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固定音符的乐曲，从地面缓缓升起，直到响彻整个天空。飞鸟在一遍一遍的尝试着向上飞起，可无论翅膀多么强壮，也无法冲破厚重的云层。一把黑色的雨伞，撑开在头顶，遮挡住阳光微弱的光线，一步一步行走，怀中抱着的生命，如此之轻。人，曾经再怎么叱咤风云，到头来也不过于方寸四尺内，长眠黄土。
如何出生，如何故去，红尘种种，都不过是浮云……
叶卿舞站在树下，双手在风衣口袋里紧紧的攥成拳头，指甲刺痛手掌娇嫩的皮肤，依旧不肯松手。用外在的疼痛来转移内心的疼痛，她无可奈何，只因她现在是叶家的主事，她不能崩溃，甚至于，不能哭。
一阵冷风吹过，干枯的叶子在半空中打几个旋，落在叶卿舞的肩头，她偏头看了很久，失去水分的叶子，没有一点生命的迹象。她抬手轻轻拂落枯叶，目光淡淡的扫过在场的来参加葬礼的人，神色各异，各怀鬼胎，人心难测，她全都在这一天看得清楚明白。忘了是哪一晚的卧谈会，颜落说她还是个孩子呢，可是，谁说孩子的眼睛里面，就只有天真无邪呢？
叶卿舞挑了挑嘴角，耳朵里面立马传来了“在葬礼上都能笑出来，真是没心没肺”的声音，她瞟了一眼发出声音的方向，抬步向着墓碑的方向走去，靴子踩在坠落地面的枯叶上，发出破碎的响。
“叶董。”
“卿舞小姐。”
面对仆人和下属们的恭敬，叶卿舞只是点了点头，她在墓碑面前站定，蹲下身子，伸出一只手，抚上墓碑的棱角，手指的温暖瞬间被墓碑吸走。手指冰凉，她并不在意，温暖这种东西，她向来觉得奢侈。
没有照片，没有墓志铭，刻下的凹痕没有刷上金漆，黑色的石碑，看起来沉默而简朴。
一点都不像他。
所有的过去像是老旧的默片，排着队在叶卿舞的眼前浮现——年幼时，牵着她的手掌给她买一支雪糕，却闹着一定要咬第一口的爷爷；少年时，在大型酒会上，搂着她的肩膀说她是他的骄傲的爷爷；成年时，看着她及腰的长发，为她亲手倒上一杯香槟而后红了眼眶的爷爷……叶卿舞忽然发现，叶宗正在自己的生命里，无论何时，都只有一个称呼。
“爷爷……”
“小姐，老爷他……”陈姨站在叶卿舞的身边，话没有说完全，就背转了身，手紧紧的捂住嘴唇，不想要自己忍不住的哭声影响到叶家的形象。
“小舞啊，那丫头简直是像极了我，悲伤到了极点就只会笑出来，眼泪什么的，似乎天生就没有那东西。可是啊，这样不好，总憋在身体里，会生病的……阿陈啊，我没有多少时间了，你可要替我好好照顾着小舞，一定要让她哭出来，可别为了点不值当的，伤了身体。”昨日的叮嘱还在耳畔，可是，她要怎么才能让她哭出来？
“好好照顾着陈姨。”虽然是背对，叶卿舞也感觉到了慕非的靠近，她站起身，并没有看向陈姨的方向，只是淡淡的吩咐了仆人。不是她冷血，是她不得不去逃避，逃避那个从小照顾她长大的女人。不过一夜的时间，她的身躯佝偻下去，皱纹爬上额头，白发从鬓角蔓延开去，总是开着花朵的衣服被墨汁浸染，叶卿舞几乎要认不出她了。
“时间是一把无情的刻刀。”那个作者说得真好。
叶卿舞拢了拢风衣的领子，将脊背挺得笔直，目光平视，慕非在她的正对面。忽然，叶卿舞感觉到鼻尖上有一丝冰凉，她抬起头，细细碎碎的晶莹落上她的脸。
下雪了。这个冬天，来得好快。
“卿舞小姐。”慕非在叶卿舞的面前停下来，声音低沉得一如无限循环在这个空间的哀乐，他敛着眉眼，将怀中抱着的骨灰盒稍稍向前送了一点，示意叶卿舞接过去。
叶子秋是叶宗正唯一的孩子，但是很早就去世了，所以，按照规矩，叶宗正的骨灰盒应该由长孙叶卿舞捧着，但是在仆人通知她领取骨的时候，她却抬手指向了身边的慕非……
“领取骨灰？动作还真是迅速。嗯，我知道了，慕非，你去把这件事情办一下。”叶卿舞的声线平稳而毫无温度，就好像是在吩咐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卿舞小姐，这……这不合规矩。”一向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慕非很突兀的愣了一下，随即后退半步，对叶卿舞微微躬身，声音居然都发抖了。
“规矩？呵，规矩是人定的，现在，在叶家，我就是规矩。”叶卿舞一字一句的说着，一双桃花眸子没有半分魅惑。她冷冷的扫视过身边的人，用眼神将他们*退，才看向身边的慕非，压低了声音，毫不掩饰嗓音的哽咽，催促道，“快去，别让爷爷等着，外面，冷。”
“是，卿舞小姐。”慕非深深吸了一口气，很少见的对着叶卿舞行了一个九十度的躬身礼。
“免了。”叶卿舞挥了挥手，慕非直起身子，视线与她的目光相对，有那么一个瞬间，叶卿舞确定自己看到了一抹水光在那双张扬的凤目中，却也只是那么一个瞬间而已。下一秒，她感觉到一阵行走带起的风，转过身，那个背影依旧笔挺，却哀伤的无以复加。
“小姐，你……”收拾好叶宗正遗物的陈姨一出来就听说了这件事情。
“陈姨，感情上的事情，有的时候是不需要理智来做主的，人生一定不完美，能少一点缺憾，就少一点吧……”叶卿舞语气里的叹息，很疼痛。
“卿舞小姐？”雪渐渐大了，慕非示意仆人给叶卿舞打起一把稍小的黑伞，同时轻轻的唤了叶卿舞一声，“老爷我接过来了，您……”
“你多抱抱吧，他生前就喜欢你，只可惜没能多一些时间和你在一起，这个时候，就当做是弥补吧。”叶卿舞注视着慕非手中的盒子，伸出去想要抚摸的手在半空中停顿然后收回，眼泪被她生生的按压在心里，嘴唇微微颤抖，发出的声音却没有意思一丝晃动，冷血和无情成为周围人嘀咕的关键词，她毫不在意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机上的时间，扬声吩咐，“仪式可以开始了。”
“卿舞小姐。”慕非再一次叫住叶卿舞，漆黑色瞳仁中闪着复杂的光。
“还有什么问题吗？”叶卿舞转身，视线别开到一边。
“没有……”慕非轻轻摇头，叶卿舞“嗯”了一声，转回身向着坟墓的位置走过去，他捧着叶宗正的骨灰跟在她的身后，冷风打透了她的衣裳，他看得见，她瘦削的身子在颤抖，让他心疼。
总是要到最艰难的时候，才能够知道自己的心理承受极限，挥退了仆人的叶卿舞站在纷纷扬扬的雪片中，已经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情的发生能够让她精神崩溃。
生离死别，大抵是上天给予人最大的考验。
葬礼开始了，台上的牧师捧着一本厚厚的圣经，温和的诵读着对亡灵的送别，慕非捧着骨灰站在最前面，身后是自觉站成队列的人群。慕非低着头，略长的刘海垂下来盖住眼睛，看不清他真实的心事。叶卿舞站在他的侧后方，双手交叠在身前，微微抬着下巴，很认真的聆听，平静的脸上，没有情绪的波动。陈姨在一个仆人的搀扶下，站在叶卿舞的身后，她尽力忍着自己的眼泪，看着叶卿舞和慕非，相比起叶宗正的辞世，她更难过的是这两个孩子。其余的人，表情肃穆，心里，不清楚……
仪式很长，叶卿舞感觉自己的腿骨被寒风一次一次穿透，渐渐失去知觉，当仪式完结，“节哀顺变”的话音落地散开去，她想要挪动，都已经无能为力。
“慕非。”最后，整个墓园，只剩下了两个人，叶卿舞开口，声音沙哑。
慕非没有动，叶卿舞在心里默默的读秒，三分钟，他依旧没有动。叶卿舞低下头，失望让心底里的疼痛泛上来，眼眶湿润的瞬间，一个温暖的怀抱将她整个儿包裹在其中，熟悉的温柔，从头顶笼罩而下。
“想哭的话，就放肆的哭一下吧。”
叶卿舞一忍再忍，终究是伸手进慕非的燕尾服中，紧紧搂住了他的腰，将头死死的抵在他的肩窝，哭声从隐忍到放肆，眼泪仿佛是失去了控制，疯狂的倾泻。
慕非低下头，手指伸进叶卿舞的发中，呼吸间满是她的发香。他闭着眼睛，深呼吸，调整自己的情绪，让自己尽量的平和温柔，去安抚叶卿舞的悲伤。至于那些多余的东西……偶尔放纵，也不是罪过吧。
“卿卿，哭吧，哭出来，就没事了……”
“卿卿，哭过之后要记得，这个世界上，只有我和你，相依为命……”
“卿卿，我是你唯一的亲人了，同样的，你也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们要一直一直在一起……”
“卿卿，我会保护你……”
“卿卿，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