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七日。
地洞中有些早年储备的干粮松果,虽因为潮湿的环境而失去了原有的可口鲜美,但总归是可以饱腹。
较为封闭的空间下,反倒容易进入潜心修炼之态。
这七日当中,李沐羽对自身的灵力修为进行了一定巩固,又依照剑灵的指引,进一步驱除了体内残余的邪气。
至于那枚厌生丹,以剑灵目前的力量,也没有办法将其逼出,只是竭力延缓了药效的发作,等来日李沐羽修为长进过后再寻根除之法,对此李沐羽并无什么异议,事到如今,这世上还能让他留恋欢喜的东西实在所剩无几。
若非长宁村只剩他一人可以静候时机对萧天纵进行清算,若非吴缺道人拼得魂飞魄散也要保他一命,在知道芊芊也没有复生可能的那一刻,他或许就已寻了短见。
转眼第八日。
李沐羽用当日挖出木剑的那个铁铲在地洞最薄弱的一处凿出了一个新口,打通的那一瞬,微微白光透射而过,令少年眼瞳一阵收缩。
“想出去了?”
耳畔突然传来一道刻意压低,宛若鬼魅的声音,李沐羽却并不惊讶,几日相处,他越来越习惯剑灵的说话方式。
“闷的难受。”抖了抖鼻尖上的灰尘,李沐羽回应道。
剑灵声线更怪,“怕是等的难受吧。”
李沐羽沉默了很久,随即无奈道:“我刚替芊芊擦过脸,她的身体虽无腐烂破败之相,体内的尸虫却蠢蠢欲动,已不单单是在其经脉当中游移。我甚至......能感觉到它们在她体内撕扯繁殖。”
剑灵道:“这还算好的,当年白马关一战,血衣卫虽胜,却伤亡惨重。宁血衣偏偏是个信守承诺的人,说要将那些战死的英灵带回家乡安葬,然而当时是三伏酷暑,北齐山高路远,哪怕最后不得已借助了尸虫的力量,短短三日腐烂的尸体也达到了数千。这丫头的身体在地洞里坚持了七八天还不溃烂,实属不易。”
李沐羽目光黯淡,倍感自责:“如果我再强一些,事情就不会是这样。至少,就算萧天纵仍在村子里,也能将她带回祖地安葬。”
“早说了没有那么多的如果,说起萧天纵,我刚用魂力探测了方圆百里,并没有发现他的气息,多半已经走了。要不你带她出去试试看?”
闻言,李沐羽很快将铁铲揣入怀中,朝芊芊所在的位置走去。
因为尸虫遍体的缘故,抱起少女身体的那一瞬,李沐羽承受的压力远胜从前,膝盖顷刻弯曲。
少女身子因而微颤,手臂上缠绕的铃铛发出声响,音符直击人心,分外悦耳,亦分外刺耳。
李沐羽的眼中已有泪花凝聚,像是蒙上了一层水雾,但他还是竭力控制住了那些复杂的情感,用最温柔的目光凝视着她早已失去了血色的脸颊。
他知道她听不见,但他还是低下了头,向她附耳轻语:“回家了。”
......
从鬼藤林到长宁村的祖地,不过十几里路程,已能算作一名修士的李沐羽却足足走了半日。
随着时间推移而愈发炽热的阳光不时倾洒到他的肩背,未能给他分外沉重冰冷的心捎去一丝温暖。
他像提线木偶一样机械地走着,来到祖地,放下芊芊,看着木剑自行浮空,听着他诵念着听不懂的咒语,由始至终,失魂落魄。
尤其是当他注意到祖地祭坛上众多村民的灵位并未被撤走,芊芊的名字恰在其中之一时,那种感觉,比被萧天纵当面刺上一剑还要痛苦。
“我真是......”
有无数自责的话语浮现在李沐羽的脑海,但他却说不出完整的一句。
招魂术渐成,风沙渐起,一人迎风听怒嚎,冰寒彻骨的滋味,让他越来越明白自责的无用。
似乎这片天地,从一开始就是留给强者的交流与博弈。
微如尘埃的他,不过是想与心念之人见上最后一面,都要承受如此压迫,连最基本的呼吸都无法做到收放自如。
分明只招一人之魂,却似乎引来成千上万的阴兵降临,万里晴空在不到半盏茶的工夫之内被浓厚黑云取代。
无暴动雷电撕碎云层,暗黑重重,显得更加阴森可怖。
威压之下,李沐羽终被一股劲风击退,倒退九步才堪堪稳住身形。
“哈哈哈哈!”
对此感到极度荒谬可悲的李沐羽忽而开始狂笑,灵力相叠,其声震动四野。
“你做什么?”
正自招魂的剑灵发觉李沐羽的变化,倍感奇怪,传音问道。
李沐羽狂笑不止,又以灵力凝出一柄光剑,双手紧握,高举于头顶之上,大有一剑挥下破碎一切之势!
“你入魔了不成?”
“我看到了。”
“你看到了什么?”
“她。”
“她?”
木剑飞速转动,本悬在半空中的剑灵携残影奔袭而下,落在芊芊身侧,仔细观察一番过后,剑灵朝李沐羽朗声喝道:“她还没回魂呢!你要承受不住这里的气息就先退开,别给我添乱!”
“我看到了。”
重复着先前所说的话,李沐羽手中光剑威势暴增,竟如一件真的神兵利器,与此同时,点点红光在其双瞳当中汇聚,构成奇形图案,待李沐羽体内血气翻涌如潮,图案便仿佛凝实,隐约呈一片鳞甲之形。
“逆鳞瞳?!你......”
剑灵大惊,但已来不及阻止。
就在李沐羽眼中出现血色鳞甲图案的下一瞬,他的人便与手中光剑合成一处,犹如一道赤霞飞向天上黑云。
“这个家伙......跟年轻的宁血衣一样麻烦。”
阻止不得,便只能顺势而为,即李沐羽之后,木剑也散发出阵阵光影,皆呈血色,于地面交错,组成一朵血莲过后猛然升天,不断卷起周围气浪,构成螺旋。
“诸魂有事则留,无事退散!”
剑灵长啸,天穹上连绵黑云于是寸寸崩碎,李沐羽得以长驱直入,终在一道隐匿在黑云深处的彩色虹桥上停留。
双脚刚刚踩上虹桥,耳畔便传来一道碎裂之声,李沐羽循声低头望去,果见脚下虹光正趋于消散。
李沐羽遂飞身而起,加之眼角余光瞥见前方一道伫足的身影,速度更快,然而奇怪的是,无论他怎么运力,都无法来到那道身影的身边,耳畔碎裂之声不断,虹桥长度却不见缩减。
“混账!”
反复许久,李沐羽终是勃然大怒,左眼非但渗出一丝血迹,还分裂出一道真实鳞片,那鳞片自其眼中分裂垂落,如同空间之刃,与下方虹桥相融过后,竟将其冻结。
李沐羽得以落在虹桥之上,开始快速奔跑,与那道身影的距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减。
“芊芊!”
手掌触向对方肩膀的一刹,李沐羽已不禁呐喊出声,话音未落,他的手掌径直穿过那人的身躯,如置虚无。
“怎么会......怎么会......”
“傻瓜。”
眼前之人蓦然转身,的确是期待中的模样,虽仍无生人的血色,却保留了那份少女的纯真甜美。
她一指探出,点在李沐羽的眉心,同样是从虚无穿过,她却盈盈笑道:“虽然碰不到你,但能再见到你,和你说上话,很满足了。”
李沐羽渐渐从惊愕当中回过神来,但声音掺杂了许多惊疑:“你......你哑口的毛病好了?”
芊芊点了点头:“我的哑病,是幼时受到野狼惊吓所致,萧天纵毁了村子,杀了那么多人,比野狼恐怖多了。将死之时得以开口,真是莫大的讽刺,还好,剩了这缕残魂,得异人感召,能够再见你一面。你现在,似乎也是修行者了吧。”
“对,修行者。我会好好修炼,然后杀了他替你们报仇!一定!”李沐羽咬牙道。
“比起报仇,我更希望你好好活着。最好,遇见一个真正懂得音律的女孩,不像我,只会傻傻地摇铃铛。”明知触碰不到,芊芊的手掌仍在李沐羽脸颊附近游移。
“那么好听的铃铛声,怎么会傻呢?”说出此话的时候,李沐羽的鼻尖已然发酸,双肩也开始颤动。
“别哭,让我好好看看你的眼睛。”看出李沐羽的激动情绪,芊芊柔声道。
“好,不哭。”遽然间血气逆涌,李沐羽眼中图案再变,时而为天上鸟,时而为水中鱼,他固然看不见自己眼中的变化,但对即将消散的芊芊而言,这便是她毕生见过最好的山河风光。
“好看。”
甜甜一笑,芊芊踮起脚尖,朝李沐羽受伤的左眼轻轻吻去。
嘴唇透过虚无的一刹,虹桥的冰冻也被解除,未过多久,所有虹光碎为细小光点,似萤火一般在她身边流窜,终一同散去。
那一刻,李沐羽眼中所有图案尽数幻灭,天上鸟折了翼,水中鱼断了鳞,血红之色恢复平常的墨黑,他的灵力也仿佛被抽走,无法御空而行,整个人从高空中坠下,像极了断线残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