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特城的教堂还是旧世界的遗物。
我们之前提到过，在尼特来到这里以后，他用自己手中的权杖在莱特山脉和外界之间竖起一道巨大的围墙，战乱和疾病都没有造访过这里，那些东西被远远的关在深山之外，莱特城的历史中甚至都没有它们的痕迹。
某种程度上来说，当年的尼特有着想让莱特独立出去的野心，做一个外面谁都不知道，谁都无权监管的，只属于蒙斯汀家族的王国。但他的野心在走进城内的一瞬间，就被城中那个小小的，哥特风格的尖顶教堂瓦解了。
它不同于蒙斯汀城堡的“伪哥特”，蒙斯汀家纯粹是为了好看而选择那样的方案，包括之后的几代公爵，他们总是喜欢对城堡外形修修改改，在本来就不稳固的风格上再加一些自己的元素，最后就乱糟糟的形成一个以哥特为主的多种元素集成建筑体，我们叫他——蒙斯汀城堡。
可教堂不一样。
它不讲求俗世的美观和效用，只要给人以压迫与肃穆，尖锐的黑色屋顶可以把人竖着贯穿，它由理性支配的无情神殿刺出非理性的利剑，庞大的飞檐像是蝙蝠猎杀前张开的翅膀，玻璃彩窗上的男男女女半低着头，被阳光穿透的面孔冷漠的注视着信徒与尼特。
和怀抱婴儿的女人对视了两秒，随手把口袋里的小硬币投进乞丐的口袋，尼特意识到在这里，它的势力根深蒂固，它早在自己之前占领了城镇，和它只能和解，不能抗衡。
于是，莱特城抵抗了瘟疫和领地战争，却被宗教事务搅的一团糟，蒙斯汀家和宗教势力见面总要咬牙，只要城里下雨，贵族的马车总要踩着泥水跑过教堂门前，逼着神父换上几身新衣服。
稍微提一句魔女狩猎吧？那时蒙斯汀家小姐从主城抱回来的黑猫被送上了火刑架。当火星四溅而起，用一种让人敬畏颤抖的气势照亮夜空的瞬间，小姐散着一头被热气冲的飞舞不止的银发，身着一身揉满油的黑裙纵身投入火中。木柴吵闹着将她的雕塑一般的皮肤薰到焦黑，而她把哀嚎的爱宠搂在怀中，泪水还没落入空气就被烤的干涩，她用滚烫的亲吻安抚它的灵魂，吟起过往那些夜晚里，一度从那张柔软小唇中哼唱出的摇篮曲为两人送行。
在场的莱特居民，却无一人为之动容，只是有演奏者悄悄记住了那首摇篮曲的谱子，他在那些无辜女孩被杀死的夜晚走到莱特城的角落，抱着琴小声弹唱。
斯雯夫人在任时和宗教一度决裂。她的地下室被发现藏着上百具沥干鲜血的少女尸体，信徒们要给予吸血女大公神明制裁，可但凡是手持武器踏入蒙斯汀庭院的人，玛格丽特的羽箭就会准确贯穿他的头颅——无一例外。
那件事情一个月就被平复下来了，活人没必要为了无法复生的肉体而徒增死亡，但他们却请求天主，让斯雯夫人死后坠入地狱永受折磨。
这样的关系，直到埃历特-拉尔亚斯-蒙斯汀爱上某位神父以后才完全消失。
直到现在。
安东尼踮起脚趾，他指尖扳紧书架的隔层，用力向上提起身子。他的目标是书架最高层的笔记本，打扫教堂书房时嗅见奇异的香气，它的来源正是那册不知何时夹入其中的线装笔记。
安东尼是莱特地区的新神父，先前的那位因故调离莱特城，于是在新一年的第一个月，二十六岁安东尼坐着火车提着行李箱入住了这座城市。
他本应该收到领主的迎接，可我们都知道那个时候的公爵正在主城堂纳尔和旧日幽灵纠缠不清，可怜的安东尼也不喜欢张扬，就默默的开始自己的工作。
“您什么时候来的？”起初早课的时候有人这么问他：“公爵大人知道么？”
“我想他不知道。”安东尼笑着说：“这不是问题，他是人间的领主，而我负责灵魂的指引，我们并无太多交集。”
“不，神父，公爵大人是引诱人类灵魂的恶魔。”那个女孩神神秘秘的说：“等您见到他以后就理解了——所以我才问这句，如今看来，您对他毫无了解。”
“我觉得——”
“祝您好运。”她笑着打断了安东尼的话：“您这样俊朗的年轻人，蒙斯汀公爵一定不会轻易放过。”
裹了裹破破烂烂的披肩，女孩奔跑着大笑的冲出教堂，她尖利的笑声在愈高愈窄的人间神殿里盘旋，像是安东尼在某些夜晚做过的噩梦，漆黑肃穆的世界与恶魔对他的嘲弄。
他听过蒙斯汀公爵的事迹，就读的神学院里至今都流传着公爵和他神父恋人的肮脏情事，一个放纵深情的贵族，随手一掷千金的富家子，美貌掠人心神的美人——安东尼对他嗤之以鼻。
就像他所说，他们没有交集，即使做了他领地上的神职人员，安东尼也不觉得自己会与公爵有什么出格的来往——莱特城的上一任神父就是如此，慈祥可亲的中年人，唯一的厉言是对那领主而发。他说公爵五六年都不会进教堂一次，没有信仰只会让人放纵堕落的更加彻底，他要安东尼保持距离，冷眼旁观直到那埃历特。拉尔亚斯。蒙斯汀自取灭亡之日。他吩咐安东尼到时候一定要写信送到自己手中，这将会成为教育后辈的经典教材。
当天晚上，安东尼跪在神像下，他发誓和那位神父一样，冷漠而客观，愤怒却抑制的度过这段时光。
可是那女孩的笑声却住在了教堂里，住在了他脑子里，只要是抬起头，哪怕自己只是为了看一眼圣母祥和的面容，那尖利的笑声都会再度响起，闹得他眼前阵阵发黑，想挣扎着站起来却脚步虚浮的撞倒了油灯，来自地狱的火焰呼一下从他的脚底下腾起，烫伤了安东尼的脚底，烧焦了他神父袍的下摆。
匆匆扑灭这场无名的大火，安东尼瘫软着教堂的长椅上喘息，他摸索着努力回到卧室，扑倒在还有那中年神父身旁油墨味的床褥上。
突然，他发现自己的枕头里藏着一股诡异优雅又缠绵柔软的香气。
安东尼惊慌失措的扯开枕头套，把里面的棉花撕碎扔成一场乱飞的大雪，他跪在冰寒之中，拿起一个藏在里面的小瓶子。
那是蔷薇香露，被装在拇指大的玻璃饰品中，在昏暗的蜡烛下折射着繁复绚丽的光
那是上一任的神父藏在里面的香水。
那是蒙斯汀公爵的香水。
被人从脑后重重抡了一棍似的，安东尼耳朵嗡的一下炸开，眼前猛地一黑，直接晕倒在那一片棉花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