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韩玲像是丢了魂一样。
她不再去图书馆。
也不再跟齐英子一起吃饭。
她像一个幽灵,利用课余时间,一次又一次地,往红旗厂跑。
她对门卫说,是来找沈青禾的。
工人们都知道,她是沈青禾的好朋友,对她没有任何防备。
她借口等沈青禾下班,在厂区里四处游荡。
她的心,在滴血。
每一次踏进红旗厂的大门,她都感觉像是在走向刑场。
那个刚刚完成改造的旧仓库,现在是新生产线的所在地。
巨大的蓝色铁皮房子,在阳光下,显得格外醒目。
门口,有专门的工人看守。
韩玲知道,她进不去。
她只能像一个贼一样,在仓库周围徘徊。
试图从那些进进出出的技术人员的只言片语中,捕捉到一些有用的信息。
她甚至开始翻看厂里丢弃的废纸篓。
寻找那些可能印着设备型号的包装箱碎片。
她觉得自己很脏,很卑劣。
终于,在一个傍晚。
她在一个堆放废料的角落里,发现了几块被撕碎的德文包装箱标签。
上面,印着一些她看不懂的字母和数字。
她像找到了救命稻草一样,将那些碎纸片,小心翼翼地收进口袋里。
她不敢去找人翻译。
她跑遍了海阳市所有的书店,买了一本德汉词典。
她躲在宿舍里,像一个做贼心虚的罪犯,关上门,拉上窗帘。
就着昏暗的台灯光,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对照着翻译。
当她将那些零散的单词,拼凑成一个完整的设备名称和型号时。
她的手,抖得连笔都握不住了。
她又利用周末,去了一趟省城的图书馆。
在那里,她查阅了大量的德国工业设备出口名录。
经过几天的比对。
一个可怕的事实,浮现在她眼前。
她找到的那几个设备型号,根本就不在对华出口的清单上。
甚至,有两台设备,是属于明令禁止出口到社会主义国家的高精尖产品。
走私。
陈彩桦说的是真的。
这个发现,没有让她感到丝毫的轻松。
反而像一块巨石,沉沉地压在她的心口,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知道,这份证据,一旦交出去,意味着什么。
徐牧野会身败名裂。
刚刚走上正轨的红旗厂,会瞬间崩塌。
几百个工人的希望,会化为泡影。
而她,将成为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那天下午,她浑浑噩噩地,又走到了红旗厂门口。
她不知道自己来干什么。
或许,只是想再看一眼这个地方。
就在她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
一辆黑色的桑塔纳,从厂里开了出来。
车窗摇下。
徐牧野坐在后座,正跟开车的肖伟业说着什么。
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下意识地,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四目相对。
徐牧野的脸上,露出一丝意外的惊喜。
他正要开口打招呼。
韩玲却像是被蝎子蛰了一下,猛地转过身,仓皇地逃走了。
那背影,充满了惊恐与狼狈。
徐牧野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皱了皱眉,眼神里,闪过一丝困惑。
这女孩,怎么了?
……
海阳市海关大楼。
庄严肃穆。
陈彩桦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貂皮外套。
她昂着头,踩着高跟鞋,走进了这栋象征着权力的建筑。
她没有丝毫的胆怯。
反而有一种孤注一掷的快感。
她直接找到了监管科。
科长肖庆生,正翘着二郎腿,喝着茶,看报纸。
看到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走进来,他有些不耐烦地抬了抬眼皮。
“你找谁?”
“我找你。”
陈彩桦将一个牛皮纸信封,直接拍在了他的办公桌上。
“我举报。”
“红旗配件厂,走私德国生产设备。”
肖庆生的眼皮,猛地跳了一下。
红旗厂?
又是红旗厂?
他放下了手里的报纸,坐直了身体。
上次,他就在红旗厂那里,碰了一鼻子灰。
本以为那件事就那么过去了。
没想到,又有人送上门来了。
他打开信封,抽出里面的几张纸。
上面,是韩玲抄写的设备型号,以及从省图复印的德国出口管制条例。
虽然证据链还不算完整。
但那几个醒目的设备型号,足以让任何一个海关人员,提起十二分的精神。
“这些东西,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肖庆生抬起头,审视着眼前的女人。
“你别管我从哪儿弄来的。”
陈彩桦冷笑一声。
“我只保证,这些东西,全都是真的。”
“你们海关,要是连这种事都不敢查,那可就真是尸位素餐了。”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
肖庆生没有生气。
他反而笑了。
他知道,这个女人,跟红旗厂有仇。
有仇就好。
有仇,才更有利用价值。
他将那份材料,重新装回信封。
“你放心。”
“我们海关,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走私分子。”
“这件事,我们会立刻展开调查。”
“你留下联系方式,有需要,我们会再找你。”
陈彩桦满意地笑了。
她知道,鱼儿,上钩了。
她留下了办公室的电话,然后扭着腰,得意洋洋地走了。
肖庆生看着她的背影,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他拿起桌上的电话,直接拨通了关长办公室的内线。
“关长,我是肖庆生。”
“我这里,收到一份关于红旗厂的举报材料。”
“证据,非常具体。”
……
海关关长穆丰绅的办公室,简洁得有些过分。
一张办公桌,几把椅子,一个文件柜。
墙上,挂着“秉公执法,为国守门”八个大字。
穆丰绅,人如其名。
年近五十,面容清瘦,眼神犀利。
他身上,有一种军人般的铁血气质。
他听完肖庆生的汇报,面无表情。
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他接过那份举报材料,一页一页,看得非常仔细。
办公室里,安静得只剩下纸张翻动的声音。
肖庆生站在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喘。
他知道自己这位上司的脾气。
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
也最痛恨走私犯罪。
“红旗厂。”
穆丰绅放下手里的材料,缓缓吐出这三个字。
“市里刚刚表彰的改革典型。”
“纪书记亲自抓的点。”
他的手指,在桌面上,有节奏地敲击着。
肖庆生的心,也跟着那敲击声,提到了嗓子眼。
“关长,您的意思是……”
“查。”
穆丰绅只说了一个字。
果断,干脆。
“但是。”
他又补充道。
“不能打草惊蛇。”
“这件事,影响太大。”
“牵一发而动全身。”
“我先向省厅汇报,听听上面的指示。”
“你这边,先秘密组织一个调查组,把外围的证据,再核实一遍。”
“记住,在没有拿到确凿的证据之前,绝对不能惊动红旗厂,更不能惊动市里。”
“是!”
肖庆生立刻立正,敬了个礼。
他知道,一场风暴,即将在海阳市,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