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一层屏风，并看不真切里面的情景。黎子覆没有动作，没有言语。
人往往就只是这样，曾经朝思暮想的场景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却只会生出更多桎梏。会从所有角度去刨析一切的不合理。
黎子覆就是这样，多少个日夜里，他都幻想着母亲有一天可以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其实他早有怀疑，他从没见过母亲的尸身和棺椁，甚至不知道死因，有什么是黎铖这么多年都无法坦然对待的呢？
只是事发突然，黎子覆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时间太过久远，自己忘记了母亲的声音，忘记了母亲的味道。会不会是自己太思念母亲，是不是南苑里有一个很像母亲的嬷嬷。黎子覆很清楚自己的执念之深。
也许是静默的时间太久了，安静做着衣裳的文淮没有听到离开的脚步，出声询问：
“怎么了？找我有事吗？”
没有答复。
文淮想着，可能是已经离开了，这些男孩子长到这个最讨人嫌弃的年纪总是这样，也不和长辈打招呼，总是神出鬼没每天不着边。
她这些年总能在两个男孩子和秦玉如闲谈的时候听到有关黎子述的事，他们说子覆不如以前那么小偷小摸，而且也许是说开了的缘故，黎子覆也不再明里暗里引导他们做一些坏事。其实小孩子哪里有那么多的心眼？很多时候都是大人将自己恩怨强加到孩子的身上。
文淮没有一天不在思念着黎子覆。
而黎子覆还在外面愣神，他想走进去看一看，却又害怕梦幻泡影转瞬即逝，这种在真假之间的模糊地带才最让人心安。
文淮绣完手头上花纹的最后一针，终于直起久弯的脖颈，感受着熟悉的酸痛，轻轻叹了口气。想站起来走动一下，太长时间的坐姿是她这个生育过的妇人很难承受的，腰腹处的劳损痛感无比折磨。
她一只手将手里的花样扔到床上，一只手扶着椅子扶手要起身，座椅和地板的摩擦声音在空旷安静的房间里过于清晰。
黎子覆从梦中醒来，无端的生出逃跑的念头，但双腿已经灌了千斤重的铁水，又像是站得太久而生了根，根本行动不了。
神识和身体在这样激动诡异的情感下失去了协调和控制，黎子覆情急之下想要夺门而出，却一个踉跄摔在了地上。
面门直直冲着地砖，鼻梁感受着来自重力的沉重一击，鲜血如柱。
文淮很显然听到了屋里刚很沉闷的撞击和人吃痛而发出的嘶嘶吸冷气的声音。
她走出来查看情况，只见一个月白色的少年身影背对着她，前面的地板上还淌着一小摊血迹。
“子述？这是怎么了，被我屋里的灰尘绊倒了吗？”文淮笑骂，要上前看看少年的伤势。
黎子述连忙转过头，依旧已后脑勺对着文淮，加上因为流鼻血而用手掌捂着下半张脸，文淮并没有看出什么不对劲。
“你怎么在这儿？刚子晟找你，你撞见他了吗？”
歪着脖子的黎子覆摇了摇头。
“让我看看，怎么流这么多血，年纪轻轻不能破相。”文淮言语温柔，而黎子覆被这样频繁的母亲的声音彻底侵占了所有感官，就这样呆呆地，叫文淮抓住了手。
转过来的，是那张线条过于柔和的脸，是独属于江南人的面部比例，并不完全和她近日相处的三个男孩子相像。
两个人就这样借助着天光长久的对视。
直到黎子覆的面上的血迹再次滴落在地。
“子覆？”文淮有一点怀疑，但还是叫出了他的名字。
黎子覆摸了一把脸，而后后知后觉的扎进文淮的怀抱，他找到母亲了，虽然这么些年过去，两个人还没有沟通，但他记得母亲的味道，他在这世上唯一不会认错的人一定是自己的母亲。
“母亲。”黎子覆已经泣不成声，眼泪混杂着血迹一起沾湿了文淮的衣襟，文淮感受着过度不正常面积的温热，才从久别重逢的震惊中回过身来。
“怎么样，让我看看。”文淮捧起趴在胸前的稚嫩的脸，手指抚上高耸的鼻骨，是这孩子最像黎铖的一点，还好，没伤到骨头。
黎子覆很安静的任由母亲动作，那双眼睛一直追随着母亲的面容，母亲一点也没变，发丝和眉眼还是那样美丽而慈祥，岁月好像对这个美人无能为力。
文淮仔细端详着自己的孩子，她太久没有看见黎子覆，十几岁的三年，足够让一个男孩子从小小的一个稚子成长成半大小子，如今面前这个人已经隐隐约约有了大人的样子。
“你怎么在这里，他们说你还不能进来南苑。”文淮又将黎子覆揽进怀里。
“我来找子述。”在母亲怀里，黎子覆说不出一句假话，他好像一瞬间失去了所有智慧和精明，曾经赖以维生的防备也在一瞬间瓦解。
失而复得，在很多年后，黎子覆仍然回忆着那一天。晦暗的天光，却好像是特意为他们这一对可怜的母子而照耀，不耀眼的光使母亲的轮廓那样温柔，犹如一个梦。但黎子覆很庆幸，那不是梦。
他在母亲怀里躺了很久，直到时间都模糊了。才突然反应过来，有力的抓住文淮的手：
“母亲，你怎么在这里？是不是主母将你囚禁在这里？”
黎子覆回忆起刚刚对黎子述和黎子晟的名字的熟悉程度，想来这些年母亲和他的两位兄弟是经常相处的。但既然如此，为什么当他将软肋暴露在他们面前，诉说自己对母亲的思念的时候，没有人告诉他真相。
文淮闻言只是摇了摇头：
“是主母帮了我，我也要为你谋划。”
黎子覆静静的听着这句“为你好”的说辞，以他现在的心智实在是琢磨不出母亲这样行动能为他谋划什么，他只知道自己很想念母亲。
“可是，我可以什么都不要，我们就像原来那样也没什么不好。”
但话一出口，黎子覆就想通了一半，他今天之所以翻墙来寻子述，不就是因为一切都不能维持原状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