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轴承厂的办公室里,没有一丝阳光。
厚重的窗帘,将午后的光线死死地挡在外面,只留下一室的昏暗与压抑。
空气中,弥漫着劣质香烟与隔夜茶水混合发酵的酸腐气味。
韩连心眼中的血丝,比地上的碎瓷片还要密集。
他那张曾经一表人材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种被逼入绝境的狰狞。
他拿起电话的手,因为过度用力,指节泛出死人般的惨白。
电话拨通了河东大学的女生宿舍。
“喂?”
电话那头,是他女儿韩玲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耐烦的,青春期特有的腔调。
“是我。”
韩连心的声音沙哑,像是被砂纸打磨过。
“爸?你怎么用办公室的电话打过来了?找我什么事?”
韩玲的声音里透着一丝警惕。
韩连心没有理会女儿的疑问,他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说道。
“你现在,立刻,去给红旗厂的徐牧野打个电话。”
“就说,你想代表我们厂,跟他谈谈后续合作的可能。”
“约他今天晚上出来吃饭。”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爸,你疯了?”
韩玲的声音陡然拔高。
“我们都输成这样了,还找他干什么?自取其辱吗?”
“你懂什么!”
韩连心低吼一声,声音里的暴戾让电话那头的韩玲都打了个哆嗦。
“照我说的去做!”
“告诉他,我们阳光轴承厂,愿意把价格,再降三成!”
“只要他肯把南泰三田的代工订单分给我们一部分。”
韩玲彻底愣住了。
降价三成?
那基本上就是贴着成本在卖,根本不赚钱。
她不明白,她父亲为什么要做这种毫无意义的挣扎。
“如果……如果他不答应呢?”
韩玲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韩连心没有立刻回答,他看了一眼角落里那根沾着血迹的高尔夫球杆,嘴角勾起一抹阴森的弧度。
“他会的。”
“你只管把他约出来就行。”
“记住,地方你来定,找个上档次,但是稍微偏僻一点的地方。”
说完,他便“啪”的一声挂断了电话。
办公室里,再次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韩连心缓缓走到窗边,拉开厚重窗帘的一角。
一缕刺眼的阳光射进来,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和他灰败的人生。
他不甘心。
他绝不甘心就这么输给一个毛头小子。
既然商业上赢不了你。
那我就毁了你这个人。
……
红旗厂厂长办公室。
徐牧野接到韩玲电话的时候,颇感意外。
电话里,女孩的声音听起来礼貌而恳切,与她那身三十岁女人的打扮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我,韩玲啊。”
“我爸……他想跟您再谈谈,关于代工的事情。”
“他说,我们愿意在原有的基础上,再降价三成,以表示我们的诚意。”
徐牧野的眉毛轻轻挑了一下。
降价三成?
韩连心这是失心疯了,还是另有所图?
以他对韩连心那种人的了解,绝不可能是前者。
不过,他还是答应了。
他想看看,这条被逼到绝路的毒蛇,究竟想耍什么花样。
“好,时间地点,你来定。”
挂掉电话,一旁的肖伟业忍不住凑了过来。
“厂长,韩连心这老小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啊!”
徐牧野笑了笑,眼神里却是一片冰冷的平静。
“去看看就知道了。”
“有些事,总要有个了断。”
晚上七点。
海阳市西郊的一家名为“静竹轩”的高档餐厅。
这里环境清幽,价格昂贵,位置也确实如韩连心要求的那样,有些偏僻。
徐牧野走进包厢的时候,韩连心已经等在那里了。
不过短短一两个月,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国营大厂厂长,像是瞬间苍老了十岁。
他穿着一身崭新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却掩盖不住满脸的憔悴与眼底深藏的阴鸷。
他一看到徐牧野,立刻挤出一张比哭还难看的笑脸,主动站起身来。
“徐厂长,您来了,快请坐,快请坐。”
那副低声下气的样子,与之前的嚣张跋扈,判若两人。
韩玲坐在一旁,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化了淡妆,看起来倒是比平时顺眼了不少。
只是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眼神躲闪,不敢与徐牧野对视。
“韩厂长太客气了。”
徐牧野神色自若地坐下,目光平静地扫过父女二人。
韩连心亲自给徐牧野倒上茶,姿态放得极低。
“徐厂长,之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往心里去。”
“我今天请您来,是真心实意地,想求您给条活路。”
他搓着手,脸上满是恳求。
“我们阳光厂,愿意拿出最大的诚意,在南泰三田给您的价格基础上,我们再降三成,只求您能分一点代工订单给我们。”
“只要能让厂里几百号工人有口饭吃,我们不赚钱都行。”
他说得声泪俱下,仿佛自己真是个为国为民的好厂长。
徐牧野静静地听着,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冷笑。
他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韩厂长。”
他放下茶杯,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包厢每个角落。
“红旗厂现在的产能,再加上海阳轴承厂,应付南泰三田的订单,已经足够了。”
“所以,代工的事情,就不必再提了。”
他的拒绝,干脆利落,不留一丝余地。
韩连心的脸色,瞬间僵住。
他脸上的笑容,像是劣质的石膏面具,开始一片片剥落。
“徐厂长,您……您再考虑考虑?”
“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啊。”
徐牧野淡淡地看着他,眼神里的警告意味不言而喻。
“我倒是觉得,有些人,最好还是不要再见了。”
一句话,让包厢里的空气,瞬间降到了冰点。
韩连心死死地盯着徐牧野,眼中的最后一丝伪装,彻底撕碎。
那里面,只剩下毫不掩饰的怨毒与疯狂。
他知道,谈判破裂了。
那么,就该进行下一步了。
“好。”
韩连心忽然笑了,笑得无比诡异。
“既然徐厂长这么不给面子,那这顿饭,不吃也罢。”
他缓缓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西装领带。
“徐厂长,路还长,我们走着瞧。”
说完,他便带着韩玲,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包厢。
徐牧野看着他们的背影,眼神微凝。
他知道,好戏,要开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