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疑虑瞬间被碾碎。
他伸出手,动作没有丝毫迟疑,端起了那只沉甸甸的瓷碗。
他准备像喝下过去无数碗汤药一样,面无表情地,一饮而尽。
一只纤细却有力的手,拦住了他的手腕。
“要一口一口,细细品味。”
孟听雨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多余的解释,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命令感。
顾承颐的动作停住了。
他抬眸,看向她。
她的眼神同样平静,清亮得像一汪古井,倒映着他此刻的错愕。
品味?
品味这碗闻起来就足以让人退避三舍的“毒药”?
他不懂。
但他没有问。
他只是顺从地,放下了准备一饮而尽的姿态,重新将碗端正。
他舀起一小勺,那墨色的液体在银质的勺子上,显得愈发粘稠。
他闭上眼,仿佛在执行一个精密而危险的实验步骤,将那一小勺液体,送入了口中。
轰——
一场剧烈的爆炸,在他的味蕾之上,瞬间引爆。
那不是一种味道,而是一场五味的战争。
极致的苦涩如同浪潮,瞬间席卷了他整个口腔,蛮横地麻痹了每一寸神经。
紧接着,是足以让牙根都感到酸软的涩,仿佛吞下了一颗未成熟的青柿,整个腮帮都瞬间收紧。
还没等他从这两种霸道的味道中缓过神,一股尖锐的酸意又从舌根处炸开,直冲天灵盖,刺激得他口中津液疯狂分泌,却又无法稀释那份厚重的苦涩。
最后,是一缕阴魂不散的辛辣,如同烧红的细针,从喉咙一路灼烧下去,在他的食道里留下一道滚烫的轨迹。
苦、涩、酸、辣。
五味杂陈,在他的感官世界里横冲直撞,掀起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
顾承颐的身体,第一次背叛了他引以为傲的自控力。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从胃里直冲而上,他猛地攥紧了拳头,下颌线绷成一条凌厉的直线,才堪堪将那股呕吐的欲望压了下去。
但他控制不住生理性的反应,额角瞬间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那张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此刻更是白得像一张纸。
“爸爸的药药,好臭呀!”
一直安静地坐在旁边小凳子上自己吃饭的念念,不知何时凑了过来,她捂着小鼻子,仰着小脸,黑葡萄般的大眼睛里写满了担忧与嫌弃。
一句童言无忌的话,像一根小小的针,轻轻戳破了餐厅里紧绷到极致的气氛。
也让顾承颐从那场味觉的酷刑中,短暂地抽离出来。
他睁开眼,眼底还有未曾消散的震惊,看向孟听雨,目光里带着无声的询问。
孟听雨终于开口解释,她的声音依旧沉稳,像冰面下的流水,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这道药膳,并非温补。”
“它的药力极其霸道,进入身体,不是滋养,而是征伐。”
“它会主动冲击你体内淤堵的经脉和衰败的脏腑,这个过程,等同于一场战争。”
“你的身体需要调动全部的气血去‘对抗’和‘吸收’它的药力。喝得太快,气血跟不上,药力就会变成真正的剧毒,反噬你的五脏。”
“所以,你必须慢慢喝。让你的身体,学会如何与它共存,如何将它的力量,化为己用。”
她的解释,冷静、精准,带着一种科研人员才能理解的逻辑性。
顾承GIS业的意志力,将那碗黑色的汤汁,一小口,一小口地,全部喝了下去。
每一口,都是一场凌迟。
每一口,都是一次对意志力的极限挑战。
他英俊的眉眼因为极致的忍耐而紧紧蹙着,薄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汗水从他的额角、鬓边、脖颈不断渗出,很快就浸湿了他浅灰色羊绒衫的衣领。
到最后,他整个人像是刚从冰冷的海水里被打捞出来,浑身湿透,虚脱地靠在椅背上,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但他喝完了。
一滴不剩。
就在他放下碗的瞬间,一条带着微凉水汽和清冽草木香的毛巾,轻轻覆上了他滚烫的额头。
那恰到好处的温度,瞬间驱散了几分脑中混沌的轰鸣。
孟听雨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他的身边。
她拿走他手中的空碗,然后将他汗湿的手握在自己掌心,用另一条温热的毛巾,一根一根,仔细地擦拭着他因为用力而冰凉僵硬的手指。
她的动作很轻,很专注。
随后,她绕到他的身后,双手覆上他的肩膀。
“放松。”
她命令道。
顾承颐紧绷的身体,因为她这两个字,下意识地松懈了几分。
下一秒,一股强劲却不容抗拒的力道,从她的指尖传来,精准地按在他肩颈处的穴位上。
酸、麻、胀、痛。
四种感觉交织在一起,让他闷哼一声,但那股淤堵在体内的燥热与痛楚,却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口,顺着她的力道,缓缓流淌。
她的推拿,不同于任何康复师。
力道沉稳,手法老练,每一按,每一揉,都精准地叩击在他经络的节点上。
她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舵手,引导着那股在他体内横冲直撞的霸道药力,从混乱的乱流,汇入正确的河道,开始有规律地,冲刷着他那些早已枯萎的脉络。
这个过程,同样痛苦。
但这种痛苦,是带着希望的,有方向的。
顾承颐闭着眼,将全身的重量都交给了身后的女人。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股热流在他的四肢百骸中穿行,所过之处,像是被烈火灼烧,又像是被寒冰冻结。
他的身体,正在经历一场前所未有的,破而后立的重塑。
而主导这场重塑的,是她。
只有她。
这场酷刑般的引导,持续了整整一个小时。
当孟听雨终于收回手时,她的额角,也沁出了一层薄汗。
顾承颐则像是经历了一场大战,瘫在椅子上,连呼吸都带着疲惫的颤音。
但他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眸,却亮得惊人。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深处,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那是一种久违的,充满了生命力的温热感,正从他丹田的位置,缓缓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