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池棠彻底睡着,谢铮才放轻脚步走出了恭让院,立云赶紧追上他:“少爷,您这是去哪儿?”
“怎么?还有别的事吗?”谢铮不答反问。
“老爷子让您照顾好池小姐之后去找他,他有话给您说。”
“好,我现在就去。”谢铮颔首。
谢老爷子除了睡觉,几乎都在书房,所以谢铮朝着书房的方向走去,果不其然,书房还亮着灯。
谢铮上前,轻叩书房,唤道:“爷爷。”
“进来吧。”谢老爷子在灯下练字,笔下的是“谢”字,只见这字大气磅礴,但这种磅礴之气不知是否因为在昏暗的烛光下,看起来却有些收敛。
“不知爷爷唤我来所为何事?”谢铮垂首问。
谢老爷子却没有说话,而是把他写的“谢”字提起来,道:“你来瞧瞧这个字写得怎么样?”
谢铮仔仔细细端详了这副字,答道:“乍一看锋利,实则藏头隐尾,瞧来有些压抑。”
“我今日不训你。”谢老爷子把字放下,说得看似是字画,“我知晓你学得很好,也知道审时度势,但我还是只提醒你一句,你肩膀上担着的不是你的情情爱爱,而是整个谢家。”
谢铮听闻此言,却是微微一笑,眉眼肆意:“爷爷,你怕了?”
谢老爷子眼含愠怒,看向谢铮,却是没有回答他的话。
谢铮仿若没看到谢老爷子的目光一般,重复问:“爷爷,你怕了?”
谢老爷子和谢铮目光相交,一个镇定威严,一个却是散漫悠闲。谢老爷子深深看着谢铮,不知道从他眼中看到了什么,倏地移开目光:“你这是在拿整个谢家作赌注!”
谢铮笑出了声:“爷爷你变了。”
谢老爷子瞅着不远处挂着的画像,画像中的人慈眉善目,眼角眉梢都挂着笑意,那是他逝去的妻子,谢老爷子再看看面前的混账东西,心突然软了下来,他摆摆手:“罢了,没出息的东西,去吧去吧,别在这儿碍我眼了。”
谢铮也没有再说什么,一拱手:“爷爷,我既然这般做了,那便也担得起。”而后他深深一躬,转身离去。
谢老爷子看着书房的门缓缓关上,须臾后笑骂出声:“臭小子!”但而后他又有些惆怅地想,或许那个臭小子说的对,他变了。
自他们谢家手握兵权以来,凡是谢家出来的将军都如同龙游浅水一般,蜷缩着庞大的身体,避免招惹君王憎恨。可到他的时候,他偏偏不信邪,就是要张扬,因而到了他这一辈时谢家可以说是如日中天,炙手可热,不仅君王忌惮,连群臣也都谄媚,可紧接着报应就来了,他的妻子因病去世,他的儿子和儿媳战死沙场,他也因此退居府中,变成了一个深居简出的老人,但他又在谢铮身上看到了他的影子。
想到这儿,谢老爷子笑着摇摇头,谢铮那小子又不是自己,可鬼着呢,说不定又会闯出另一番天地。
他走到了那副画像跟前,抬手抚摸画中人染笑的眉梢,喃喃问道:“阿君,你说我是不是像那个臭小子说的一样,真的变了?”
画中人仍旧浅笑,没有回答。
谢老爷子却是颓然放下了手,低低道:“阿君,我不想承认,但我真的变了啊。”他从张牙舞爪的猛兽变成了被囚在笼里的家猫,从无所畏惧变得畏手畏脚,数十年来不出府的生活或许真的磨平了某些东西吧。
月光打在谢老爷子的头上,映着他满头
华发,眉目间褶皱纵横,微微有些佝偻的背。这样一个老人也曾叱咤沙场,万人仰慕。可如今只能道一句:壮士老矣,尚能饭否?
月光移开时,屋内一下子暗下来,老人的身影也慢慢隐去,只剩那一副画被挂在墙上,轻轻浮动着。
这时,国公府的门被轻叩了三下。
小厮紧赶慢赶开了门,小心问:“请问是哪位贵人?”
“我。”小厮从门缝中看到了谢铮沉静的眼神,他一惊,愣了好一会儿才组织语言:“谢小将军啊……”
“谢铮求见国公,烦请通报一下。”谢铮格外有礼,弄得小厮有些不好意思。
毕竟这些下人都是看着谢池两府的孩子从小到大,一下子这么生疏,真有些不适应。
那小厮尴尬一笑,道:“铮少爷啊……奴才这就给您通报,还请您在这儿等一下。”
“好。”谢铮颔首。
小厮立刻回去禀告镇国公和陈氏,两人正在一个院子内,听闻消息对视一眼。
“让他进来吧。”陈氏沉默了一下,道。
小厮的目光悄悄扫过两人的脸色,可惜老爷和夫人的脸色看起来如常,他道了句是,随即下去了。
“我以为你不会想要看到这个小子的。”镇国公低声道。
“我为什么不想见?他这次算是帮了棠儿吧?加上上次,新恩叠加旧义,估计还都还不清了。”陈氏攥着帕子道。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镇国公已过而立之年,但眉眼间不掩俊美,身姿依旧笔挺,细看之下就知道池棠眉眼之间有他的神韵。
陈氏垂下眼睫,道:“毕竟是自小看着长大的孩子。”不忍心呐。
镇国公闭了闭眼,是啊!他又何尝忍心!
“国公,夫人,谢小将军到了。”这时,小厮提醒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两人很快整理好情绪,镇国公扬声:“请进!”
谢铮很快进来,小厮立刻很有眼色地掩上了门,剩下屋内三个人对峙。
可门还剩一条缝的时候小厮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直至门关上的声音重重响起。
原来门还没关好,国公和夫人还没来得及打招呼,谢铮就重重跪在了地上,陈氏惊愕的眼神和镇国公微讶的目光瞬间就交错在了他身上。
“这是何意?”镇国公率先问道。
“晚辈谢铮特来向国公和夫人道歉。”谢铮低着头,一字一句,字句清晰。
“为何?”陈氏抬眼看向谢铮,目光如炬。
“一为败坏了贵府棠小姐的名誉,二为连累棠小姐,三为贵府众人担心棠小姐。”
“你……”镇国公哑然,眼睁睁看着面前桀骜的乌衣少年冲着他们弯了膝盖低了头,为了他口中一声声的棠小姐,也就是他们的女儿。
烛火摇曳,映得少年侧脸坚毅。
虽然看到谢铮跪下,但小厮仍旧抵不住困倦来袭,在门口昏昏欲睡,忽然的开门声把小厮彻底惊醒了,小厮迷迷糊糊地看向屋内。
只见谢铮面色和来时一样沉静,而国公和夫人眼底不知道多了些什么情绪,他看不清楚。
“清允,送送谢小将军。”陈氏开口,声音似是有些模糊的哽咽。
“是!”清允跟在了谢铮身后,好奇的目光忍不住偷偷投在谢铮身上,一抬头却冷不丁对上了谢铮的目光,清允赶紧收回目光,低声道:“奴才失礼,请谢小将军恕罪。”
“清允哥。”
“什么?”清允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猛然抬头,却对上了谢铮带着些许笑意的目光。
“清允哥,我先回府了。”语罢,谢铮转身离去。
清允看着谢铮的背影,恍然觉得谢铮的背影与小时候谢铮的背影相重叠,再加上那声熟悉的清允哥,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为清允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雾气。
他们看着长大的铮少爷啊……回来了吗?
这一声叹息在云层翻涌之下终是被掩盖住了。
池棠醒来时清晰地看到日头透过纸窗照在桌子上那一方镇纸上,恍惚之间她看向身旁,以为会看到熟悉的脸,但却空无一人,只有被揉得皱巴巴的被子。
池棠咳了咳,强迫自己回归现实,虽然自己昨个儿就变成了戴罪之身了,不过这一晚上睡得还是不错的。
“小姐,你醒了?”玉翠的声音隔着帘子穿来。
池棠“嗯”了一声,玉翠就十分板正地走了过来,她问:“小姐,您的肚子怎么样了?还疼吗?”
池棠当下摇了摇头,昨个儿还有点痛意,今日已经全然消失不见了。
“小姐,那奴婢帮您查看一下膝盖的伤。”说着玉翠放轻了动作,卷了池棠的裤脚,查看她膝盖的伤,一看该换药了,玉翠立刻严肃道:“小姐,您忍着点儿,奴婢帮您换药。”
池棠毫不在意地点了点头,心里想着换个膏药能有多疼呢?还需要忍着吗?
下一刻,池棠便感到自己的皮要被人给扯下来了,她杀猪似地大叫起来,惊得玉翠停住了手,一下子都给吓懵了。
“好疼啊……”池棠泪眼朦胧地看着玉翠。
池棠本就长得好,故而玉翠在瞅着自家小姐梨花带雨时,立刻心软了,她犹犹豫豫地道:“要不,不换药了?”
池棠含着泪正要点头,谁知道一道声音响起,生生把她的话给截了回去:“不行!”
池棠和玉翠齐齐看去,只见谢铮罕见地穿了一身玉白色衣袍,端着一盆水缓步走来。玉白色衣袍衬得他眉眼似玉,竟然染上了几分文人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