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找到黎鹏程时,黎舒慌乱地把手机放在衣兜里,此时正好从布料中透出光亮来,她搀扶着黎鹏程缓缓地下台阶。
通话也没有挂断,还传来许浩南关心的声音。
“小舒,哪里来的说话声?”黎鹏程疑惑地问。
黎舒还没有说话,许浩南立马就打了招呼,随黎舒叫:“爷爷你好。”
“我在打电话。”黎舒解释。
已经到了山下,两人上车。
黎舒掏出手机低声说:“我先挂了。”
然后在家庭群里通知,说找到爷爷了。
黎娅先前已经报了警,社区、民警都在帮忙找人。
听说人找到了,众人的心这才落回肚子里。神经一松懈,疲乏困倦席卷而来,开始大闹五脏庙。
黎萱见大家都很累了,直接在常去的饭店订桌,干脆坐下来吃饭。
黎舒开车到时,饭菜都已经上得差不多了,但没人动筷子,都在等黎鹏程。
“可算是来了,坐下吃饭。”杨英华看见女儿,连忙招手。
“在哪里找到的啦?”黎凯问。
黎舒:“你们都猜不到的。在奶奶的坟前。”
众人听罢,皆是惊诧。
他们绞尽脑汁想了无数个地方,唯独没有想过王蕙兰的坟墓。
而且,社区距离墓园有十公里,开车都要半小时,老爷子一把年纪,是怎么走过去的?实在是想不通。
“先别说了,吃饭。”黎强道。
阿尔兹海默症,又称老年痴呆。名字是常常听到的,但这病具体都有哪些表现,众人也都说不清楚。
从黎舒进包厢,黎娅就没有开口说话,一直低着头玩手机。此时,她直起腰背:“萱姐,我给爷爷预约了一个治疗老年痴呆的专家,你明天有时间吗?带爷爷去看看?”
这个专家号很难预约,黎娅是拖了朋友才排上号的。
“可以。”
黎舒:“我明天也没事,一起去吧。”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话,唯独黎鹏程低着头,像一块石头一样沉默不语。
他完全想象不到自己居然就得了老年痴呆。他抽烟喝酒,曾想过抽烟得肺癌,喝酒脑中风,唯独没想到竟然是老年痴呆……
不是说打麻将可以防止得老年痴呆吗?他棋牌室也没少去啊……黎鹏程还在震惊中没有缓过来。
前些日子去社区练习黄梅戏,记错了时间,然后迷了路,忘记自己为什么出门。
那时候,他心里就隐隐约约感觉自己有些不对。不过他没有深想,或者也不敢往深里想,只希望自己是上了年纪,记忆力不好了,早睡早起就应该没事儿。
之后,他依旧健忘。有时候走到厨房,明明是想倒杯水喝,绕了一圈又出来,忘记自己要干嘛;吃早饭时,明明提醒自己要把饭菜放到冰箱里,结果吃完就忘了……
但大部分时候,他的头脑还是清醒的,和平常没什么两样,所以没有人察觉出他的异样。
一桌子亲友聊了一会儿后,目光自然而然落到臊眉耷眼的黎鹏程身上。
看得出,他很失落,想要出言安慰又不知道怎么安慰。
吃完饭后,众人一起将老爷子送到黎凯家里,原本还想着陪他聊会儿天,但老爷子回家后兀自进了卧室,关上门怎么也不肯出来。
黎鹏程垂头丧气地坐在床上,心里有股说不清的滋味。
他很失落,又很愧疚。
老年痴呆是一种神经退行性疾病,随着时间的推移,患者的认知能力会逐渐下降,最终失去自理能力。
这病在现在的技术下又是疑难杂症,根本就不能康复。
早期虽然不会瘫痪在床,也没有多少肉体上的折磨,但却会给子女添麻烦。
等到病情严重,时刻都离不开人……光是这么想想,他就觉得自己是个拖油瓶。
而主卧中,叶晓燕也坐在床上,耷拉着一张脸,明显不开心。
从老爷子搬来同住后,两代人生活习惯上的差异导致不少小摩擦,不伤筋动骨,终究是隔着难受。
现在又查出老年痴呆,这病有多麻烦不言而喻。光想想她的心情就无比沉重。
虽然她知道这样不应该,不孝顺,可她根本就控制不住心中的怨气,低声问:“你说往后怎么办?”
黎凯知道老伴儿的想法,他作为亲儿子,都不受控制的觉得老爹是个“拖累”,更何况妻子呢?
就算真的拖累了他,又能怎么办呢?总不能不管老头吧?
“现在不还没有确诊吗?”黎凯抱有一丝侥幸。
叶晓燕睥睨他一眼,冷冷地说:“社区都筛查出来了,还能有错?”
黎凯也不能再自欺欺人,低声道:“只能希望现在还是早期,药物还能控制。”
“真是惹了一个麻烦来家里。我们一家单独赡养,你知道这要费多少功夫吗?”叶晓燕又忍不住叨叨一句。
黎凯却黑了脸,不满地说:“这是我俩共同做的决定,又不是我一个人!再说,我爸怎么就成麻烦了?”
两人忍不住开始互相抱怨,声音越来越响。
“轻点,老爷子还没睡觉!”黎凯反应过来,没好气地说。
叶晓燕抱怨归抱怨,但也不想让老爷子听了去,黑着脸走进主卫,开始洗脸睡觉。
*
翌日,黎萱和黎舒街上老爷子去了医院。
确诊阿尔兹海默症,要做一系列的检查,黎萱和黎舒站在医院的长廊上等着。
等拿了报告,去找了主治医生。
医生举着脑部CT看。
黎萱的眼中闪过一丝担忧,她看着身边的妹妹,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医生,我爷爷的情况怎么样?”黎萱轻声问道
医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叹了口气:“情况不太妙,已经是阿尔兹海默症的前期了。”
虽然她们心里早有准备,但只要没有确诊,就好抱有一丝不切实际的渺茫希望。
医生的话无疑是一记重锤,给判了死刑。
黎舒的心里一沉,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病就像一个可怕的漩涡,一旦被卷进去,就再也挣脱不了。
“现在在什么阶段了?”黎舒问。
回去后,她查过这个病。
一般分为七个阶段,到第七阶段时,甚至会瘫痪在床,生活不能自理,连吃饭都要人喂。
“大概在第二阶段吧,健忘,记不住路,叫不出人的名字等等,都是比较典型的临床表现。”
“那……药物干预能不能缓解病情?”黎萱问。
医生:“可以减缓恶化的速度,好在发现的还算早,药物治疗的效果比较明显。”
“那爷爷还有多少啊?”黎舒又问。
医生:“老年痴呆不是癌症这种,不致命,长的甚至可以再有十几年的寿命……”
从诊室出来,黎舒和黎萱并没有变现得很悲伤,装作没事的样子,还说了些鼓励的话。
“爷爷,医生也说了,发现得早,药物效果明显。你别担心。”
黎鹏程同样佯装无所谓,还动了动胳膊,以此表现自己身强力壮:“我现在人还好着呢,和平常一样,一点事都没有。你们都去忙吧,我自己能回家。”
但两姐妹不肯,先带老爷子去吃了午饭,再坚持把他送了回去。
临走前,黎萱千叮咛万嘱咐:“爷爷,你出去玩时,手机一定要带在身上,电量充足。”
然后,她又还帮老爷子设置了紧急联系人,教他怎么用,有事要打110,找警察叔叔。
黎鹏程一生病,觉得精神上就矮了一截,乖巧地点头,认真地听孙女啰嗦。
尽管现在他四肢有力,头脑清醒。
“对了,爷爷,我再给你写一张纸条。你揣在身上,要是在外面迷路了,就拿着纸条地址问人,让路人帮你指路……”说着,黎萱又将家里的地址,大家的手机号码全都写了一遍,“回头我在网上定制一个小牌牌,你挂在脖子上,或者手腕上,这样不容易掉,还不容易坏。这张纸你先将就用着。”
黎鹏程接过黎萱递过来的纸壳,低着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身上挂个牌子,这不是养宠物防走丢的伎俩吗?自己如今已经沦为彻彻底底的负累了。”黎鹏程知道孙女是为了他好,但是那一瞬间,他变得很悲伤。
有种说不出的难过,像是寒冬腊月的海水,将他的心脏灌满。
两人离开后,家里只剩下黎鹏程一个人,安静得有些可怕。他想听见点声儿,就把客厅的电视机打开,在沙发上呆坐。
因为怕出门后迷路,又要孩子们费劲巴拉地出去找,他哪怕现在脑子清醒着,也不敢出门,就在家里守着。
他按着遥控板,来来回回选了好几轮,也没选到好看的节目,愤愤地将电视关了,又回到卧室里,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就睁着眼睛看天花板。
“老婆子,你怎么自己走了,留我一个人啊……”黎鹏程喃喃道。
……
黎舒和黎娅出了楼,两人都没说话。
忽然,黎舒撇撇嘴,鼻头酸溜溜的,嗓音瞬间变得沙哑:“萱姐。”
“嗯。”
黎萱等了好一会儿,见妹妹不说话,这才望向她:“怎么了?”
“也没什么事儿,我就叫你一声。”黎舒的车子就停在小区的地面停车场,她闷头走过去。沉默一会儿又才开口,“我就觉得心里堵得慌,难受。”
“我知道,我懂。”黎萱叹了口气,谁不是呢。
黎萱心里也像堵了一团棉花,上不来也下不去,呼吸都显得憋闷。
最亲近的得了不要命,却像凌迟一样的病,不可治愈,不可逆转,只能看着病情一点一点恶化,这份无力和无助,可以将任何人吞没。
无关富贵,人人平等。
她拍了拍黎舒的肩膀,“没事,别担心。回去吧。”
不管发生什么,日子还照样得过下去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