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宁愿我们永远是两条平行线,可以无限地靠近,如果相交了,这样总会越行越远。
1 虹桥
每次乘务员在飞机即将降落,贴心提醒收起小桌板、打开遮光窗的时候,夏怜总会不自觉地看向窗外,脑海里总是会蹦出同一句歌词:“飞机飞过天空,天空之城,落雨下的黄昏的我们……”
而这个时候,窗外的风景除了夜晚,无外乎都是阳光明媚,湛蓝的天色如幕布一席铺开,朵朵白云层层叠叠。从18岁第一次坐飞机,夏怜就开始幻想,这些云朵组成的天空之城里,会有看不见的生命,他们在云朵上翻滚、跳跃、休憩、生活,无论什么姿势落下去只会觉得软软的,空气里弥漫的都是棉花糖的味道,随便咬一口也是甜甜的……
“Summer,Summer!”坐在夏怜邻座的刘牟雅叫她,她却毫无反应,惹得刘牟雅只能用手轻轻拉了一下夏怜的胳膊,换了个称呼叫道:“夏总!”
夏怜这才从满脑子的云朵、棉花糖和天空之城中清醒过来,从专业媒体跳槽到这家公关公司三个多月了,她显然还不太适应别人叫她的英文名字,虽然这个英文名在刚开始工作时,为了应付名片的英文背面就已起好,毕竟姓夏,取名summer太简单不过。但在媒体工作这些年,大家彼此之间习惯的称呼是在姓的后面加“老师”,这个英文名便形同虚设。但公关公司不一样,在这个以外资、合资公司居多的行业里,彼此之间都习惯称呼英文名,即使面对领导,也非得在职称之前加个英文名。即便是这样,夏怜呆了三个多月,依然还不习惯别人直呼她英文名,非惹得刘牟雅喊上一声“夏总”才反应过来。
“哦,不好意思,我走神了。”夏怜虽然是刘牟雅的直属上司,但她从在媒体当领导开始,就一向没什么架子,她伸了一下腰,顺手把座椅调直,摘下蓝牙耳机,一边放在盒子里,一边问道:“怎么了,Jessie?”
“上飞机前,《驭车》杂志的王主编说给你发微信没回,和我说他今天也到上海,和我们在同一个酒店,问要不要晚上一起吃个饭? ” 刘牟雅在夏怜项目组里专门负责媒体的对接,对她而言,杂志主编就是她最大的甲方。
一听到这杂志名,再一听到是王主编,夏怜的太阳穴忽的就开始突突跳了起来,那张又宽又方如电视机的脸,逐渐后退的发际线,圆润如一颗土豆的五短身材一下子就出现在脑海里。他总是喜欢背着灰色的双肩电脑包,喜欢学年轻人,脖子上挂一个Beats的耳机,还专门选“B”字LOGO特明显的一款,挂在脖子上,这两个LOGO倒是挺符合夏怜对他的评价。
夏怜认识王主编很多年了,自从进入汽车专业媒体圈就认识,媒体圈每年都有大大小小的新车发布会、试车活动,圈子不大,参加完几次就会认识,毕竟这个圈子,女的少,长得还行、还单身的就更少了。王主编作为业内比较资深的老前辈,有着这个行业几乎所有中年老前辈的通病,喜欢在言语上占女性同行和公关公司小姑娘的便宜,这种便宜总是被他们拿捏得恰到好处,甚至没办法直接告他们性骚扰。他嘴里随时随地吐出的那些荤段子,还一点也不好笑。当年,还是年轻记者的时候,在场面上,夏怜不得不礼貌性地附和笑笑。但随着夏怜一步步地从记者爬到了编辑部主任,又升到了主编助理,要么就装作听不懂,要么扭头就走。虽然现在到了公关公司,两者之间的关系,不再像以前那样,属于同行之间的平等,带有一点甲乙双方博弈的意味后,夏怜更不想给王主编这一个当面讲笑话的机会,看着刚入行不久、青春靓丽的刘牟雅,也不放心她自己去一个人去面对。
“我今天晚上有安排了,大学同学要来找我吃饭,你要不到酒店,再对一下明天发布会的媒体名单,重点是确认一下那几个做专访的老师,特别是新媒体那边,都是一些新面孔,看是不是有变动。”夏怜一边说,一边把脚从一次性拖鞋里解放出来,把脚塞入一双新买的杏色高跟鞋里。做媒体多年,并没有太多穿高跟鞋的场合,反倒是到了公关公司,恨不得每个月都给自己添置一双高跟鞋。没办法,一行有一行约定俗成的规矩。本身自己个子也不高,穿高跟鞋的时候,总让自己觉得变得莫名自信了一些,仿佛了多了几厘米,看周遭人和物的角度都不太一样了。对自己尽量好一些,适时消化不良情绪,为万事找一个合理化理由,是夏怜多年来在苦逼的职场生涯中给自己总结的实践经验。
“另外,王主编那边,我来和他说吧,免得你难做。”夏怜知道专门维护媒体关系的刘牟雅,是很难直接拒绝媒体老师的邀约的,这个“恶人”,就还是自己来当吧,反正在圈里这么多年,拒绝人的鬼话,张嘴就来。
飞机一落地,刚打开手机,夏怜便打开微信,找到王主编那自诩为“旷野上潇洒的背影”的头像,快速的打下一行字:“不好意思啊,王老师,今天晚上我和Jessie要忙车展发布会的一些细节,发布会当天,您早点来找我一下呗,我有事请教您。”消息敲出去,立马再跟上一个“你懂的”的表情包。毫无意外,王主编仿佛就像在等着这条微信一样,秒回:“美女,OK”。
夏怜其实已经不太记得,这是第几次来上海了,从18岁考上大学,第一次来到这个城市,四年大学读完,拿到毕业证的第二天,便离开这个城市。十年间因为工作的原因,差不多一年总会来一两次。浦东机场在第二跑道投入使用之后,京沪间的航班大多会在浦东机场降落。京沪高铁的速度也越来越快,班次越来越多,时间不赶的时候,夏怜往往也会坐高铁往返。所以,记忆中的“虹桥”两字封存在脑海里许久,而这次的航班却恰恰降落在虹桥机场。当飞机缓缓滑行在跑道上,舷窗外划过的“虹桥”两个字如此清晰,在落日余晖的照射下,红色的字发出刺眼鲜血般的光芒。就好像多年前,第一次看到虹桥两个字,18岁前从没离开过家乡的她,脑海里突然蹦出:“原来虹桥是这样写的呀”的荒唐想法。现在想来,当初的想法无非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的雀跃,但那就是18岁的她眼里的新世界啊。上海这两个字代表着千里之外的大城市,代表着繁华,代表着时髦,这一切都和记忆中十几年前的内地小县城截然相反,那种对于文字的陌生感大概就是具象化的新鲜吧。
出租车下了延安高架,便向外滩的华尔道夫酒店驶去,这次夏怜的公司作为X品牌的车展新车发布会的承办方,为了工作方便,自然和所有邀请的媒体住在同一个酒店,这也是从事这个行业的好处,收入未必见得有多高,但总能把平时自己舍不得住的五星级酒店住个遍。酒店在外滩的黄金位置,推开落地窗帘便能看见上海的地标建筑:东方明珠电视塔。十几年了,东方明珠和自己第一次在外滩庆祝国庆看到的东方明珠,除了外观更陈旧了一些,并没有什么两样。天气不算热,黄埔江边的傍晚,江风微醺。办理好入住进入房间,行李箱往地上一放,迫不及待跑到窗边的夏怜,拿手机拍下一张黄昏下的东方明珠和外滩盛景,利落的修图,随即便发在了朋友圈,配文:“上海,好久不见。”
收拾好行李,夏怜换上纯棉的休闲衣裤,把自己直接扔在了大床上,翻了个身,连接上房间的蓝牙音响,五星级酒店的音响音质自然都很不错,标记为“当下最爱”的歌单婉转开唱:
“当你在穿山越岭的另一边
我在孤独的路上没有尽头
一辈子有多少的来不及
发现已经失去最重要的东西
恍然大悟早已远去
为何总是在犯错之后
才肯相信错的是自己
他们说这就是人生 试着体会
试着忍住眼泪……”
成长的代价就是对音乐已不再会有太多情绪,读大学的时候,刚刚北漂的时候,听到一些歌,夏怜的鼻子都会不自觉地发酸,如果正好手里有酒,也会借着醉意和音乐声大哭一场,但现在的她已经不会有太多情绪,纯粹是作为背景音乐来消遣。后天就是车展的品牌新车发布会,微信的各个群聊都在聊着工作的事,各种项目都在有条不紊地推进着。这个晚上,她自然没有约大学同学出来吃饭,她不喜欢在工作没有结束之前,就先去享受与工作无关的应酬,毕竟这还是她转行到公关公司后的第一个项目。虽然整个公司做这样的新车发布会经验丰富,但她也深知,在这样的合资公司工作,每一步都是如履薄冰,谁让她是天降一个“外行”领导“内行”呢。虽然她十来年的职业履历,对她这个项目的助力远大于在这个行业扎根的老公关人,但“眼红”是职场人的通病,为了不给引荐工作的兰总添加不必要的麻烦,此时的夏怜还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处理完工作的事情,已是晚上八点,懒懒地实在不想再动弹,夏怜和酒店餐厅打电话定好送餐服务,便开始自在翻看朋友圈,那一条告知地点的朋友圈已经有七七八八的人点了赞,好几个是以前的大学同学,也有人客气地在下面问:“又来上海啦,出来聚聚?”她也礼貌而客气的回复:“不了,这次工作忙,我们下次再约。”
正假模假样地回复着,一个熟悉的头像对话框闪烁着跳出来:“来啦?我也在上海呢。”
夏怜会心一笑:“我住外滩,工作后天结束。”
“那后天再约。”对方并不纠缠,不再继续。那个头像的图片是阳光下的乡村小路边的金色麦田,麦田里,停着一辆正在劳作的兰博基尼拖拉机。只有夏怜知道,那是在2008年的夏天,他们一起去巴黎工作,在开往卢瓦尔河谷小镇Lamotte Beuvron的路边,邂逅了这片麦田和一对开着兰博基尼拖拉机工作的老年夫妇,这是她随手拍下的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