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旧识
毫无意外的结果,从日本出差回到北京后,夏怜和田恒宇自从在机场分别,两人就再无相见,如果没有在日本的表白和模糊的拒绝,夏怜会觉得彼此的不联系和以前四年多时间里每一次分别后的沉默一样,似乎只是在等某个不经意的再次相遇的契机。然而在两个月后的夏天里,夏怜在朋友圈看见田恒宇发的内容,配文:“新的开始,拥抱这一切” ,地点定位在上海浦东,她便一切了然:田恒宇一定知道自己的迟迟不表态代表着什么,而自己所谓的再考虑却从来没主动地告诉他一个明确的结果。夏怜突然讨厌起自己的犹豫来,自己的这种行为和一个不负责任的渣男有什么两样?那田恒宇这是去上海发展了吗?自己的犹豫伤害到他了吗?夏怜看着这条朋友圈,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但转念一想,如果他想要结果,为什么他不能主动再多问我一句呢?为什么一定要我主动呢?说不定去上海,是他早有的决定,我又有什么错呢?我不过是怕被再次伤害、不敢往前一步而已。
在经历了十年前那场无疾而终的大学恋情之后,对夏怜而言,开始一段真正的恋情需要太多勇气,她只想要一直维持一段心灵和肉体彼此契合的关系,而这个关系看来也是真正结束了。他在上海,而自己在北京,两者之间的感情还没浓厚到足够支撑两地分居的地步。她默默地给田恒宇的朋友圈点赞,表达她不咸不淡“已读不回”的态度。她享受当下,却不期望未来。“我大概会一个人孤独终老吧。”夏怜心想,反正要一个人到老,还不如多挣点养老钱。这样一想,田恒宇这条朋友圈带来的所有不良情绪刹那间消失了。
北京的秋天在波澜不惊的工作中到来了,它以一种不紧不慢的步伐,悄悄地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铺陈开来,西郊的香山和山脚下的咖啡馆,是秋天的周末里夏怜常常到访的场所。
一到深秋,香山便化为色彩的海洋,满山的红叶绚烂至极,登山看红叶的人流如织。夏怜则会起一个大早,赶着香山6点开园的时间上山。清晨的阳光透过树梢,洒在落叶铺就的小径上,每一步踏着斑驳光影上山,便如同行走在一条长长的时间隧道里。而每次去香山,夏怜都会不自觉地想起一个老朋友,那个老朋友曾经在她的笔记本上写下:每年秋天陪夏怜去爬香山,落款是2004年的11月。但是10年过去了,除了十年前的那唯一一次一起爬香山的回忆,再无其他。
十点多的时间里,山脚下的雕刻时光咖啡馆刚开门,夏怜就出现了,她径自走到自己熟悉的老位置上,那是一个户外的院子,透过矮矮的围墙,还能看见远处的山景。老板娘收养的白色小猫已熟识了夏怜,见她进门,便乖乖地跑过来,趴在夏怜旁边的座位上,蜷缩成一团,任由夏怜抚摸。
一杯美式,一个三明治,就是夏怜周末的早餐,吃完这份早餐,随手拿一本书翻阅一番,再和以前一样,慢慢步行下山,坐公交车,一路慢慢地摇回家,这就是夏怜专门用来浪费的周末时间。而这一天,夏怜刚刚准备起身结账,就接到了公司兰总的电话,兰总一般周末从不打扰她,这才上午11点,难道有什么急事?
夏怜停下来准备去前台结账的脚步,坐在露天的椅子里,换了个郑重的姿势,接起了兰总的电话:“兰总好。”
“Summer,周末准备一下,明天下午我们去一趟北城,H品牌星期三有一个公开的项目招标说明会,这个项目挺重要的,我们提前一天去,也去打听一下。”
“兰总,我现在手里有项目啊,开拓新项目也需要我去吗?”夏怜倒不是想拒绝工作,但开拓新项目的确不是自己的工作范围。
“Summer,别问那么多,让你和我一起去,自然有去的道理,X品牌也要招标了,我们明年中标的机会不一定十拿九稳。即使中标了,预算相比于今年肯定要少。我让你来公司,肯定要帮你看好后面的路。”兰总在电话里没有多说原因:“具体的,我在飞机上和你聊。”
“好的,兰总。我去做好出差的准备。”夏怜知道电话里也问不出来一二,她从内心是感激兰总对她的提携的,要不是这半年多他的照料,她在这家公关公司的工作未必那么顺利,X品牌的项目可能有所变动,她也有所耳闻。之前David在东京的时候就暗示过,上面新来了一个主管公关市场的副总,新副总上任,相关供应商的变动机会很大。而自己是公司负责这个品牌项目的,一旦项目丢了,自己在这家公司的地位自然也会有所动摇。公关公司大多都是项目制的,一个萝卜一个坑,去别的项目也并不容易,看来兰总也是为了给自己先找好一条后路。
回家的公交车,香山是起点站,夏怜照惯例地坐到前排靠窗的座位,公交车开出香山,路过清华校门,开过五道口。即使这是个周末,街上依然有形色匆匆的人来人往,有牵着还在打呵欠的小孩走在去辅导班路上的中年女人,也有背着双肩包、戴着耳机低头赶路的加班人,路边的几个清洁工,把垃圾拾掇在垃圾车里,靠着电线杆子聊起了天。去往中关村的公交站台上,有人手里拿着一大摞传单在发放,有人则提着几大包编织袋努力想挤上公交车。生活在这个城市的人们,都在为生计而努力奔忙着。那些所谓的感情,的确有瞬间的美好,但却不会是永恒。“我真是个薄情的女人啊。”夏怜看着这些来来往往的面孔,想着在生命中出现的那几个男人,对自己下了一个毫不客气的评价。
两天后,夏怜和兰总坐在H品牌的大会议室里,等待着H品牌的几个关键人物的到来,前一天,他们两个已经大概了解了本次项目招标情形,也对了一下要问甲方的一些关键问题。在汽车圈这些年,夏怜对这个品牌倒的确不是特别熟悉,接触比较少。兰总和对方的品牌经理李慧倒是认识时间很长了,但是两人都知道,李慧并不是关键角色,接下来要见的新晋公关市场总监倒是很重要,李慧昨天透露公关市场总监是新来的,还有一个关键信息,他和夏怜都是西川人,虽然有个老乡的身份,夏怜心里也在打鼓,一个老乡身份证明不了什么,是否能拿下还得看关系和提案。
甲方品牌部的一行四人在约定时间里进入会议室,李慧介绍着:“这是我们公关市场部总监:杨铎。”
嗯?杨铎?听见这个名字,夏怜不由得多看了两眼,面前的这个男人,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既不张扬也不失品味,有着沉稳的面容,挺直的鼻梁,深邃而不失锐利的眼神,一身剪裁得当的深墨黑色西装,白色的衬衣,衣袖上有别致的袖扣,仔细一看,还有H品牌的logo。夏怜努力地调动着自己的记忆,没错,眼前的这个杨铎,自己认识,她一共见过两面,一次是1999年上海外滩的国庆游行里,一次是2003年暑假去北京的火车上。他是师姐卢丽莎的高中同学,也是自己火车上的偶遇。
那一次的偶遇现在想起来,颇有几分尴尬。
那是2003年的夏天,夏怜大学毕业,在学校办好毕业的所有手续,毕业合照的第二天,夏怜就决定孤身一人闯荡北京。那天的站台上,很多大学时的好朋友都来送行了,有宿舍里的好友,甄珍、刘晓珺,还有师兄余鑫。当列车缓缓地开出,车窗外那些朋友的身影越来越远,想着自己就这样告别生活了四年的城市,夏怜不由地落下泪来。火车越开越快,夏怜也从小声抽泣,不由地埋头大哭了起来。她买的这趟火车是慢车,需要开一晚才能到北京西站,所以她买的是硬卧下铺。
倚靠在火车下铺座位上,夏怜竟然一路从上海哭到了苏州,她也不知道那天泪水为何如此丰富,可能是离开的不舍,也可能是想着未来再也见不着卫成与了,而自己分手一年了也没得到为什么会分手的答案,也有着对北上的那个未知城市的恐惧。虽然自己一路在哭,夏怜也注意到坐在自己对面下铺的那个男生有点眼熟,他一直坐在那里,从上车开始就在看书,沉浸在书籍的世界里,夏怜再怎么哭,他头也没抬一下。
几个小时后,车终于到了南京,看着站台上叫卖的小贩,夏怜的情绪终于平复了,呆呆地对着窗外,才想起自己还没喝上一口水,正准备起身拿保温杯去接水,对面的男生开口了:“不哭了?”
夏怜觉得很不好意思:“啊,没哭了。”
“你是不是叫夏怜?”男生合上书,看着她,直接问道。
夏怜这才认真看对面的这个男生,的确很眼熟,但却想不起他是谁了,她有些尴尬地说:“是的,我是,你是?”
男生很爽快地说:“你不记得我了?也是,我们上次见面也是三年多前了,我是杨铎,卢丽莎的高中同学。我们上一次见面,是在外滩一起庆祝国庆,还记得吗?”
夏怜看他提起卢丽莎,终于想起来,是的,他就是卢丽莎那个在复旦读新闻系的高中同学。那天外滩游行完,大家还一起坐公交回学校来着。
“啊,杨铎哥,我想起来了。”夏怜想到接下来的旅程,车上有了个熟人,也不考虑刚才哭泣的窘迫了,心情一下好了起来:“你也是去北京吗?”
“是啊,我上班了,第一年正好休年假,我回上海来办点事。没买到合适的机票,就想着坐火车一晚上就能回北京了,你呢?”杨铎并没有多问夏怜哭的原因,只是关心地问起她的行程。
“我毕业了,我去北京工作。”夏怜觉得自己的回答有点欺骗性,唉,自己的工作都还没找到,还不知道去北京哪里工作呢。
就这样,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起来,第二天一早在北京西站下车前,杨铎给夏怜留下一张名片,名片上印着:北福汽车,公关专员。杨铎还问她要去哪里,是否需要顺带捎她一段,但夏怜拒绝了。而在此之后,虽然两人都在汽车行业,竟然都没有再见面。没想到再见面之时,杨铎的仕途如此顺利,已经做上了H品牌的市场公关总监。
夏怜再看看坐在自己斜对面的杨铎,和记忆中的他相比,他稍微健硕了一些,介绍完自己后,夏怜从他若无其事的表情上看,不觉得他认出了自己,这并不是一个适合叙旧的场合。
这次出差,就是为了H品牌的新车发布会招标而来,新车将在明年的北京车展亮相,联合车展的发布和后续的一系列传播,整体是一个不小的项目。之前H品牌的活动都是另外一家公司承接,听李慧昨天的介绍,杨铎是新上任的,新领导总会有上任三把火,想有一些新的变化,所有才有了招标。既然杨铎是旧识,也让夏怜对拿下项目多了一点信心。
结束会议,夏怜回到房间后,几番踌躇着,要不要主动联系一下杨铎,她和杨铎的这层关系,她也不打算让兰总知道。她并不清楚,对杨铎来说,承认认识自己是否是一件好事,毕竟两人现在是利益交织的双方。她思来想去,关系的维护总不能靠别人主动,自己还是要掌握主动权。于是试探性又很公式化地给杨铎发了个微信:“杨总,我是鸿智公关的夏怜,今天会议室拜访过您,您看什么时候方便出来吃个饭吗?对项目,还有一些新思路想给您汇报一下。”
发完微信后,夏怜便忐忑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她心里并没有把握,杨铎是否会回她微信,骨子里,她害怕被拒绝。
还好她的期待并没有等待太久,几分钟后,杨铎就回微信了:“现在有空吗?出来聊聊吧。“紧接着,杨铎发来了一个定位,夏怜赶紧打开地图查询了一下,地址是一家烧烤大排档,离酒店不太远,也就十来分钟车程,立马答应下来:“那一会见,杨总。”十一月的北城,晚上已经很冷了,夏怜穿上大衣,围着一条围巾便出门了。
车停在临街的烧烤店门口,隔着玻璃,看得出烧烤店的生意特别好,坐在临窗位置上的杨铎又回到了夏怜以前认识的样子,衣冠楚楚的西装没有了,脱下大衣的他,穿着是简单的牛仔裤和灰色连帽卫衣,而他身边,竟然还坐着一个女生,走近了夏怜才发现,这个女生不就是卢丽莎师姐吗?!
坐在杨铎身边的那个女生,留着齐耳的短发,穿着一件鹅黄色的高领羊毛衫,大大的眼睛,笑意盈盈地正在向她招手。这就是夏怜大学里学生会的领路人,师姐兼老乡卢丽莎。只是当年卢丽莎毕业以后,便回了西川,那个时候,大家留的的都还是座机号和QQ号,一来二往,两人便慢慢没有了联系。
“师姐!“夏怜一进门,便兴奋地喊了起来:“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在西川么?”
卢丽莎依偎在杨铎的身边,笑着说:“夏怜!你多久没联系我了呀!我今年刚从西川离开,我在这里也很正常啊,因为他是我老公。”卢丽莎说完,看了杨铎一眼:“要不是他今天和我说,在公司开会碰见了你,我们是不是要继续失联下去啊?”
什么?两人结婚了?!这个消息无疑让夏怜又惊又喜,惊的是认识师姐那些年,也不知道她有男朋友,而这个男朋友是杨铎,喜的是两个人结婚了,她和杨铎的关系岂不是又近了一些?
“都怪我,师姐,我毕业之后去北京之后,和以前的大学同学联系都少了。”夏怜主动给自己倒了一杯啤酒:“都是我的错,我先敬你们一杯。”
东北的烧烤摊,营造出暖和又热烈的气氛,肉串下酒,越吃越有,三人聊地不亦乐乎。从两人的描述中,夏怜才知道杨铎从高中开始,就一直在追求卢丽莎,而师姐一直到了大学毕业才答应和他在一起。他这些年从北京到北城,仕途顺利,两人的感情虽然相隔两地,但终于开花结了果。这年年初,杨铎高升到了H品牌履职,师姐也为他辞去在西川省银行的工作,来到北城,两人刚刚领证,也计划备孕、要孩子。
“夏怜,你后来见过余鑫吗?“冷不丁地,卢丽莎突然问起自己同班同学的情况,她知道,这两人在大学时,关系还不错。
“我到北京后,就没怎么联系了。”提起余鑫,夏怜心中油然而生一种复杂的情绪,自从六年前,余鑫的电话是“您拨打的电话无法接通”后,这个人带着他所有的记忆就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了,留下的大概只有夏怜笔记本上的那句话:“每年秋天陪夏怜去爬香山”。
“哦,他现在过得还不错,在上海自己开了个公司,也是做汽车这一行的,你有他微信吗?我推给你啊,以后说不定两人还有机会合作呢。”卢丽莎总是那么热情,行动力也很强,她只知道两人大学期间关系不错,并不知道两人之间发生的那些无法为外人道的故事。
“谢谢,我回头就加他。”夏怜看了一下手机上弹起的信息,转发来的名片,就是他的名字,头像则是一片蓝黑色的天空,看不出任何情绪。可是收到那张名片后,很久、很久以后,她都没有去点击添加。余鑫,在夏怜的情感世界里,如果卫成与是最大的一个伤疤,那他就是伤疤结痂后再次撕裂的那一片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