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初夏,上海的东南角。
相对于市区的位置来说,这里是郊区的郊区,没有琳琅满目的商业街,没有高大宽阔的工业厂房,更没有像东方明珠塔那样的标志性建筑。
这里是海边,巨大的海风和咸湿的水汽驱赶人们在这里落脚,只有一条长有青苔的水泥路,穿过灌木和稀疏的乔木,孤零零的眺望远处波光粼粼的海面。
然而这个月初,压路机的轰鸣带着夏日的火热重新占领了这个地方,一条黢黑的柏油路突兀地连上水泥路的末端,继续通向人流更加稀少的海边滩涂。
不时有人从岔路口经过,会好奇的向这边看上两眼,但是大多受不了沥青刺鼻的气味和卡车、压路机的轰鸣,很快便会离去。
只有几个穿着质朴的老人会好奇的靠近,观看工人如何建设这个稀奇的漆黑路面,并猜测着这是否和新闻上说的海港新城有关。
“这就是报纸上写的那个大工程?”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头问着身边人。
“对,听说要在海边那儿做什么,填海造陆。”
“切,要我说就是骗人的工程,海里造陆简直是天方夜谭,说不好那些市领导把钱都花到哪里去了哩。”一个买菜回来的本地妇女操着上海口音说着。
“胡说!市里那么高的电视塔都立起来了,造个陆有什么不可能的?”旁边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有些学问的老头呵斥道。
女人立刻不高兴了,嚷嚷着:“唔怎么胡说了!电视上可是有专家反对的呀,侬去看好了呀。”
老人跳着脚争辩:“那是那些人没胆量,填海造陆可是不得了的大工程,我们要支持的啊。”
“好了好了,你们,哎呦……”周围人赶紧劝架。
他们前面就是施工队,几十个工人铺开百米,在炎炎烈日和滚烫沥青的双重烘烤下,紧张有序的建设着这条通向东南角滩涂的道路。
“小李不要沾到沥青,小心烫烂你的肉!”
“注意,搅拌机不要停……”
“朱头,这边已经准备完成了。”
朱铁成站在倒满沥青混合料的道路旁,指挥着工人将其摊铺均匀,测量温度、厚度,满头大汗的等着前一个路段作业的压路机能够快点过来。
朱铁成将近一米八的身高在上海人中很少有,工人中一眼就能看到他,不过方正的脸因为长期的户外工作变得黑而粗糙,再加上沾满灰尘的工作服,看起来像是一位朴素的农民,但一副剑眉和挺拔的鼻梁给他增添了几分英俊。
只是他现在的表情完全谈不上好,身上湿腻的汗水和沥青刺鼻的气味,给人一种被那黑乎乎的沥青包裹住的感觉,无论吸多大口气也无法驱散这股沉闷,举起来的手也不知道是扇扇风,还是遮在眼睛上会更有用。
周围其他工人也在等待,身边一个年轻工人终于沉不住气,看着手边空了的水瓶咽口唾沫狠狠地说:“这里我们都准备半天了,沥青车怎么还没来,是想把我们烤死在这儿吗?”
朱铁成抖了抖被晒得滚烫的手表链也很烦躁,但是作为项目经理只能装作镇定地说一句:“快来了。”
作为路段负责人的朱铁成,像这样的工程虽然已经干了8年,但是这份辛苦劳累不会有丝毫减少,只能以习惯了为借口让自己不去过多的品味它。
“咻……”
然而热得头脑发涨的工人没等来压路机,倒是听到了一阵在机器轰鸣声中也很明显的哨声。
只见一个嘴里叼着哨的人穿过尘土和人群,躲着沿途杂物深一脚浅一脚的向他们这边走过来,白色衬衫在他们之中十分显眼,白嫩的皮肤一看就是常坐办公室的人。
这人他认识叫刘锦涛,是公司负责传达文件的,一般不会出现在工地上,除非是有紧急的事,难道是他的工程出了问题?
“刘哥,你怎么来了。是人员批复下来了?”朱铁成紧盯着对方的脸,突然想到了另一件事。
“你猜?”刘锦涛笑着说。
“刘哥你别逗我了,快给我看看。”朱铁成眼尖地看见对方手上拿着文件,作势就要去拿。
“哎,别抢坏了。”刘锦涛连忙的把文件藏到了身后。
“怎么,不给看?不给看,我回去干活了。”朱铁成转了转安全帽着急道。
“你这么着急干什么,你还怕自己不过啊?正经工程专科出身加上6年多的工龄,这么好的资历你不过谁还能过,其中一个工程队长就是你。”
刘锦涛笑着把文件递给他,其实之前他的态度就已经说明一切了,朱铁成怕是太看重这件事了,所以才猜不到或者说不敢猜。
“呼,那就好,能不能评上一级项目经理就看这次机会了。”听到自己通过的朱铁成长出了一口气,整个身体都放松下来。
“是啊,人工半岛,这可是不亚于东方明珠塔的大项目,不知道有多少工程师和项目经理想参与进来,你算是抄到了。”
没错,海港人工半岛,这是现在上海所有工程师和工人都在关注的项目!
之前一直在设计研究阶段,前两天说计划落地了,可是项目对工人技术和经验的要求很高,具体有哪些人能够参与进来还是个未知数。
朱铁成之所以放弃外面轻松又赚钱的活,加入到海港城建领每月有限的薪水,就是因为它是一个中国前所未有的建设项目,是挑战自己、闯出名气、提升职称的好机会。
不过这只是理想情况,眼下不少人都说这项目根本没戏,更不乏有一些专家在里面,而且国内的国外的都有,经验、技术、设备……理由一大堆,他心里也有些打鼓。
当初他的好几个同行都说他傻,好好的包工头不当、大把的钞票不赚,非要去弄一个谁都不知道会怎样,也许只是名声唬人的填海造陆。
但不管别人怎么说,他还是一头扎了进来,当中的果决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好像有另一个自己推着他做下决定。
刘锦涛拍着他的肩膀说:“好好加油,文件上有这次项目的介绍与简要流程你要认真学习,除此之外上面还有你队里其他通过筛选的人员,你通知一下,下周正式到海边工地集合……”
看着纸上的名字和注意事项,朱铁成不知怎么突然涌上一种久违的紧张,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十二年前考大专的时候,那是曾经改变他命运的时刻。
然而此刻,他隐隐感觉到这可能又是改变他生命轨迹的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