得的亲昵和善意,也半点儿没觉出冒犯。
可偏偏吴易奚还站在后头,这话音一落,那男人颇有些尴尬的轻咳一声。老太太这才转眼去瞧,那惊奇诧异的视线在江胥和吴易奚之间转了两圈,这才恍然似得一拍自个儿脑门,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道:
“瞧瞧我这老眼昏花的,这都没瞧出来!”说着,也不等江胥答话,这老太太就自顾自的嘱咐道:“小两口可要好好过啊,你们这郎才女貌的,般配的很呢!”江胥便点了点头,却见这老太太低下头来,压低了声冲江胥道:
“如今这男人们呐,一个个自诩清高的很。瞧着你这位也是个文化人吧?能陪你到这地方来,你们都折腾成这样还不生气的,怎么也是真心对你。可要好好的过啊。”江胥哪里能不明白这道理?
以往在那书房里头,吴易奚看上本书都要净手焚香,若是沾了什么污渍更是急着就要洗漱,似是自个儿身上只能沾染书本墨香似得。而这男人头一次忍下脏污,便是冒着倾盆大雨急行了十几里地,去给自己摘那不过随口一提的红枣。
江胥思及此处,便又想起那两颗光滑大枣躺在手心里的触感一般,清亮圆润的感觉几乎驱散了夏日的燥热。那老太太便见江胥陡然陷入沉默,似是想起了什么,又绽出一个分外甜蜜,充斥着回忆的微笑来。
老人见过了多少年的分分合合,哪里能瞧不出江胥的思绪?她们两人对视一眼,江胥便笑着道:“多谢您提点,少爷真心待我,我自然会与他一道,和和美美,白头偕老的。”这话从别人那儿听啦本就已经足够羞耻,更别提还是自己开口了。
江胥这话说完,面色就有些泛了红。可那老太太却是露出欣慰至极的神色来,狠狠点了点头。那看向江胥的视线半点儿不不像在看一个陌生女子,倒像是瞧着自个儿给予厚望的子侄。
江胥哪里造的住这般注视,就赶忙笑着见了礼,温声道:“我们这花选好了,东西也准备的差不多,就要先赶回去准备开业的事儿了。”那老太太也不必江胥提什么告辞,她笑着打量了江胥两眼,便温和的点了点头,应声道:
“好了好了,有事就快些走吧,还辞行呢?”说着,老人伸出那树皮一般枯瘦的手,轻轻拎起江胥的一截衣摆,笑着道:“可记得回去换身衣裳,不然两个人泥猴子似得模样,还拿什么开店啊?”
江胥闻言也是不由得脸红,她赶忙点了点头,也没好意思继续寒暄,就赶忙转过身去,伸手去扯吴易奚的衣袖。在她们交谈的这片刻功夫,吴易奚和车夫两人早就将那些个花泥搬上了马车。
反正江胥两人的衣裳已经脏了个彻底,到时往车上一座自然是什么都保不住,索性将那些花篮一并搬上了车,还省得老头再雇什么人去送。她们这头转身上车,就听得后头一声呵斥,那老太太扬起了声调,半点听不出方才与江胥交谈时的平声静气:
“你瞧瞧你!人家姑娘要下田,你怎的就不知道给垫上块儿布料?人家衣裳可是好着呢,布料雕花都细致的很,来上一趟就脏成那样,怎么说得过去!”那老头也是冤枉的很,他长叹一声,便絮叨道:
“怎么也是下地,这又刚浇过水,披什么也挡不住泥点子,还不如就穿自个儿衣裳下去,还能省点儿事呢。”这话说的是有些道理,可老太太却是半点都不买账。她冷哼一声,嫌弃的道:“你可省省吧,不就是懒得!”
吴易奚和江胥将这几句话尽数收入耳底,后头似乎还传来老年花农隐隐约约的争辩。可两人的马车已经驶出了一截,贱不过片刻,连老太太的声音也听不太清了。江胥这才放下那车帘,笑着回过头来。
吴易奚满身泥灰,以往又从不做这体力活,此时也是累的够呛。这男人倚着车壁,瞧见江胥回头,便露出个温和的笑来。江胥也是勾起了唇角,此时这马车里头尽是摆放妥当的花篮,只不过是留下了一道狭窄的路径勉强容人进出罢了。
两人往里头一坐,那便是当实在了那句“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江胥低眼便瞧见那满地灿烂的花束,在略显阴暗的车厢里头都十足的夺人眼球,一时就只觉得心底满是满足和熨帖。
她小心翼翼地将脚往回收了收,免得碰到那摆放妥当的花茎花叶,这才笑着对吴易奚道谢道:“多谢少爷。”这话音没落,江胥又羞愧似得轻咳一声,低声道:“倒是为难少爷与我一道受累了。”
吴易奚闻言却是摇了摇头,这男人的疲惫几乎是肉眼可见的,可偏偏他那神情又是满足与愉快交织,半点瞧不出难过来。只见他眼底漾着笑,在那星星点点的光亮映衬下,倒像是一汪清泉漾起了月光,明明是纯然又清丽的景象,却又勾人的厉害。
江胥稍稍迟疑,便听得吴易奚温声道:“这如何能算得上是受累?胥儿有所求,我又乐意与胥儿一道前来。”说着,这男人勾起唇角,他稍稍歪了歪头,出口的话音似是浸了蜜糖一般:“无论如何,我都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