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中，流星飒沓。
一棵叶如赤炎的枫树之下，黑袍人一手持镜，一手反背身后，静如太渊。
这世上并没有真正空穴来风的事，也没有真正凭空消失的人。
漆黑的光柱穿透了空间，让李沐羽从宁青青等人的眼中消失不见，用的不是毁灭手段，而是再正常不过的转移。
之所以会让许多人觉得难以置信，不是那道黑光本身有多么诡异，而是他们根本无法理解黑袍人的修为境界，自然而然地将其手段视为神鬼之迹。
事实上，他既非神，也非鬼，曾几何时，他也如李沐羽一样，是个初出茅庐的少年，一样地爱想象，一样地想修行，对世界充满了好奇与怀疑。
当然，他们也有许多不同，至少黑袍人那时的秘密，远没有如今的李沐羽多。
黑袍人盯着李沐羽的眼睛许久，像是发现了撬开那些秘密的钥匙一般，连诸天星辰都从未让他如此神往，想要迫不及待地探索。
蓦地，他终是伸出了手，将食指与中指抵在李沐羽的右眼之上，纵使还未用力，那从指尖传来的奇妙触感就与寻宝者夹住了梦寐以求的宝贝无异。
“如果我也有这双眼睛，会如何？”
本是自言自语，未曾想李沐羽却向黑袍人作出了回答：“那十有八九，你也会尝到失去至亲的痛苦。”
“说的我现在就没尝过一样。”黑袍人很快明白了李沐羽话中之意，笑了笑：“不是所有的死别都苦过生离，走的路越久，你越会发现这世间最漫长遥远的距离并非阴阳之隔。”
“那是什么？”
黑袍人张了张口，但没有回答，因为他突然发现李沐羽右眼中的血丝越来越多，冥冥中似乎有股力量要从其中突破而出。
“与血脉有关的瞳术么？那可真是奇怪了。卧丘吕氏，天阑风氏，辕门高氏，龙城慕容氏，南燕北周四大瞳术世家，据我所知，都没有你这号人物。你这对眼睛到底是什么来头？”
黑袍人指尖的力量越来越大，李沐羽已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由外至内的痛楚，却笑着问道：“想知道？”
黑袍人道：“可别在我面前耍弄花样。”
李沐羽叹气道：“想耍也耍不成啊，本来我的打算是用瞳术吓一吓你，让你不敢轻举妄动，干扰我在擂台上的发挥。没想到你胆子这么大，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都敢用空间之力把我接到这来。不愧是朝圣境界的大能，在下真的服了。”
黑袍人深感意外：“一个灵脉境的修士居然能看出我的修为，真是古今奇事。老夫这辈子最欣赏奇人，不如这样，你把你身上的东西和以往的经历统统向我交代一遍，我考虑送你一场造化。”
“行啊，求之不得，不过被你的黑光缠绕，我行动不便，你附耳过来，我慢慢说。”
自忖李沐羽难以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翻起浪花，黑袍人旋即附耳过去，李沐羽也很识趣地将嘴凑了过来，缓缓道：“你有没有听过一个关于龙的故事？”
黑袍人没有说话，似是默认，李沐羽于是继而道：“想来你见多识广，听的故事太杂了。我先说几个字提醒你一下，龙有逆鳞......”
提及逆鳞二字，李沐羽刻意停顿了片刻，而后不断拖长“鳞”字的余音，明显感受到黑袍人呼吸短暂停滞的那一瞬时，他声线骤低，如沉入水池中的铜壶，一字一顿：“触之必死！”
嗖。
一阵疾风扑面而来，黑袍人眼皮微抬，面前黑光仍在，但束缚住的只剩李沐羽的衣衫，不见其人的踪影。
突如其来的变化令他这位朝圣大能都有所迟疑，也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他背后的枫树如被风暴袭击，所有红如赤炎的枫叶纷飞而出，与其身体接触过后皆由轻转重，犹如一枚枚铁片镶嵌在上，连黑袍人踩在地上的脚印都因之凹陷下去。
然而随着一股浩瀚灵力外放，所有附在黑袍人身体表面的枫叶都被弹飞，他用最快的速度取了其中一片放入掌心查探，果真质量如铁，形状如鳞。
“难道......”
耳中依稀听闻龙息时，黑袍人猜测的声音戛然而止。
无人可描述他此刻的惊异，也无人能体会他此刻的惊喜。
四周的风声越来越重，势头也越来越急，一声龙息，宛若一道不可置疑的命令，向这片天地间所有曾受自然福泽的生灵宣示着他的主宰之威！
这个过程中，黑袍人有许多机会去打破中止，但他最终只是将目光锁定在了天穹上他提前引来的夜幕。
彼时星辰已现，诸多光点闪烁，相互辉映，将最后一抹残阳彻底驱逐，只是无月代替。
按照黑袍人之前所观气象，今夜本也是无月的。
已然召出异象，提升了黑夜降临的速度，自然无需再添一道月华，画蛇添足不说，还可能招来更多的天威反噬。
只是那提及逆鳞二字的少年显然没有这么多的想法顾虑，星辰辉映之象出现了没有多久，便有一道比月华还皎洁苍白的利芒从中裂开，像是天外神人手持利斧砍下的痕迹。
黑袍人却知那并非斧凿，而是剑荡。
他唯一不明白的是，以李沐羽的血气鼎盛程度，斩出的剑芒也该血红妖异才对，为何能如此纯白无暇？
直到他想起多年前那名披血衣着铁甲佩鬼面的男子以手中剑锋亲自砍下北魏靠山王王旗的一幕，忽有所悟：“黄罗盖玺，白龙冠玉。四海浮沉，杀心不移。苍生何辜？浮屠何顾？各逐其利，各守其名。雄雄巍山，骨断九幽。皑皑血衣，魂归大逆！”
“原来是你......”
转眼剑芒垂落，划破夜幕，胜似九天银河飞流而下，将黑袍人的身影牢牢锁定。
仓促之间，这位朝圣大能已来不及结印，一声长啸过后，徒手硬接剑芒，拖行剑气数十里，使这片枫林大半成了荒芜之地。
待得剑气磨灭，黑袍人双掌之间已然鲜血淋漓，周围坑洼无数。
剑破群星，光芒黯淡，黑夜之中他的影子却格外修长，竟拉长出一条直线，与对面不远处李沐羽的身影相连。
李沐羽此刻早已是气喘吁吁，半跪于地，双目淌血不止，情况看上去比黑袍人恐怖许多，也虚弱许多。
“逆鳞瞳与大逆剑，很好。被集这两样东西于一身的你伤到，纵然你我修为相差巨大，我也不觉得有任何耻辱。”
自怀中取出纱布简单包扎了几下的黑袍人看向李沐羽的眼中满是赞赏，但面色颇为奇怪，“所以我很想知道，现在到底你的人是在控制大逆剑，还是大逆剑在控制你的人？”
李沐羽不置可否，喘息了片刻后反问道：“有什么区别？”
黑袍人道：“如果是你在控制大逆剑，我真的可以送你一场造化。可如果是大逆剑在控制你，兴许我得夺走它，否则你的下场会比赤血侯还惨。”
“放屁！”暴怒当中，李沐羽的脸上咒印忽生：“赤血侯的下场是他自找的，当年要不是他一意孤行，将我镇压在冥渊，就算宇文决再惊才绝艳，而今北周北齐鹿死谁手，也犹未可知！”
“看来是大逆剑在控制你了。”黑袍人一边朝李沐羽走近，一边追问：“你可知道赤血侯为何将你镇压在冥渊？”
“李沐羽”道：“做了就是做了，管他什么原因。我现在只想弄清楚你到底是谁，当年我在赤血侯身边时可从未见过你。”
“紫云观，齐修禅。”
齐修禅之名剑灵并未听说过，紫云观却是耳闻，闻言，他很快通过李沐羽的身体道：“夏紫阳创立的那个道观不是早就式微了吗？怎么还能出你这等人物？况且看你也不像个道士。”
齐修禅笑道：“武帝尊道抑佛许久，就算是团烂泥，只要沾了道字，就有被扶持起来的可能性。可惜我这名字取得不好，修禅修禅，佛都没了还修什么禅？到头来还是云游在外自在，然而命运玄妙啊，竟在这里碰见了你们。”
脸上遍布深紫色咒印痕迹的“李沐羽”冷笑了几声，欲再聚逆鳞瞳力殊死一搏，未曾想齐修禅忽然又道：“要不，把你们送去紫云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