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商会的消息,像一阵风,迅速吹遍了华北地区的工业圈。
海阳市招待所,这座平日里略显冷清的三层灰砖建筑,一夜之间变得人声鼎沸。
来自河东、津门、保州等地的轴承厂代表,操着南腔北调,提着人造革的公文包,挤满了招待所的前厅。
空气里混合着劣质香烟的辛辣,风尘仆仆的汗味,还有每个人身上那股按捺不住的焦躁与期盼。
“同志,给我开个单间!”
一个声音尖利地划破了嘈杂。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材不高,眉心长了颗黑痣的中年男人,正把一沓介绍信拍在前台的木质柜面上。
正是河东市阳光轴承厂的副厂长,陈强。
负责登记的服务员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被他这一下吓得一哆嗦,怯生生地说。
“对不起同志,单人间……已经没有了。”
“没有了?”
陈强眉毛一竖,那颗痣都跟着抖了抖。
“我们阳光轴承厂,是河东最大的厂子!你们海阳开会,连个单间都准备不出来?”
他的声音不大,但穿透力极强,带着一种天然的优越感。
前厅里瞬间安静了片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带着审视与不忿。
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挤了过来,国字脸,胳膊粗壮,一看就是车间里干过的。
“同志,我们华星轴承厂,也是从河东来的。”
于拥军的声音很沉稳。
“我们不要求单间,有标准间就行。”
陈强斜睨了于拥军一眼,嘴角撇出一丝轻蔑。
“华星?呵,手下败将,也好意思跟我争?”
这话一出,于拥军的脸色瞬间涨红。
“陈强!你他妈说谁是手下败将!”
他本是搞技术出身,性子直,最受不了这种当众的羞辱。
“就说你!”
陈强向前一步,几乎是把脸凑到了于拥军面前。
“上次市里的项目,是谁被我们挤掉的?忘了?”
“那他妈是你们送礼送出来的!”
于拥军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
“有本事在技术上比!”
“比什么?比谁的厂子快倒闭吗?”
陈强哈哈大笑,笑声刺耳。
“你!”
于拥军再也忍不住,蒲扇般的大手一把就揪住了陈强的衣领。
陈强也不示弱,反手就去抓于拥军的胳膊。
两个人,代表着河东市两家最大的轴承厂,就在这小小的海阳市招待所前厅,像斗鸡一样扭打在了一起。
周围的代表们先是看热闹,但很快就有人被波及。
一个劝架的被推了个趔趄,撞翻了旁边人手里的暖水瓶。
“哗啦”一声。
滚烫的热水溅了一地,伴随着一声惨叫。
场面彻底失控。
招待所的服务员吓得脸都白了,躲在前台后面,哆哆嗦嗦地抓起了那台黑色的拨盘电话。
很快,尖锐的警笛声由远及近。
几名穿着蓝色警服的公安同志冲了进来,看着一片狼藉的前厅,脸色铁青。
“都干什么呢!”
“谁动的手?都给我去所里走一趟!”
于拥军后悔了。
他坐在派出所冰冷的木头长凳上,看着自己被扯掉一颗纽扣的衬衫,心里一片冰凉。
他怎么就没忍住呢。
明天就是招商会,关乎着厂里几百号工人的饭碗,自己却因为一时冲动,被关进了派出所。
要是这事传回厂里,厂长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另一边,陈强也同样不好过。
他脸颊上挨了一拳,高高肿起,此刻正疼得他龇牙咧嘴。
他倒不担心厂里处分,他担心的是明天那笔几百万的大订单。
万一因为自己被拘留,耽误了正事,那损失可就太大了。
两人互相瞪着,眼里的怒火已经被焦虑和悔恨所取代。
就在这时,审讯室的门被推开了。
一个穿着干净工装的年轻人走了进来。
徐牧野的目光扫过两人狼狈的模样,没有一丝波澜。
他身后跟着的派出所所长,对着里面的民警使了个眼色。
“行了,问完话就让他们写个检查,可以走了。”
民警点了点头,把纸笔放到了两人面前。
徐牧野走到他们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
“二位,好大的威风。”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让于拥军的脸瞬间红到了脖子根。
“我……”
于拥军张了张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剩下满心的羞愧。
陈强却梗着脖子,抬起头,用那只没肿的眼睛打量着徐牧野。
“你谁啊?”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不屑与审视。
“毛都没长齐,跑来管我们的事?”
“这是海阳轴承厂的招商会,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显然是打听过这次会议的一些内幕。
“是蒋振林让你来的?”
徐牧野懒得跟他废话。
他转身对派出所所长点了点头,算是道了谢,然后便径直走出了审讯室。
陈强看着他的背影,冷哼了一声,拿起笔草草写了份检查,便趾高气扬地离开了。
他得赶紧回招待所,不能让那帮人抢了先机。
审讯室里,只剩下于拥军一个人。
他低着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徐牧野去而复返,站在门口。
“走吧。”
于拥军猛地抬起头,看着徐牧野,眼神复杂。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深夜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这位同志……”
于拥军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今天这事……我……”
“为什么打架?”
徐牧野打断了他。
于拥军沉默了片刻,将他和陈强,华星和阳光两家厂子的恩怨,简单说了一遍。
“……我们厂的生产线,是苏联专家援建的,虽然老了点,但底子好,皮实耐用。”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甘。
“前年我们还花了大价钱,请省里的工程师做了技术改造,论性能,绝对不比他们阳光那条新的差!”
“工人也都是老师傅,技术过硬,不用培训就能直接上岗。”
“本来我们一直在给市里的‘前进牌’货车做配套,订单很稳定。”
“可谁想到,上个月前进货车厂突然出了重大安全事故,被勒令停产整顿了。”
“我们这一下子,几条生产线全都闲了下来,工人们都快没活干了。”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高大的身躯在夜色里显得有些萧索。
徐牧野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一个有技术、有熟练工人、还有闲置产能的工厂。
这不正是他需要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