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铖一连几日上朝,都会收到来自各位大人同情的目光。在他们眼里,黎铖近几日所呈现出来的形销骨立都是因为被家里的妒妇所折磨,他们一面同情黎铖身为侯爷和三品武官却连养个个外室都要看女人脸色,一面又想到自己家里的莺莺燕燕,于是自得起来。
黎铖瘦了,赤红的的官袍在他身上几乎像是挂在一副竹架子上,过于凸出的颧骨和眼珠使原本英俊的面庞呈现出他本应有的年纪。他从少年时便步步为营,以身入局,如今青春不再眼看就要得偿所愿,却又新添了这么多的麻烦。
昨夜噩梦惊醒,他揩去头上冷汗,回忆梦中自己被赶出侯府的惨状。他在梦中衣衫褴褛从侯府回到自己曾经的家,那一堆砖瓦黄泥只剩断壁颓垣。他年少聪敏,每日头悬梁锥刺股想的是有朝一日能够住上大房子,吃上山珍海味。他想受人尊敬,从此不会因为低贱的的身份受人唾弃,为了完成这些,他可以付出一切代价,采用任何手段。
终于,在十六岁的时候,他成为了最年轻的举子。同窗带他一日看尽长安花,他在曲江池畔见到了秦玉如。他最开始只是喜欢,喜欢这个和他截然不同的,一点自卑也没有的,恣意张扬的年轻女孩儿。直到西北战乱,秦家最后几个男丁也战死沙场的消息传回京城,他的心思变了。
十九岁,再一次大考,他在殿试中考得二甲首名,这意味着他是九年来全国最年轻最复有学识的人,他的前途是一片光明。那日张贴完榜单,封他做五品官的诏书就从宫里由陛下身边的小黄门送到他住的驿馆。
但他想再快些,他还不知足。
他开始频繁的出入贵族女眷出游的园林,不挑选的参加各种酒宴。终于,他赢得了秦玉如的青眼,入赘秦家。
十五年,他仰仗秦家的军队和势力成为侯爵,仕途上平步青云已经成为了三品大员。
他筹划了这么久,是不会甘心自己已经拥有的的一切重新回归秦家。
所以在秦玉如怀上秦子奉时,他找到了号称千年难得一见的神医——宋渊。那包红色的药粉倒在补药里瞬间化为虚无,他在灶房呆坐了很久,终于咬着牙将那碗药端给了秦玉如。在第二次怀黎子述的时候,他故技重施,只是这一次他再也没有犹豫和纠结。
五年后,江南饥荒,他奉旨前往江南运送赈灾粮草。
他幼年的时候穷怕了,家里只是小农之家,但为了供他读书,父亲不仅种着自家的地,又向地主租了五亩薄田,母亲日夜纺织丝毫不敢停歇。他出来考试前从没有穿过新作的衣裳,去外乡求学时因为纸笔金贵而学会了用一支笔的各种角度去写尺寸最小最不透纸的小楷,以至于做官以后,连一个小厮都会在暗中嘲讽他的笔迹不大气洒脱。
当他头次看见成箱的粮食与银钱,他按耐不住内心的激动。于是在粮食贩子找到他的第一时间,此生最大的祸事就酿成了。
百万金银充入库房,他火急火燎的在第一时间裁了十套最时兴的一副,买了市场上品质最好的文房四宝,还从一个金石大家那里买来一副名家笔墨。他以为有这些东西萦绕在自己身边,曾经的穷酸过往就再也不会显现。
但他贪得太多了,沿途各层级官员收到的,都是少的不正常的钱粮,有人一纸状子告到了陛下那里。但黎铖拿不出足够填补亏空的粮食,即使现在倒贴一些银钱,在这个灾年也买不到粮食。
黎铖害怕了。
淮阳的文使司,在这个朝廷精心设计的监督体系中,是最靠近黎铖的一环。而且官职不高,出身草莽,人微言轻。朝廷本精心选出黎铖与文使司这两个布衣出身的高官,希望他们齐心协力对抗其他世族的腌臜行径。
文使司贪污数十万石的事立马由黎铖传到京师,陛下下令:“斩。”
接到皇帝命令的当晚,黎铖领着当地的官兵和自己的亲卫闯进文家的府宅。他不顾其他官员劝阻,冲入后院将其偏门旁系屠戮殆尽。
事后回京,他跪在金銮殿下,演了一处忠君爱国的戏码。他涕泗横流,说:“臣不忍黎民百姓因贪官受苦,一时爱民心切,犯下枉法大错,望陛下重罚。”
陛下没有重罚,黎民百姓需要嫉恶如仇的人。
此间事了,黎铖除了文淮什么也没留下。他的同僚们每日谈闲天的时候都说自己家里有多少美妾,多少歌姬。只有黎铖,碍于赘婿的身份多年来守身如玉,他尝试过霸占府中近身伺候的婢女,但高门大户有高门大户的规矩。婢女也不是随意欺侮了去的。
在文淮这里,黎铖以为自己得到了男人的尊严,一个年幼且无依无靠的女人只能对他言听计从。
正当他准备向秦玉如的第三个孩子伸出魔爪使其意外流产时,黎子覆出生了。他终于想到了更好的办法,他买下南巷那座小院子,将文淮接到京城。
他自信自己已经将秦家的一切掌控在手中了,黎铖不再谨慎,他认为大可以放心一些,秦玉如对自己的信任已经达到顶点。他有时候很庆幸自己娶到了秦玉如,这个爱他的女人,顺从的女人,贵为郡主却每日向自己的母亲下跪请安,每日洗手做羹汤。
但现在,黎铖曾经的美梦破碎了,而他即将堕入另一个-——噩梦。
天还没亮,黎铖没有叫婢女伺候,而是默默的自己穿戴整齐。他站在镜前抚摸着自己的官袍,金银绣线在衣料上走出精致的暗纹。腰上系着五彩的宝石带钩,腰带上一把镶嵌玛瑙的宝刀正兀自悬着,这些都是侯府给他的。他不能认输,他走到这一步耗费了太多力气。回想刚刚梦中倒塌的土墙,他不由得瑟瑟发抖,不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