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强以为的太学士怎么的也是一个品德高尚脱离低级趣味的君子。可没想到这邓肃讲起汴京轶事简直就如同那街头巷尾的说书艺人一般。
“蔡太师位高权重且家族人丁兴旺。所生八子但有能耐者仅三人。长子蔡攸，次子蔡翛，三子蔡绦。这三子性格各有不同，能力上可以说各取其父之一而已。”
“蔡太师贪恋权位，早已过致仕之年却仍占据高位。对此不满之人何止万千？但能明目张胆对其叱责者独蔡攸而已！”
宋强这就大感惊愕不已了！蔡攸不是蔡京的长子么？怎么就因为他老子没有及时退休就站出来跟自己老子对着干？也许是因为宋强父母早亡的原因，所以心里对父母的想象都是美好的，自然无法理解公开与父亲对着干的蔡攸究竟怎么想的。
邓肃不知宋强心中喜恶，自顾自讲述蔡攸与其父蔡京之间的事情。
“蔡攸萌父荫而升迁，年岁尚轻便已是提举秘书省道録院、礼制局，道、史官百余俊才之上司。舆论认为其才疏学浅，可奈何有一好父亲，不仅被任命为大学士，还任其遥领淮康军节度使。”
“后圣人欲剪除蔡京羽翼压制其权势，驱逐其同党刘焕、刘昺，却碍于君臣脸面，暗中指示王安中上书弹劾蔡京。却不想蔡攸素与御史台有所来往，而得知此时。其并未将此事通知其父，而是在旬休之时百拜恳求圣人得以取消此事。”
“看来好似蔡攸与其父互为犄角相互扶持。可却因家中琐碎生出嫌隙。蔡京偏爱蔡绦，使其代为署理文书政务，大有悉心培养之意。可此举在蔡攸看来自然无法容忍家族掌控与官场地位均被其幼弟所威胁。”
“三年前那蔡攸搜集到蔡绦假借蔡京之权任命其妻兄韩梠为礼部侍郎，随后又得知那韩梠私相售卖官爵数十人之多，搜刮钱粮锦缎无数。获得铁证后便将此事告发御史台，韩梠与蔡绦获罪被免职。韩梠更是因此而贬黜偏远岭南之地。蔡绦因其父力保才留置京城，年前才被复起用就任提举都商税务司，专司承接圣人生辰纲与花石纲如期交割之事。若是蔡绦在这生辰纲之事上有所闪失，圣上责罚下来就算蔡太师也难以出力挽救啊。”
听到此处，宋强多少明白了邓肃为何说在生辰纲的安危问题上可以仰仗蔡绦。实在是两人现在实际上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而一直视蔡绦为威胁的长兄蔡攸，若是能通过破坏生辰纲来打击蔡绦，肯定也会不择手段推动。
敢情自己现在就是这些京城大佬之间勾心斗角的棋子啊！这种发现让宋强心中极为不爽！
“穿越而来就是为了做那棋盘之上的下棋人，做他人的棋子也不是弱爆了？”
可现在做不做棋子还真由不得宋强，他的力量还远不及朝中那些看似手无缚鸡之力，却能用刀笔舆论将宋强这样的一方豪商弄得身败名裂的文人。
宋强又多看了邓肃几眼。倒是没想到他仅仅说了点蔡家的事情，就已经点出自己这趟京城之行如何确保平安的关键点了出来。
只是……
宋强咧了咧嘴巴。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自己要想确保平安竟然要靠跟那大奸臣蔡京之子拉关系！这着实让新时代教育下多少有些精神洁癖的宋强感到浑身瘙痒还不知道挠哪一般难受！
邓肃讲完了蔡京家父子兄弟之间的龌龊后，又讲起来关于蔡京与王黼、张邦昌、白时中等人关系。这些人与蔡京都是同僚，也都是紧紧围绕在蔡京身边的重要助力。可自从此次蔡京复起后权柄分散，这些曾经蔡京亲密的战友已经不再唯蔡京马首是瞻。失去这些曾经政治盟友的帮助，蔡京远比任何时候更渴望得到人才帮助其稳固权柄。大有魏武帝曹操不拘一格降人才的魄力广泛招揽人才，但奈何蔡京此次复起舆论对其不利，心高气傲的文人受舆论左右多不屑于与蔡京为伍。
而邓肃的意思隐隐有让宋强与蔡京靠拢，借此得到一个在朝靠山之意！
一想到要与一个大奸臣做靠山，宋强就打了一个寒颤。那感觉丝毫不比明朝时跟太监喊“爸爸”好受到哪去！
可这邓肃既然能因为花石纲之事作词抨击朝堂，按说应该是个精神洁癖比自己还要厉害的多的家伙。怎么会隐晦提出让自己主动向蔡京这个大奸臣靠拢的提议？莫不是这厮被赶出太学后脑子烧坏了？
“邓先生……”宋强心里可没有玩政治的那帮人那么多的弯弯绕绕。而且事关自己在京城中的安危，摸不清楚邓肃的意图就直接张口去问。
“听闻你在军营坊门外那讽刺皇帝花石纲扰民壮怀激烈之词，故而想要与你一见。我本为辽地逃民，深知乱世命贱如草，因而在我那庄上不惜工本意图建立一个容留流民的世外桃源。可那朝中奸臣多是鱼肉百姓作恶多端之人，我与其走近，岂不是会让百姓戳我脊梁骨？”
“幼稚！”
宋强本以为自己一番“肺腑之言”会被邓肃称赞两句，却没想到被邓肃直接被指着鼻子骂。
“朝中士子文人替圣人掌握舆论，欲加之罪纵使权倾朝野之又岂能相抗衡？蔡京也奈何不得！”
宋强被骂的一愣，木然道：“难道邓先生的意思是那蔡京不是大奸臣？”
然而这句话刚一出口，得到的却是邓肃声调更高的咒骂：
“混账！”
宋强被骂的糊涂了。怎么自己不管怎么说都会被那邓肃骂？古代的这帮穷酸文人都是这么难伺候么？
邓肃怒目圆瞪，张牙舞爪的大声叱骂道：
“蔡京天资凶谲，舞智御人，奸诈专权、谋取私利不择手段，此乃世人公认！我虽不屑于那帮士子文人的无中生有污蔑，可也知道那蔡京绝非什么清白之人！其为保权力不惜与一众以满足一己之私为目的小人为伍，这些人窃居高位搞的朝堂乌烟瘴气！”
宋强穿越至今从没有被人这般叱骂过，都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
然而邓肃还意犹未尽，也似乎是对这有辱斯文的宋强的自行领悟能力绝望了，便将他建议宋强搭上蔡京这趟车的意图讲开了。
“蔡京虽为世人所诟病，但其才能甚高，且能知人善任。何执中、张康国、郑居中、张商英皆因蔡京而通达官场，为圣上所重用一时，勿论那些人德行如何，圣人所重用者绝非一无是处之人。但此时除何执中致仕，其余人等如今皆攻讦蔡京。看似蔡京众叛亲离，实则在圣上看来蔡京已是孤臣，更能放心所用！”
“在蔡京众叛亲离之际攀附雪中送碳，蔡家才能为宋义士这具留给世人所欣赏之马骨而舍得投入力量！”
宋强被邓肃一番话忽悠的目瞪口呆。连忙对邓肃一揖到地深施一礼：
“宋强愚钝！今日若非邓先生苦口良言，这京城之行恐成我亡命之旅！当真是无知者无畏！今日宋强性命是邓先生所救！宋某庄园初成，急盼邓先生这般贤士良才相助！请邓先生助宋某为保万千饥肠辘辘流民苍生一条生路出谋划策！”
宋强所施大礼和诚恳的语气态度是邓肃过去从未再别人那里得到过的。至少此刻邓肃心里的压抑已久的一点虚荣之心得到一些满足。
其实这次邓肃主动登门又何曾不是想要通过这宋强寻找一个得以施展自己与朝堂格格不入的才华之机会？但文人都有一个矜持的臭毛病。宋强礼数不可谓不重，可这邓肃就是不松口答应，倒是也没有开口拒绝。
宋强也是阿Q精神心中留，认为这邓肃没有否认就是无限接近默认。不可否认，这种精神用在追求女朋友上确实是一个成功的基本条件。只可惜前世里宋强学的此等秘籍，奈何还未得施展便稀里糊涂来到这九百年前的古代！
谈完沉重的事情，宋强与邓肃又聊起来汴京城街头巷尾的民间趣事。没想到不仅是朝中大臣们的事情这邓肃知道的门清，就连民间百态也是了解甚详！一番讲述让宋强也是大开眼界。
宋强觉得邓肃根本不像是个合格的钻研经史和圣人之言的太学士。认为他说自己因为作词讽刺皇帝举国收集花石纲而被撵出太学有水分。
十有八九是这厮不思钻研朝廷所期望的八股洗脑文，整天就四处打听各种奇闻异事，培养愚民官员的太学怎么会养这样的人！当然要剔除出官僚队伍了！
不过宋强现在倒是得益于这邓肃的讲述，了解了这看似繁华且祥和的汴京城中有着怎样的龌龊之事和勾心斗角。也多少明白了政治是个什么东西。
邓肃与宋强并肩围着校场边走边聊。实际上基本都是邓肃在讲，宋强只是带着耳朵和猎奇之心静静听着。
本来讲的都是一些京城之事，邓肃却忽然话锋一转，转而提到宋强的玻璃器之事。
“宋义士做得好大生意，几近绝了他人财路。那博山王氏以为其贵为外戚自有特权，然则其外戚之威盛名难副。王贵妃是个聪明人，为了自家孩子将来有望继承大统，自不会陪着博山王氏与宋义士拼个鱼死网破。其闻之宋义士押运生辰纲入京，招募泼皮凶徒意图不轨，自以为行事隐秘，实则有心人皆心知肚明！”
“我知宋义士定然会觉得我一被国子监赶出门的落魄文人又是如何得知包括宋义士身份的这些事情？”
宋强用力的重重点头，这正是他早已想问出来的东西了！
邓肃轻捏颚下长须笑道：“邓某既是白身没甚顾虑，便跟宋义士说一说吧。宋义士可曾听说过我大宋御史台？”
宋强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确实听说过御史台这个机构，但是具体是做什么的也只是知道个大概，貌似就是监督官员的一个机构。
邓肃似乎也并没有指望宋强能知道的很多。他没有多停顿便继续说道：“御史台的官员不仅要纠察百官，上至一品下至九品甚至不入流的吏员也皆受其稽查。世人皆以为这御史台的官员整日里干的事情就是骂人。殊不知御史台所辖千余人不仅要监察百官，也要查证民间不平之事、妖异之事以便朝廷及时作出应对之策。”
“而宋义士自登州打虎，再到东平府白手起家一朝崛起，就是被御史台官员留意的妖异之事！”
宋强眼中瞳孔微缩，心里也随之一紧！原来自己短时间暴富自以为山高皇帝远不会被朝廷过早注意到。这简直是把别人都当成傻子啊！那些能做到高位的人就算不知道最简单的化学原理，可要论权谋之术，宋强给人提鞋都不配啊！若不是占着一个穿越而来的优势，如何谋生都是个问题！
细想一下，因为玻璃器的热销，大量的钱财物资涌向京东西路。而这也必然导致其他地区的钱财物资的短缺情况。朝廷又怎么会不去了解造成这些事情的背后原因呢？世间万事本就是千丝万缕联系的，蝴蝶效应真不是说说而已的！
邓肃眼神何等犀利，从宋强此时明显未及收敛起脸上的惊愕表情读出了宋强心中的浓浓的不安，浅笑安慰道：
“不过宋义士倒也不必太过担心。御史台官员尽心竭力秉公办差，奈何御史台中丞对宋义士所做好大事倒似有些不以为然啊。其所做供皇帝参阅奏章甚至未言及宋义士之名，只以商贾代之。并言若商贾之利不为朝廷所取，则商贾所得一时之利，足以乱当今盛世之治！也幸而那御史中丞老糊涂瞧不起商贾，皇帝未曾知晓宋义士之名。不然御批下来宋义士少不得要被那新法砍去安身立命之业！”
“至于我为何得知此等隐秘之事？”
邓肃说到此一脸嘚瑟的仰着头，吊足了宋强的胃口后才说道：“我曾为经手万千公文翰林学士。而且寻常人等并不知我虽一目十行却有过目不忘之能。初时只是好奇宋义士之所为，故而所有关于记述宋义士公文信件我皆记在心上，如此当然知晓宋义士自认为隐秘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