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宁与宁县仅一水之隔，此河河水不算深邃，最深处亦不过齐腰。倘若处于春夏之际，众人径直趟水而过便行。然而此刻已然入冬，河水虽尚未冰封，但伸手探入，那彻骨的冰寒瞬间蔓延全身。人若从河中蹚过，即便侥幸不死，只怕也难免落下病根。
长城一侧的小径已被杨铭以乱石封堵得严严实实。当下宁县周边有大批隋军屯驻，靺鞨人根本无暇清理此路。若想撤回草原，唯有穿过广宁，从彼处绕过长城方可回归。杨铭当初选定宁县作为伏击之地，正是鉴于靺鞨人撤退时可选路径有限。
至于继续进犯幽州，在后方通路未打通的情形下，即便靺鞨王有此念头，其麾下众人恐也无心恋战。
靺鞨人已撤离宁县范围，且并未发觉大股隋军追击，靺鞨王不禁长舒一口气。细想之下，隋军多为步兵，想要追击他们这些骑兵，着实不太可能。
“王，前方河水阻拦，这该如何是好？”一名头人上前，指着前方河道说道。
“先让勇士们稍作休憩。”靺鞨王眉头紧皱，“派人往四周探寻，看看有无可渡河之处。”
此河虽说既不深也不算宽阔，约莫两三丈的宽度。若给予充足时间，骑兵们或许能够逐个跃过。但如此一来，便可能面临被敌军分割包围的风险。
“是！”几名勇士领命，策马疾驰而去，寻觅渡河之处。
靺鞨王将数位头人召集到一处，共商退路。过了广宁，有几处可通往草原。最近的一处，位于广宁城外三十里，有一条小道，比宁县那条稍宽，沿着小道行进四五十里便能出草原。另有一条路则需绕更远的路程，不过路途相对平坦好走。
“此等小路，万不可再走。”回想起先前在宁县的遭遇，靺鞨王心有余悸。倘若杨铭在小路上方设伏，甚至无需露面，仅向下投掷石块，便能将他们砸得伤亡惨重。
“但不走小路，恐怕需三日方能绕出，可我等已无粮草。”一名头人面露苦笑。
靺鞨乃至整个草原战士的作战模式主要有两种。其一为劫掠，出征时仅携带三日口粮，其余皆靠沿途劫掠获取。其二则是部落间的大型战役，彼时牛羊随行，作战与放牧并行，相较汉人依靠民夫转运粮草，省力许多。
此次行动，本应属于大型战役，且因与杨铭联盟，靺鞨王本就打算依靠杨铭补给粮草，故而仅携带了三日口粮。岂料杨铭从一开始便心怀叵测，意在对付他们，此刻又怎会为其提供粮草。
至于劫掠，他们此前沿途经过多个村落，却发现不仅人去楼空，连狗都不见踪影。如今局势颇为尴尬，要么绕路，期望沿途能遇可供劫掠的村落，但城池便无需考虑；要么径直走小路返回，可如此便要直面小路两侧可能出现的伏兵。在那般地形下遭遇伏兵，骑兵除了被动挨打，几无反击之力。
“该死的杨铭，竟敢背信弃义！”这艰难的抉择，令靺鞨王对杨铭恨得咬牙切齿。
“大王，我等或许还有其他出路。”一名靺鞨头人忽然看向靺鞨王说道。
“快讲。”此刻的靺鞨王哪有耐心磨蹭，不耐烦地催促道。
“是。”那头人思索片刻后道，“既然这两条路皆危机四伏，我等何不暂且放弃回草原，转而挥兵南下？此处距下落不过百里之遥，骑兵一日便可抵达。且过了下落，即便杨铭手段通天，也无法将众多城池清空，何愁没有粮草？届时我等筹集到足够粮草，再从居庸关返回。”
“下落在何处？”靺鞨王眉头紧皱，他身为靺鞨之王，平日鲜少亲自率兵南下劫掠，因此对幽州地形反倒不及这些常来侵扰的头人熟悉。
“过了此河往南十里，有条大河，顺大河往东八十里，有一道山谷，谷中可容八骑并行，甚是宽阔，长度不过十里。过了山谷，再行十多里，便是下落。”头人笑着介绍，“若顺利，今晚便可抵达。”
“还等什么？渡河！”靺鞨王听闻，一拍大腿，当即起身。
“是！”一众头人赶忙着手组织兵马准备渡河。
“王，快看，是隋人的军队。”正要渡河时，一名头人瞧见对岸上游出现十几个隋军骑兵，正远远观望。
“莫理他们，渡河！”靺鞨王面色一沉，如今他一见到隋人便心生怒火。这十几个隋军骑士既不进攻，只在远处盯着，即便真攻过来，又能怎样？
“噗嗵~噗嗵~”
已有不少靺鞨战士策马跃入河中试探水深。河水并不深，刚没过马腿，堪堪淹到骑士膝盖。
即便不策马飞跃，一名骑兵十几个呼吸间便能趟过此河。
当下靺鞨王下令渡河。那十几名隋军骑士见状，似是惧怕遭受攻击，骑马往上游方向又行进一段，此举引得不少靺鞨人嘲笑。
靺鞨王不屑一笑，策马冲入河中。刚一入水，便闻到一股刺鼻气味，他微微皱眉，却并未太过在意，只当是河水水流平缓，常年积攒了诸多脏污才有此味，当下便催动马匹，迅速渡河。
见此情景，更多靺鞨人纵马跃入河中，开始渡河。越来越多的靺鞨人上岸，却始终不见那些隋军有所行动，几万靺鞨人逐渐在岸边散开。
“差不多了。”上游处，一名队率见河中的靺鞨人愈发增多，对岸的靺鞨人愈发减少，当即朝身后一名骑士点头示意。
那骑士迅速摘弓搭箭，朝着天空射出一枚响箭。
“咻~”
尖锐的破空声令靺鞨王心中涌起一丝不安，他皱眉看向那些隋军骑士，催促道：“快让勇士们加快渡河速度。”
“大王，您快看那边！”就在这时，身旁一名头人突然尖叫。靺鞨王赶忙扭头望去，一双虎目瞬间瞪得老大，脸上满是难以置信之色。
但见那原本水汽氤氲的河道之上，此刻远远望去，竟有一条火龙飞速向这边窜来。
隋人，竟把河给点燃了！？
靺鞨王与无数靺鞨将士皆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幕。那飞窜的火蛇以惊人速度迅速蔓延，远远望去，整个河道仿佛都被这股火焰笼罩。
“快上岸！”
在一片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终于有人回过神来。尚在河中的靺鞨人彻底乱了阵脚，有人拼命想尽快过河，有人则慌不择路地试图往回跑。一时间，整个数里长的河道内，靺鞨人乱成一团。
水火无情，火势并不会因众人慌乱而有片刻停歇。就这一阵混乱的功夫，那汹涌而至的火蛇已无情地席卷而来，瞬间将无数河中的靺鞨儿郎吞噬。
靺鞨王面色铁青地看着在火焰中挣扎的身影，气得浑身发抖。
“杀！”就在此时，河对岸突然传来一阵喊杀声，紧接着便是凄厉的惨叫，偶尔还有从火焰中飞射而出的流矢，让不少猝不及防的靺鞨人中箭落马。
“王，这可如何是好？”望着眼前挡住视线的火焰，听着对岸不断传来的惨叫，几名头人焦急地看向靺鞨王。
怎么办！？
靺鞨王呼吸急促起来，他恨不得立刻冲过火海，带领靺鞨战士将那些隋人杀个片甲不留。但理智还是让他强压下了这股冲动。
此时已有大半靺鞨人过了河，仅有少数被困河中，留在对岸的不足一万。此刻对方从对岸杀出，又是以有心算无心，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对岸的靺鞨人多半凶多吉少。听着对岸传来的惨叫，靺鞨王心如刀绞，恨意冲天。自出了那密道起，他们尚未伤到隋军一兵一卒，却接连遭遇偷袭、陷阱、火烧、伏击等攻击，算起来，自己带来的靺鞨勇士已折损上万甚至接近两万，可连隋军的边都没碰到，这种憋屈之感，几乎能将人逼疯。
“走！”靺鞨王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这个字。他满心不甘，若死于正面交锋，他无话可说。但从一开始，杨铭就没打算与他正面抗衡，一直以这些阴谋诡计算计他们，这让他既愤懑又无处发泄。有这满河火焰阻隔，救人已无可能。留在此处，谁知道杨铭还有什么阴谋等着他们。即便心中极不情愿，这口气他也只能硬生生咽下。
经此一败，士气再度低落，尤其是这场火烧河水，更是令靺鞨人从心底对隋人产生了深深的恐惧与敬畏。
靺鞨王对此也无可奈何，只能闷头继续前行。可没走多远，地面突然塌陷出几个陷阱，数十名靺鞨战士因此丧命。这一下，众人神经紧绷，如同惊弓之鸟，稍有风吹草动，便警觉万分。
待众人远去后，河面的火焰渐渐熄灭。除了河水中漂浮的烧焦尸体，河岸对面只剩一片狼藉与满地尸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