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11年春天,宏利给我父亲打电话,说他要结婚了。他邀请父亲去喝喜酒,同时还请求父亲早一些回去,帮他料理喜事。
父亲膝盖疼,不能长时间走路,我开车送他回村。临走前,母亲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自言自语道:“这个媳妇也不知道能过多久?”
细算来,这是宏利的第三个女人了。前两个女人,一个是骗子,只跟他过了一周就跑了。第二个是“拾来的”,过了不到一个月,被宏利的哥们刁八一家人给打走了。听说第三个女人死了丈夫,带着两个孩子,她相中了宏利的实诚,愿意嫁给他。
这场喜事办得很简单。院子打扫干净,门上贴了喜字,放了一挂鞭,几个人围着一个桌子吃了一顿饭,就算把婚结了。
女人叫“环”,40来岁,性格开朗大方,模样不丑,干干净净的。环很懂礼,叫我爸“大”长“大”短,吃饭的时候也很讲究,拿一双没用过的筷子一直往我碗里面夹菜。她再婚带来了一双儿女,女儿12岁,性格腼腆。儿子8岁,活泼。女孩全程不说话,但是如果环安排她做点什么,她动作很快。男孩拉着我“叔叔、叔叔”地叫,还给我父亲磕了一个头,很讨人喜欢。
父亲竟被感动得掉了泪。他说,虽然是第一天和环见面,但看出来,她是个好女人,宏利前半生过得不好,后半生如果能和环幸福生活,那前半生的苦也没白吃。
环说宏利是个好人,自己会跟他好好过的。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就坦白自己有俩孩子,负担重,还做过绝育手术,不能再生了。她问宏利愿意不愿意?宏利说愿意,还说她的孩子就是他的孩子,他当亲生的看。
“有了这句话,我就认定了这个男人。”环对我们说。
婚宴上,宏利的话不多,只是一个劲儿地劝大家:“吃菜、吃菜。”
因为参加婚礼的人不多,父亲也没什么可料理的。吃过饭,我们便回程了。后来的事情,我是听村里人说的。
环很能干,也很热情,她的热情是那种无法抗拒的,很快她就和村里人打成一片。她让宏利买了一辆三轮车,一边在村里面给别人盖房打零工,一边干买土卖土的生意——去县城把别人挖地基挖出的土买回来,拉到乡里,卖给需要盖房或修坟的人家。
环婚后也没闲着,她在村北口的纸壳厂打工,整理废品,一天也能赚上100块。她的两个孩子,大女儿去镇上上初中,小儿子在村里上小学。宏利没有食言,他对两个孩子视如己出,经常去镇上给女儿送好吃的,也常带儿子出去玩。俩孩子和他相处得就像亲生的一般。
那时节,每次在聊到宏利的时候,我的父母都感叹,希望他的人生从此能够顺顺利利、平平安安。
2
宏利的前半生太苦了。
1970年他出生于皮陈村,他的父亲是个军人,个子很高,气质儒雅,说话客客气气,退伍后分在某乡的武装部当副部长。每次回村他都穿得板正,村里人都说下一任部长就是他。宏利的母亲在村里种地、养猪,她身材高大壮实,做起事来风风火火,说话大腔大口,有些咄咄逼人。
宏利的父母看起来并不般配,其后差距也越来越大,村里的妇女时不时提醒宏利母亲一定要看好自家男人。她们喜欢开玩笑,说宏利的父亲在外地有相好的了,还把那“女人”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宏利母亲一开始不相信,但是时间久了,难免心生猜忌。
一天,她偷偷去了20公里外看丈夫。那时宏利的父亲正好不在单位,武装部的部长撞见了宏利的母亲,一番交谈下来,了解了她的身份。
部长是一个矮矮胖胖的男人,永远面带笑容,许多年后,他调到我乡当乡长,村里很多人见过他,说他长得像个弥勒佛,但是念了一肚子的“歪经”。
部长把宏利母亲让进了她丈夫的办公室。办公室有一个隔间,里间就是卧室。宏利母亲安顿下来就开始打扫卫生,她铺床叠被时,一封信从被子里掉了出来。她不识字,就拿给部长看,让他帮着读。读完才知道,那是一个女知青写给宏利父亲的信,两人有私情。
宏利母亲当场就向部长举报了丈夫,她本来是想让部长为自己做主,教育教育宏利父亲,没想到部长把这事层层上报,捅了出去,事态一发不可收拾。最后,宏利的父亲被判了八年有期徒刑。
我不相信,一封信而已,即便是婚外情,那顶多也就是不道德,犯不上法啊。村里人却一脸鄙夷地说:“下乡的知识青年啊,那是谁啊?是毛主席他老人家派下来的。和知识青年谈恋爱,还是有妇之夫,这不是打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脸吗?”
宏利的母亲十分自责,觉得是因为自己揭发了丈夫,害得他被抓进了监狱。1973年的夏天,她跳了井。那一年,宏利3岁。
许多年以后,父亲偷偷对我说:“咋可能一封信就判刑八年呢,那是因为他们有私情,信只是导火索,后面牵扯出来了一系列的事。”
原来,这件事情败露后,女人为了自保,说她不是自愿的,是被宏利父亲强迫的。于是宏利父亲被扣上了一顶“侮辱妇女的强奸犯”的帽子。
等宏利父亲出狱那年,那个女人来过皮陈村,但他不见她,女人就再也没来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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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利父亲住监8年,后母亲跳井,宏利便跟着奶奶一起艰难度日,我父亲常年照顾这祖孙俩。不仅是因为我们两家是不出五服的亲戚,更是父亲想要报恩。
父亲18岁那年本想参军,但他的嘴受过伤留了疤,无法通过审查。我奶奶带他去找宏利父亲说情,宏利父亲看了看,也表示无能为力:“这个疤太明显了,过不了。这样吧,矿上正招人,给你弄个指标,早早挣钱养家吧。”
后来,经过几番折腾,我父亲真的去了临近地市的一家国营煤矿上班,成了一名吃公粮的正式工。在那个年代,父亲能成为众人羡慕的国有企业的职工,宏利父亲于我家就是大恩人。
1978年,宏利奶奶去世了,剩下小宏利一个人。从此,宏利便常年住在我家,村里的其他家庭也对他有所照顾。但即便这样,逐渐长大的宏利还是和别的小朋友不一样,他很少笑,沉默寡言、谨小慎微,甚至有些木讷。
晚上睡觉,他要求开灯,一关灯,就听见他牙齿打架的声音。我奶奶知道他是害怕,但那时候家里穷,一盏昏黄的灯也不舍得开一夜,所以奶奶就拍着他入睡。
在学校里上课,老师问大家有什么梦想?有的说长大要当老师,有的说长大要做医生,而宏利却说:“我想有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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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1年,宏利的父亲出狱了,村民们都去村口接他。我奶奶对11岁的宏利说:“那是你爸,去抱抱他。”宏利呆呆地站着,一动不动,直到父亲过来抱他。
宏利用了很长的时间去修复与父亲的关系。他们像两个熟悉的陌生人,在同一个小院里住,话却很少,并且每句话都很客气。
宏利父亲是个能人。回村后,村里刚好缺人手,很快他就进了村委会,给村长打下手,帮忙打理一些大大小小的杂事。他在村里逐渐站住了脚,宏利的日子也逐渐快活了起来。
日子在父子俩的相互浸润中一点点向好。后来,宏利家攒够钱买了一辆三轮车,宏利知道是全村人把他养大,所以农忙的时候,他家的三轮车都没闲过,谁家需要,他不但出三轮,还出力气帮人把秸秆堆到车上。
但宏利20岁那年的麦收季节,他开着三轮车拉了一车秸秆,他父亲就坐在秸秆上。路过一座小桥时,因为车速快,颠簸得厉害,他父亲从高高的秸秆上掉了下来。人摔到桥下,桥下无水,但有石头,头磕在石头上,死了。
宏利在他父亲的葬礼上几次哭晕过去,他一直捶打自己,说自己是杀人凶手。农村的葬礼观礼者众多,但真正悲伤的往往只有近亲,无亲无故的外人会把悲伤的葬礼变成一次狂欢。但在宏利父亲的葬礼上,连周围的人都跟着掉泪,骂命运不公。
3
皮陈村所在的双口乡是全县最穷的乡镇之一,它位于县城以南,因地势低洼,外地人把这一带叫做“南洼”。因为没有任何支柱性产业,又没有资源优势,这里的农民全靠土里刨食过活。
改革开放之后,县城北边山区和周边的几个乡镇都富了起来,只有双口乡依然很穷。贫富差距拉大,人们的思想也发生了改变,即便是在贫穷的双口乡,人们也有意识地划分了“等级”:第一等是乡政府周边的几个村;第二等是国道附近的几个村;最后一等就是皮陈村这样的,离乡政府远、又不临大路。
在皮陈村,村民们也给自己和旁人划分“等级”:第一等是有钱有权的人家;第二等是儿子多,势力大的人家;最末等的就是家里无钱又无人的——比如宏利。
宏利并不计较这些,对于越来越多的歧视和白眼,他没放在心上,一味地忍让。他的心中只有一个梦想:成家。
宏利个子很高,方脸、大眼、高鼻,人长得气派,如果单相人,他算是一表人才。他也踏实肯干,但因为无父无母,又穷得叮当响,很多女孩都拒绝了他。
连连受挫的宏利把所有精力都放在挣钱上。他去周边几个村给人家盖房,泥工、瓦工、木工都干,体力活、技术活也都能上手,缺什么干什么,不挑不拣。他还种了几亩地,几年下来,积攒了一些钱。
不久,他盖起了三间红砖大瓦房,底层用一米多高的石头筑底,防潮,房顶是当时流行的飞鸟鱼兽造型,房脊两头是龙头昂首。窗户一改往日木制框架,制作成玻璃加钢筋的样式,新颖大气。可即便有新房加持,舍得送礼,他的相亲之路还是依旧坎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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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1993年的一天,宏利在外村盖房时,一个老头找上了他,说想把自己的闺女嫁给他。只是他彩礼要得高,3000元,其它啥也不要了。
综合算下来也能接受,宏利爽快地答应了。他来我家借钱,父亲给了他300元——那是父亲一个月的工资。之后他又东拼西凑,终于凑够了3000元。
那场婚礼办得很草率,俩人连结婚证也没领,吃顿饭就算结婚了。村民们挤过去看新娘,小眼、大嘴、塌鼻梁,个子很矮,和宏利站在一起,像父亲领着女儿。女人还有高度近视,近在咫尺的东西都看不清,说话还是外地口音。
村民们都觉得不好,有人在背地里一脸嫌弃地说:“3000元就买个这?”
婚后,宏利才知道女人不会做饭,让她下地给葱拔草,拔出来的多半是葱。因为看不清,她从不跟村里人打招呼,有人在背后说她不懂事、不知礼。还有人当面嘲笑她长得丑,是个半瞎。她也不生气,假装没听见。
一周后,女人就消失了,不知所踪。宏利去找老丈人,才听到别人说那老头是外地人,早走了。这时候,大家才意识到宏利可能是被骗婚了。但有人说,也不亏,至少同房了。宏利说:“没,她说她来事了,让一星期后再同房。”
大家一片哗然,纷纷指责宏利太窝囊。
4
在村里,宏利有个发小叫陈刁八,他上面有六个哥哥一个姐姐,从小受宠,因此养成了刁钻任性的性格。
刁八很矮,一米五几的个子,但人很精明,能说会道。他仗着自己家族势大,在村里耀武扬威的。成人后,刁八娶了个媳妇,叫美秀。结婚当天,天气已经暖和,身材苗条,长得也俊的美秀穿着一身婚纱,化着新娘妆,美得像个仙女,大家都说刁八是癞蛤蟆吃到了天鹅肉。
但是大家还是发现了难以理解的地方,比如:美秀手上戴着手套,腿上穿着厚丝袜,婚纱里面还穿了一件高领毛衣,把脖子全部遮掩了,除了脸,哪里都包得严严实实的。
到了晚上睡觉前,美秀要先关灯再脱衣服,这引起了刁八的猜忌,一次,美秀刚脱了衣服,刁八突然把灯打开,这才发现妻子全身都是白斑,是白癜风。
刁八吓坏了,当夜就嚷着要离婚,非要撵美秀走不可。美秀不走,他就打她,公婆闻声也出来,刁八就把美秀的衣服扒开给父母看,最后他们一块把美秀撵了出去。
那天晚上,美秀披了一件衣服坐在路边哭,被宏利给撞见了。宏利先是安慰美秀,后又去劝刁八。刁八说:“这种女人老子不要,谁想要谁要。”宏利无奈,就把美秀带回了自己家,安置在东厢房。
次日,刁八带美秀去办了离婚手续。可美秀又回了皮陈村,她找到宏利,对他说:“你若不嫌弃,我跟你过吧?”宏利表示这样不妥,他和刁八是哥们,不能做这样的事。
“你嫌我?”
“不嫌。”
“不嫌的话,那我就跟你过了。”
宏利心动了,可还是决定先去问问刁八的意思。刁八说:“跟你就跟你吧,老子已经不要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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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私密话,是美秀跟了宏利后,无意中跟村里的小媳妇们说起的。她本意是想维护宏利的名声,表示自己是离婚后,自愿嫁给他的,没想到却激怒了刁八一家人。
刁八的家人不相信,觉得他俩肯定之前就背着刁八有一腿,于是一行几十号人浩浩荡荡地冲进了宏利家的院子里,嚷嚷着要打死这对狗男女。
宏利和美秀反锁着门不敢开,刁八的哥哥们,侄儿们,老少媳妇们先是搞破坏,砸门砸窗砸瓦砸锅碗瓢盆,又砸了院子里的鸡棚猪圈。女的站在路边,一边辱骂一边喊:“欺负到俺头上了,给俺老八戴绿帽子,一对狗男女,欺负俺家没人了是不是!”
之后,几个男人抱着一个大棍子,像攻打城门一样,撞开了宏利家的房门,把俩人从屋里拉了出来。在众目睽睽之下,美秀被他们扒光了衣服,浑身的白斑一览无余。宏利挣扎着趴到美秀身上,护住她的身体,也因此被人打得鼻青脸肿的。
那天艳阳高照,到处都是耀眼的,宏利家的院子里人声鼎沸,乱糟糟的一团。全村人都去观望了,看着刁八家的男人们打宏利,女人们打美秀,直到俩人晕厥过去才离场。
此后,美秀消失了,她再也没有在皮陈村出现过,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她的消息。
宏利独自在家养了好多天的伤,等他再出门,没有人心疼或同情他,只有冷漠和闪躲。他给村里人打招呼,大家都躲着他,假装没听见,忽视他。但他还是会默默地帮助别人,比如,有人拉不动架子车,他就在背后推上一把;看到老年人挑水,他也上去帮忙。
宏利的话越来越少,日子久了,有人会毫不客气地使唤他,要么是喊他去跑腿买烟,要么是喊他扛粮食去房顶晒。他们并不会说感谢的话,反而觉得自己指使宏利做事,那是在给他面子。
5
2000年以后,皮陈村开始有人外出打工。那时候,村民们对年轻男女外出打工大多持反对态度,认为“只要一出去就变坏”。
他们说女人出去打工就是去做小姐,男人出去打工就是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于是,村里的好人家不许自家孩子出去,只有穷得生活无以为继的才会让孩子出去试试,好歹谋条生路。
陈闹是我们村第一批外出打工的人。他家很穷,只有一个年迈的父亲跟他相依为命,陈闹走后,他父亲就每日靠墙坐着,从不与人交流。
有几年春节,陈闹回村时风光得很,穿着打扮是最时尚的。可有一年,不到过年他就回来了,拖着一个箱子,病恹恹的,瘦脱了相,没了人样。
陈闹回到家就再也没出过门,有人去他家探听情况,见他呕吐不止。回来后,那人对大家描述:“估计活不久了,屋里满是臭味,口气臭得难闻,估计肚子里的五脏六腑已经烂完了。”
大家问他得了啥病?那人说:“约莫是艾滋病”。
那几年,皮陈村附近的赵村因为村民集体卖血,大半个村子的人都得了这种病。赵村人吓坏了,家家关门闭户,到了麦收季节,麦子没人收割都荒了。因为有人传谣,说艾滋病人经过的地方,连空气中都有病毒。
陈闹的病状和艾滋病很像。这事儿经人传播,人人厌弃,都断了与陈闹的来往。只有宏利前去看望他。自家做完饭,他端过去两碗,帮忙换洗被褥,还帮陈闹去乡里拿些止疼药。
在村里,陈闹是宏利唯一可以说话的人,宏利也成了陈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可惜没过多久,陈闹就死了,宏利把他葬了,之后还经常去照顾他的父亲。好景不长,陈闹父亲也随儿子去了,村里人更是“谈艾色变”,还说宏利也被传染了艾滋病,都离他远远的。
一时间,宏利在村里几乎无法生存,2002年,他决定外出打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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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乡之前,宏利来向我父亲道别。
宏利说,他照顾陈闹期间,陈闹向他描述了外面的世界——那是一个没有流言蜚语,没有欺压,只要有力气,肯吃苦,就能过上有尊严的好日子的世界。
“树挪死人挪活,我想出去躲一躲。”
父亲没有劝阻,还给了宏利500元当作路费。此后的许多年,我们都没有他的消息。一度有人传言,说他感染了艾滋病,已经死在了外面。
再后来,进城打工成了一种时尚,农村的青壮年过了年不出去打工留在家里,反而会被人看不起。出去的人说在浙江见过宏利,他学了一门修车手艺,在一家修车行上班,看起来混得还不赖。还有人说在郑州的一家台资企业见过宏利,他当了线长,挺威风的。
一直到2008年,外出多年的宏利才回了村。
那天,一辆出租车把宏利送到村口,他下车就给遇到的村民发烟。宏利长得白胖了,加上个子高,整个人看起来气场十足。刁八也混在人群中,如今他又瘦又小,黑了许多,苍老了许多。宏利发烟的时候,刁八也接了。
现下,刁八家也不像以前那么有势力了。他的大哥、二哥和五哥相继去世,四哥中风偏瘫,三哥去了外地,七哥因为家庭琐事与亲戚不和,一个庞大的家族散成一盘沙。不知道是村里人健忘,还是刁八家衰败了,没了撑头的,他们又热情地跟宏利说话,仿佛过去的事从未发生过。
宏利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来到我家,给了我父亲1000元钱。父亲问他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吧?
他讲起他在浙江修车、干保安,在海南送货,在郑州某电子加工厂做一线工人的经历。他还说:“打工是累,没日没夜地加班,但是再累也比在村里活得轻松。”
父亲又问他谈对象没?
他低着头说:“谈了,但又分了,人家不愿意跟我回农村。”
之后,他用打工挣来的钱陆续还清了曾经的债务,又把被刁八一家砸毁的房子拆了,盖起了二层小楼。父亲说,一个人其实用不上二层楼,但他能理解宏利——他想在村里扬眉吐气。
6
2009年前后,皮陈村的风气愈加败坏,整个村都乱糟糟的。
村里的一些留守儿童长大了,他们不读书又不甘心打工,索性在城市里游手好闲,痞里痞气的。即使打工,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开春的时候去南方,刚入冬就回村休息。
他们一年到头挣不了几个钱,一回村里,就聚在一起赌博。20多岁的年轻人玩得很花,炸金花、拖拉机、麻将、推饼,一玩就是一整夜,黑白颠倒的。不到春节,一年挣下的钱就输个精光。赢了的高兴,请大家去城里洗脚、喝酒、唱歌;输了的夫妻之间打架,父亲撵着儿子在村里满街跑。
这期间,有人多次撺掇宏利去打牌,都被他拒绝了,他们就在背后说宏利:“老实蛋,一辈子成不了大气候。”
宏利听到了,但也不计较。
不光是赌博,慢慢地,吸毒也偷摸兴起了。因为打牌通宵达旦,有人为了提精神,一晚上不停地嚼槟榔。而有的人困了,会上楼偷偷地吸几口,因为据说会精神倍增。
时间久了,半个村子的男人都染上了毒品,其中有年轻后生,也有中年男人。也曾有人让宏利尝尝毒品,他不尝,那人说“免费的,不要钱。”宏利只是笑笑,就走开了,于是他们又评价宏利“太老实”。
宏利对我说,他出去躲了那么多年,如今回来了,发现皮陈村还是这样。我知道,他指的是村民们的思想。
我也亲眼见过村里人吸毒的下场,有一年我回老家,见一对父子正在打架,原来是男孩好不容易凑了300块钱买来毒品,还没来得及吸,被父亲发现,全部给他倒了。不久,男孩毒瘾发作,在地上打滚,痛苦地挣扎。他母亲在一旁无助地哭泣,父亲心疼又无可奈何,就请求我开车把他送到医院。
这时,他母亲死活不同意,喊着:“如果送去了,那不等于把孩子往监狱里送吗?”
在一些村民的思维观念里,吸毒不丢人,住监狱更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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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利的二层小楼盖成的那天,他燃了一挂鞭,买了许多喜糖,村里人都去看新房。那群年轻男孩也去看热闹,他们说新房需要热闹热闹,就提议把麻将桌摆起来。众人起哄都同意,于是一楼打纸牌,二楼打麻将,热闹非凡,打了整整一夜。
男孩们是什么时候在新房子里吸毒的,宏利完全不知道,当警察到来的时候,一群人作鸟兽散,但还是有人被逮住了。警察问这是谁家,村民纷纷指向宏利,随后警察把那群男孩全部抓了起来,同时把宏利也带走了。
经尿检,男孩们均在短时间内吸过毒,拘留十五日。村里的妇女们都以为是宏利报的警,在背后不断地责骂他。十五天后,男孩们都出来了,只有宏利没有出来,大家一打听才知道容留他人吸毒罚得更重。
半年后,宏利才被放出来。那天我父亲去看他,他一个人躲在新盖的房子里,哭得像个孩子。他说自己冤枉,啥事都没干,却惹上这样的祸事。之后他又说:“也好,我欠皮陈村的恩情,这次是还完了。”
7
直到2011年,宏利认识了环,婚后,他们的日子过得很幸福。
2015年的夏天,宏利从城里拉回来一车土,土堆在了大路边。环和宏利一锨一锨地往一块堆,堆圆,然后用塑料单盖起来,防止下雨冲刷。
天太热了,衣服都被汗水浸透,环穿着浅色衣服,里面的内衣显露了出来。同村一男子喝多了酒,路过时,说了许多调戏的话。宏利把环推回屋里换衣服,男人甚至追到了门口。宏利用力往回拉男人,男人一个趔趄摔倒了。随后,男人怒火中烧,拿起铁锨就要夯宏利,宏利来回躲闪,招架不住,也拿起铁锨去挡。几番下来,男人频频吃亏,于是怒不可遏的他回家拿了一把半米长的砍刀,怒气冲冲地向宏利砍来。
这时候,环刚换好衣服从家里出来,看见这一幕,就上前去阻拦。那把砍刀不偏不倚地划破了环脖子上的大动脉,顿时血流如注。还没到医院,人就断了气。
环死了,那个男人逃跑了。
宏利发了疯似的,满村庄地找他,要为妻子报仇。角角落落、坑坑洼洼,能藏人的地方他都翻腾了一遍,最终也没找到。之后他坐在路口嚎啕大哭,两个孩子过来劝他,他抱着孩子哭。
这件事上了县电视台,男人的通缉令贴在村里的电线杆上。上面只简单地写着:因感情纠葛,引发血案。
此后,宏利像变了一个人,他染上了酒瘾,每天清醒的时间短,昏迷的时间长。
有时候,他站在马路上当着众人的面撒尿,女人们气得直骂。有时候喝多了,他还会手舞足蹈地乱舞,谁骂他,他骂谁,有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憨劲。有时候他醉倒在沟里就睡着了,也没人管,没人问。不喝酒的时候,他喜欢坐在一棵大树下发呆,像块石头,一动不动。
再后来,他的头发、胡子越来越长,衣服脏得一塌糊涂,身上散发着恶臭。他开始唱歌,躲在家里大声地歌唱,90年代的老歌,一首接着一首,胡乱唱着,没腔没调,没日没夜。
他还学会了打架。一次,村里的小孩欺负环的儿女,宏利大声呵斥那些小孩,惹恼了小孩的大人,几句言语下来,双方就开始撕打起来。大家发现,现在的宏利就像一头发疯的野兽,慢慢地,大家也再不敢惹他了。
环死后,他也失去了照顾俩孩子的权利。2016年冬天,孩子奶奶把两个小孩接走了,俩孩子哭得稀里哗啦,非要带宏利一块去过年。可宏利硬是把他们推了出去,然后关上了大门。
从此,那个家又只剩下宏利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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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的春节,我碰见了宏利,他浑身散发着恶臭,衣服破破烂烂,头发胡子把整张脸都遮完了,和疯子没多大的区别。他蹲在地上玩一根枯枝,颠过来倒过去地摆弄。
我喊他:“哥。”
他突然停止了手里的动作,片刻,他又开始摆弄枯枝。我又喊了一声,他始终没抬头。
我掏出一根烟递给他,他不接。我往前又递了递,他摆了摆手,表示拒绝。我从车里拿出一些吃的,他也不接,我放在地上,他一动不动,我走远了,他突然站起来追上我,把东西又塞给了我。
这时候,我看到了他的眼神,尽管浑浊、模糊,但是聚焦,里面包含有情绪,我不知道这个情绪是什么,但是他的眼神告诉我,他是清醒的。
我敢肯定,他没疯。
我对别人说宏利一定没疯,可是他们都不相信。有人说,那天下午还亲眼看见宏利发疯,他架着胳膊,双臂围成一个半圆,腿部弯曲,撅着屁股,站在漫天大雪的村口跳舞。
8
2017年,乡里搞美丽乡村建设,皮陈村是试点村庄,装了路灯,安置了垃圾桶,建了文化广场,安装了健身器材。村容村貌好了,村民们的心情也好了很多。晚上大家在文化广场上跳舞,远处蹲着一团漆黑的宏利。
有人说,得让宏利改造改造,他都影响村容村貌了。
村长还真去了宏利家几次,劝他把自己捯饬捯饬,可宏利都置之不理。我父亲也劝过,宏利也不予回复。最后村长说:“只要你好好地收拾收拾自己,我把打扫村街道的活交给你干。”宏利仍旧无动于衷。
有人就撺掇村长去给宏利找个老婆,他们说宏利虽然半疯半傻的,但家里好歹还有个二层小楼。说不定有了女人,他就不疯不傻了。可宏利的“疯傻”,真的是因为没有女人吗?
那年夏天,环的女儿考上了大学。她拿着通知书,带着弟弟来到皮陈村。那时,宏利正靠着村口的树,站在人群的外围。姐弟俩突然走进了村子,大家纷纷张望。
只见姐姐把录取通知书递到宏利手上,然后姐弟俩在宏利面前扎扎实实地磕了几个头。他们搀着他,往家的方向去了。再出来的时候,宏利剃了个光头,脸上的胡子也刮干净了,他换了干净衣服,往人前一站,人们都惊呼:“宏利病好了!”
宏利去找村长,问打扫街道的活他还能不能干?村长说:“能。”
原来,孩子奶奶在半年前去世了,姐弟俩跟着大伯生活了一段时间。但他们担心宏利,一心想报答他的养育之恩,所以他们又回来了,住在了皮陈村。
为了读大学,姐姐申请了助学金,还在学校勤工俭学。弟弟也有贫困生资助,读书花不了多少钱。但宏利还是决定努力挣钱,去解决俩孩子的衣食住行。他不仅打扫街道,又干起了买土卖土的老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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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的国庆节,我回乡祭祖。那个时候的宏利已经戒了酒,完全看不出曾经颓废的模样。他整个人清爽,有干劲。我父亲向宏利买土添坟,他坚决不要钱,还用三轮车往坟地拉去了三车土。
也有其他人来买土,态度蛮横:“要两车土,先欠着。”
宏利说:“不赊账,有钱卖,没钱不卖。”
那人说:“添坟一年就兴这一回,你别耽误了俺添坟。”
宏利说:“耽误也是你自己耽误的。”
最后,那人气冲冲地扔下100块钱,要求宏利给他送到地里去。宏利说:“不送。自己找车拉,我只负责卖土,不负责送土。”那人气吁吁地走了,后来自己找了三轮车。
那天,我看到了一个和过去不一样的宏利,他的善良有了区分,他的老实也有了锋芒。他开始清晰地分辨出了善与恶,远与近,他从混沌走向了清醒。
那人走后,我对他说:“哥,你变了。”
他说这是儿子教给他的。儿子说,做人不能糊里糊涂,要分得出好坏,对自己好的人,要感恩包容,对自己使坏的人,决不能软弱任他欺负,要回击。
说完,他指着挂在院子里,正被风吹动的上衣说:“闺女买的。勤工俭学挣的钱,不舍得花,给我买了件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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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我们接到了宏利的电话,他邀请我们一家人回老家喝喜酒,他说:“闺女要结婚了。”
女孩儿很争气,大学毕业后考上了市里的公务员,在财政局做审计工作。她嫁给了一个高中同学,俩人在市里定居。
女孩出嫁要从娘家出门走,娘家就是宏利的二层小楼。女儿上车之前,携女婿给宏利磕头,女儿起身,又抱着宏利哭得稀里哗啦。车子开走了,宏利呆呆地站在家门口,望着车子越走越远。突然,他奔跑起来,开始追车,可是车已经远去了。
他蹲在地上哭,我父亲问他咋了,他说:“给闺女的两万元压车钱,她啥时候又塞到我兜里了?”
父亲看着他从兜里掏出来的两万块钱,不知道说点啥。这时儿子走过来,说:“爸,俺姐心疼你,不要你的钱,你留着花吧。”
那一刻,宏利搂着儿子哭得像个孩子。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