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德彝被囚于单间大牢，此地环境还算不错，远超出一般人的想象。有床榻、新添桌椅，桌上还有一壶清酒与几碟小菜。虽说自由受限，但其他条件让狱中其他囚犯羡慕不已。
然而封德彝神情略显疲惫，苏勖虽未对其用刑，但其自入狱以来，整整三日未曾合眼，只要一闭眼，苏勖便会派狱卒将他唤醒。
“陛下恕罪，此人太过执拗，即便铁证如山仍不知悔改，是以卑职才出此下策。”苏勖来到杨桐身前，躬身说道。
“无妨。”杨桐靠在椅背上，扫了眼大牢，不再多瞧，他眼中的世界与常人不同，虽不害怕，却也觉得此处不太舒适。
“朕既将此事交予你，朕便不再过问，朕只盼明日朝堂之上，他能开口，苏勖想怎样都行。”杨桐皱了皱眉，周身龙气荡漾，周遭不知死活的小鬼瞬间被磅礴龙气化为虚无。
扭头看向身旁黑袍裹身的宇文宬，杨桐道：“你确定能行？”
“臣愿意一试。”宇文宬躬身答道。
“将他放进去，另外，将牢中的狱卒都给朕撤开封德彝牢狱左右，未出来之前，任何人不得靠近。”杨桐最终还是不准备在公审之前见封德彝，既然宇文宬有把握让他不死不残的情况下开口，杨桐也乐得轻松。
“喏！”苏勖甚至没有多看宇文宬一眼，他心里清楚，此事关乎陛下机密，知道得越少，对自己就越好。
十几名狱卒从牢里被撤出来，偶尔有喧闹的囚犯，便会被狱卒狠狠抽打，眼前可是当今天子当面，自然要好好表现一番，以往下手还有些分寸，但今日，谁敢叫嚷，那就是跟自己的饭碗过不去，这个时候，打起这些囚犯可没有丝毫手软。
封德彝乃名士，关押之处自然不同于其他囚犯，十分清幽，周围的牢舍之中，早已被清空，此刻倒也不必再去戒严。
有狱卒一脸谄媚地帮宇文宬打开了囚牢，然后在宇文宬的示意下迅速离开，封德彝此刻精神已然困倦，眼前精致的菜肴，在他眼中却失去了吸引力，他现在只想睡一会儿，见有人进来，本不想理会，但当宇文宬摘下头罩的时候，原本有些消沉的目光猛地一凝，随即又恢复了涣散，看着宇文宬，摇头苦笑道：“看来陛下对文通还是颇为倚重，这天牢重地，以那苏勖的严谨，文通仍能自由出入，陛下对文通的恩宠，德彝自愧不如啊。”
“陛下实际上对封德彝是很看重的。”宇文宬坐在封德彝对面，摇头叹息道：“可惜，封德彝为何要与陛下产生分歧呢？”
“德彝不知，何时与陛下产生分歧了？”封德彝看着宇文宬，冷笑一声道：“反倒是陛下自重新掌控朝政之后，对我等士人多有严苛之处。”
“如此说来，那朱定出关，欲引胡寇入侵，长安粮荒，却抬高粮价，险些令关中饿殍遍地，如今更是秘密探查陛下的私密之事，皆是陛下逼迫封德彝？”宇文宬摇了摇头：“陛下对封德彝一再容忍，封德彝不思报恩，反倒变本加厉，宬实在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何？”
“这诸多事情，封德彝只是想让陛下明白一个道理。”封德彝冷笑道。
“愿闻其详。”宇文宬看向封德彝：“若有道理，宬自会替封德彝向陛下传达。”
“无需你传达，明日朝堂之上，自见分晓。”封德彝冷笑道。
“封德彝消息还当真灵通。”宇文宬微笑着看向封德彝道：“封德彝可有想过，自己或许出不了这牢狱？”
“陛下既然已经答应了明日公审，若出尔反尔，只会让群臣失望，大大有损人心，即便陛下真有此想法，我猜文通也会劝阻。”封德彝冷笑道。
“封德彝何以如此肯定？”宇文宬失笑道。
“当年，我看着你入洛阳。”封德彝看着宇文宬，眼中闪过一抹回忆：“文通的才华，德彝生平仅见，当初也有过惜才之心，对文通，也多有关注。”
“哦？宬也想知道，封德彝如何看待我？”宇文宬微笑道。
“世人皆言宇文宬狠辣，却不知宇文宬乃忠贞之士。”封德彝眼中闪过一抹回忆：“当初杨林对文通有知遇之恩，文通便誓死相报，那杨林逆贼能有那般作为，文通在背后出谋划策，可谓尽心尽力，哪怕后来元文都以离间之计反杀杨林，文通也从未有一刻生出二心，如今陛下对您，恩同再造，又视您为心腹，以文通的性情，怕是已经生了效死之心，如今朝廷眼看蒸蒸日上，文通又怎肯看着这半年的心血付诸东流？”
“既如此，封德彝何以如此强硬？”宇文宬不解道：“宬是效忠陛下，封德彝也是向陛下效忠，虽然宬的身份，不便公开，但你我本该同心，何以非要逼得陛下痛下决心，封德彝可知，陛下对封德彝的才华，可是十分钦佩，此番若非封德彝做得太过，陛下也不会使出此等手段。”
“不，你我不同。”封德彝看着宇文宬，摇头决然道：“文通可知，这天下是谁的天下？”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天下，自然是陛下的天下。”宇文宬皱眉道，已经知晓封德彝想要说什么，却不知是否该阻拦。
“错！”封德彝看向宇文宬：“天下虽归陛下所有，但这天下，天子可换，甚至说句大不敬的话，朝代也可更替，然而有些东西，却是永恒不变的。”
“士？”宇文宬看着封德彝，眼中闪过一抹寒意。
“不错，这天下，可无帝，却不可无士！”封德彝站起来，情绪有些激动道：“天子坐守朝堂，怎能知晓天下之事？若无士人为陛下治理天下，这天下如何能够太平？百姓如何能够安乐？”
“然！”封德彝声音渐渐地冷下来：“陛下重新掌控朝政以来，一纸武举选拔令，提升了武人的地位，可曾想过，打天下，不过数十年光阴，然而自文帝建立大隋以来，数十年来，一直是我等士人在为大隋江山出谋划策，随后陛下更是推行法治，多次想要削弱我世家门阀的威势，一纸恩科令，可曾想过把我士人置于何地？”
若是平常，以封德彝的心境，不至于被宇文宬几句话就将心中所想都勾出来，然而此刻，封德彝已经被苏勖折磨得三天三夜未曾合眼，更不曾睡过片刻，精神正是最为疲惫的时候，此时被宇文宬稍稍将话题一引，便忍不住将心中所想道出。
“文通只说封德彝如何为难陛下，可曾想过，陛下此前如何为难我等士人？封德彝此前的种种做法，只是希望陛下能够明白，这天下，不可无士，至于文通之事，也是希望陛下能够清楚，陛下所能依靠的，只有我等士人！”
饶是以宇文宬的心性，听得都有些心凉，不止是因为封德彝的话，更是因为，抱有这种想法的，绝对不止眼前这一个，封德彝只是一个典型，在这洛阳城，乃至整个天下，抱有这种想法的人，太多了。
“宬此来，却是希望，封德彝明日公审之时，可以忘掉宬的事情。”宇文宬缓了缓心情，看向封德彝道。
“文通以为，封德彝会答应？”封德彝冷笑道。
“会！”宇文宬将一个带着血腥气息的盒子放到封德彝身前：“宬相信，封德彝并非完人，这天下士人的事情，也不该只在封德彝一人身上。”
“这是何物？”封德彝眯眼看着眼前的锦盒，却并未打开，他相信，以宇文宬的智谋不至于认为可以贿赂自己，而且这锦盒之中散发出来的血腥气息，怕是跟贿赂也无关。
“封德彝应当熟悉的，不妨打开看看。”宇文宬微笑道。
封德彝看着眼前的锦盒，心中有些犹豫，宇文宬如此自信的表情，让封德彝相信，这锦盒之中的东西，肯定非同寻常，甚至可能动摇自己的心智。
“故弄玄虚！”最终，封德彝还是没能忍住，伸手打开锦盒，目光陡然变得呆滞起来。
锦盒之中，是一截手臂，苍白无比，但封德彝依旧认得出来，那略显稚嫩的手臂，哪怕已经失去了全部的血色，依旧十分熟悉。
心中一痛，封德彝只觉自己整个头皮都要炸开了一般，猛地一拍桌案，愤然起身，指着宇文宬道：“竖子，你竟敢！”
“封德彝何以如此愤怒？”宇文宬一脸不解地看向封德彝：“封德彝可是准备要宬的性命呢，可曾想过吾之处境？如今我来反击，封德彝却要这般一副穷凶极恶的态度来看我？为何？”
封德彝只觉一口气堵在胸腔里，却泄不出来，瞪着宇文宬的目光愈发冰冷，森然道：“祸不及妻儿。”
“我知道，但我没有，封德彝杀我，便是杀我一家，断我宇文一脉！”宇文宬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向外走去，声音如同魔音一般在封德彝耳边萦绕。
“若宬真的命该如此，那也认了，宇文宬已经死过一次，生死早已看淡，不过却要请封家满门，为宬陪葬，封德彝应当清楚，有些事情，陛下做不出来，但宬做得出来。”
脚步声已经远去，但那声音却仿佛留在了封德彝耳边一般，一次次冲击着他的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