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娘娘,您身孕已经两个月啦,而且照着这个脉象来看,是双生子啊。」
那日我给了些银子就请他出去了,也告诉了他此事切勿声张。
临走前他告诉我我怒火攻心,再加上身体虚弱,常年累伤,怕是撑不过三个月。
我笑了笑谢过太医,告诉他我不在乎了。
后来我摸了摸,这肚子似乎是要比平时大了许多。
只是此时,我却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果真是大喜大悲。
8.
知道自己人只剩三个月之后,我便打发了我宫内几乎所有的宫女和太监。
我这将死之人,怎么也不好拖累旁人。
到最后除了偏要陪着我的,剩下的也都寻了好去处。
瞬间这偌大的宅院,就只剩下三人了。
人少也好,乐的清净。
自从身边这两个丫头知道我命不久矣之后,便每日好吃好喝得供着我,却总是在背后偷偷哭。
我知道宫内的银子已经不多了,而自从我这寝宫被封后,再没有一个月的月例送来。
这两个丫头敬我爱我,我也不能让他们心寒。
转身就拿起了纸笔,纵然被挑断手筋,这字画我也是写得!也画得!
第一幅被拿出去卖的时候,俩丫头捧着一堆银子回来给我,一个两个乐的和花一样。
第二幅被拿出去卖的时候,俩丫头在街上买了好些物什回来逗我开心,我觉得日子一直这样过着也不错。
可当第三幅画被拿出去卖的时候,俩丫头再也没回来过,却是之前那几个抽我筋的宫女,带着一幅画回来了。
那俩丫头,大抵也是死了。
那天他们把我按在书桌上一个一个拔掉了我所有的指甲。
我没喊也没叫,甚至一滴眼泪也没有落下。
不就是疼吗,我明夏,最不怕疼了!
9.
再走出房门时,院子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只剩那几朵我曾经为了取悦简鹤种的花似乎已经长出了花苞。
后来我日日照料,他们倒是长得也快。
可我怎么也没想到,在我静静等着他们盛放的那一日,皇上会突然闯进来把我带上了床。
我发了疯得打他,原本刚有愈合迹象的手指再一次皮开肉绽,鲜血横流。
我一遍一遍的喊我已经怀孕了,而喝醉了的简鹤却仿佛浑然不知。
我只能听到他一遍一遍得喊着我的名字。
「夏儿,你听话一点不好吗?」
「明夏,你明知道我是疼你的。」
「贵妃!为什么你总是看不清你自己的身份呢?!」
而我却一个字也听不清了,因为我肚子里还有两个孩子。
他们马上就要死了。
那一夜我像疯了一般挣扎,却只引得喝醉了的简鹤更加疯狂。
直到看到我身下见了红,他才瞬间停了下来,然后就僵在我身上。
我看着他的脸,眼中没有一丝温度。
「满意了吗?!」
「你的孩子死了——」
「你的孩子死了!!!」
「两个!!!」
当他看到我在床上疯了一样的大哭的时候,他仿佛才反应过来,转身就下了床。
「太医呢?!快去叫太医!!!」
喊完太医,他又转身跪在我床前,看着我浑身的血,他崩溃了,我看着他颤抖着一遍一遍对我说对不起。
可又有谁比我更崩溃呢?!
「简鹤!!!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
「我已经离你够远了!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你,还有沈若柠!你们是一定要我死才肯罢休吗?!」
「我明明就快死了!为什么最后的三个月,你们也不肯让我好好过啊——」
「简鹤,你告诉我啊——为什么啊——」
也不知是因为太痛,还是太悲,我又晕过去了。
10.
再醒来时已经是在简鹤的寝殿里了,我刚睁开眼就听到外面的打骂声。
「一个月!谁说的她只能活一个月?!」
「谁说的!谁在咒本王的妻子!」
「都去给我拿最名贵的药材!为朕的妻子治病!都去!都去啊!」
然后我听到了茶盏碎在地上的声音。
简鹤,何必呢。
我睁着眼就这么静静地在床上躺着。
外面的花怎样,太阳怎样,需不需要浇水,我突然也不关心了。
果然没一会简鹤就来到了我这里,听闻我醒了,他跌跌撞撞的跑来就跪在我床前。
我盯着天花板,余光却见他用衣服狠狠蹭了蹭手,似乎是确保干净了才慢慢搭上我的胳膊。
「夏儿,你醒了啊,我叫御膳房给你炖了你最爱吃的三脆羹。你可要尝一口?」
我忍着身上巨大的疼痛,把胳膊挪走了去。
才转身看他,这一看,我却呆了。
简鹤,他哭了。
我的心漏了一拍,只是很快又恢复了平常。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心动不过一瞬间,很快就会归为平息的,碰到喜欢的猫猫狗狗心跳尚且也要快上几分,这又算得了什么。
我没管他,任他端来了三脆羹,一勺一勺得喂给我。
他一遍一遍得同我讲着从前我们在北部打仗,我最爱吃的就是这个,每次都要和他抢,而那时的他,每次都心甘情愿让给我。
可他却不知道,其实我是不爱吃的,只是他喜欢,我便喜欢。仅此而已。
11.
后来的一周我一直在他的寝殿里被伺候着,他也日夜陪着我,和我说一些个有趣的事情,只是我从来都不笑。
我的身体逐渐好了起来,逐渐能下地走动了。
能下地的第一天,我就回去看了那些花,果然不出所料,都败了,只剩枝叶还在强撑。
我突然笑了起来,转头对着简鹤说。
「你看,这多像我,精神早就死了,只剩这身体强撑着又有什么用。」
简鹤却顿时红了眼眶。
逛完回去以后,简鹤的院子里早已摆满了那盛放的花,与我院子里的别无二致。
我抬了抬眸,抓了一朵花,碾碎,扔到地上。
「那日你抓我进房时,我赏的便是这样的花。你不记得了吗?」
我轻轻笑了笑。
「我可替你记着呢。」
「我们的孩子——」
还未等我说完,一阵一阵碎裂声就传来,简鹤把那所有的花盆全都推翻了,然后又一次跪倒在我面前。
「夏儿,我求你,求你不要死,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才是该死的那一个——」
我看着跪倒在我面前,眼角噙着两行泪的男人。
简鹤,他又哭了。
我从不记得他是什么爱哭的人,这辈子,我也就只见过这两次。
真是深情啊。
可迟来的深情,比草都轻贱。
12.
我基本痊愈之后,沈若柠趁着简鹤上朝来看过我一次。
她像疯了一样想要上前来弄死我,却被下人扔出了寝殿。
后来我找人把她带走了,带去了宫外的一个废弃的屋子。
后来宫内就再也没有出现过沈若初这个人。
皇后失踪,没人查得到她的下落,因为我知道,一切的痕迹都被简鹤抹去了。
我顺利得坐上了皇后的位置,拿回了本应该属于我的一切。
即便此刻我已经不想要了。
我后来去看过沈若柠一次。
他早已经被我派去的人削成了人彘,此刻正痛不欲生的在屋内喊叫。
「皇后娘娘,可还安好?」
我站在门外,拔高了声音对着屋内的人说道。
而屋内的人确是瞬间疯魔了起来。
「明夏!你个贱人!你不得好死!」
「要杀了我就快点!」
我在屋外笑了起来。
「皇后娘娘不想再活些时日了?」
「可我想要你活着。」
「你就得活着。」
我在屋外大笑却听着里面的谩骂声逐渐小了起来,她开始求我,求我放过她,求我现在就杀了她。
可是这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儿。
我转身便走了出去,临出门前特意交代了侍卫。
「每三日服用止血止痛的药,确保她能一直活着,至于什么时候死,我会通知你。」
13.
回到宫中见到简鹤,我把废弃小屋的地址扔到他的桌上。
「你随时可以去救她。」
我见他眸光闪了闪,顺手把那破纸瞬间烧了。
「今天想吃什么?我想亲自给你做。」
他对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他知道我距离死亡越来越近了。
「哦?皇帝您这饭,我大抵是吃不起的。」
他见我如此,却也依旧笑意盈盈。
「我记得你之前说那鲢鱼最是鲜美!那今天就吃这个好了!」
说着我便看简鹤兴冲冲的起身就要往御膳房里去。
我轻轻捏了捏手指。
「听说宫中那个湖里正养着。」
简鹤的脚步顿了顿,随即更加轻快起来。
「好!夏儿!你等着,我这就去抓!」
堂堂天子,曾经弃我于不顾,任人对我抽筋剥皮,如今却为了我放下天子的身份下湖摸鱼,真是造化弄人。
我转身就回了床上躺着,却止不住得咳了几下,这一咳不要紧,却是又咳了一手的鲜血。
我自己的身体我最是清楚,看起来是都好了。
实则只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罢了。
只有我知道整宿整宿翻来覆去睡不得觉是什么滋味,也只有我知道浑身上下像被豺狼撕咬过一般疼痛又是什么滋味。
快要到日子了。
简鹤拿着鱼塘进到屋里已经是半夜了,我看着他满身的污浊,手确是已经洗的干干净净,正端着那鱼汤走来。
「没睡吗?要不要尝一尝?」
我看着他不好意思得骚了骚头,看起来就像情窦初开的少年。
「这鱼实在难抓的很,废了些力气。」
「但是好在看来还来得及。」
我看着那白花花的鱼汤,闻着似乎也是香的,可吸进去却总是让我犯恶心。
我拂袖便把他打翻在了地上,而与此同时,满是鲜血的手也暴露了出来。
简鹤慌忙的把我的手捧在胸口。
「怎么会这样,你明明已经越来越好了啊!」
「怎么会这样!」
我摆了摆手,把他叫太医的话堵了回去。重新躺回了床上,闭上了眼睛。
「你现在后悔吗?」
我轻轻问他。
却一直得不到回答,良久,断了线一样的眼泪一滴一滴得落在我的手上。
14.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简鹤还趴在我的床前,手死死的攥着我的手,我拽了拽把手抽了出来。
「不!我不要你死!明夏!」
听着他的梦呓,我转头吩咐了旁边的宫女。
「照顾好你们的天子,我去去就回。」
我又一个人走了。
通知完沈若柠他可以死了之后听着她不停对我道谢,我只觉得可悲又好笑。
然后我又去了我原来的宅子,拿出了那对长剑,把他别在了腰间。
其实我一直想做的都不是什么皇后,我只想做我的女将军。
而之前所做也不过只是为了他而已。
拿回长剑之后我又写了封信,拖人帮我交给了我的父亲。
打点好一切后,我就回到了简鹤的寝殿,看着他在龙椅上紧皱着眉头,我轻轻开口。
「陪我去北部。」
我看着简鹤那满是红血丝的眼睛亮了亮,随即暗了下去,我猜他也该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15.
很快我们二人就踏上了去北部的行程,路上他片刻不离的陪着我,时常还要抱抱我,仿佛一不小心我就要随风而逝了。
醒了这么久了,我这才好好看了看如今的他,却发现他也早不如当年意气风发。
俊美的脸苍白得像一张纸,眼里布满了红血丝,就连眼下也是一片乌青。
他比我看起来,更像是将死之人。
重新踏上北部的土地的时候,我的脚步忍不住虚浮起来。
承载了太多回忆的东西往往是要被上一层枷锁的,而如今我亲自把他打开了。
我和他一起并肩坐在我们曾并肩作战时最喜欢的地方。
我换上了我当年最常穿的战甲,就这样静静的看着天边的黄昏。
从小的时候我就特别喜欢坐在这里,最开始是和母亲,后来她去世了,这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
简鹤来了之后,这里又变成了两个人,我们携手看晚霞,谈诗词,我们那时候都爱一句话。
「纵有桃花朵朵,金钱无数,只有你我独醉黄昏。」
再后来这里就变成了一片谁也不知道的土地,因为我为了他丢盔卸甲,进入了后宫。
一年后回到这里的,还是那两个人。
只是怎么看着,都与一年前那两个人不像了。
16.
「我被挑断手脚筋之后,几乎夜夜都会梦到这里。」
我看着远处的夕阳,觉得眼睛有一些干涩。
简鹤听着我的话,顿时颤抖了起来,伸手把我的手牢牢的抓在掌心里。
「你知道这件事是她做的吧——」
我轻笑一声,点破了这些日子以来我们双方都只字未提的事情。
未等他说话,我又说了下去。
「简鹤,你知道我最怕疼的。」
「我那天拼了命的叫你的名字,你都没有来。」
「从那天开始,我就不再怕疼了。」
「就连看着自己手上的指甲一个一个被拔掉,我都没有喊过一声。」
「你看我后来多坚强啊。」
我觉得我的视线有点模糊,太阳好像要落山了。
我没有看简鹤,却清楚的感受到他颤抖的越来越厉害的身躯,我又笑了。
「你也会害怕吗?」
我感受着旁边人似乎愣了一瞬,随后颤抖的更加厉害。
「我最害怕的,不过是失去你。」
我又笑了,却没人注意到,一滴眼泪从我的眼角滑落,随着北部的风就这么被吹走了。
他的声音明明就在我耳边,听起来却像是隔了十万八千里。
看着夕阳仅剩的一点光辉,突然想起了沈若柠,相必现在她也已经死了吧。
「简鹤,我后悔了。」
「我下辈子不想再见到你了。」
「京城的水土不养人,下辈子我还是做我肆意快活的女将军吧。」
我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已经看不到远处仅剩的那一点光辉了。
17.
后来京城里流传着一种说法。
说是当今圣上爱惨了他那位女将军。
在那女将军身陨那日,当今圣上静静地把她安放在了一边,随后拔出了那女将军的剑想要殉情。
却没想到那剑是早已在剑鞘中断成了无数节。
皇上像疯了一样在北部草原上又哭又笑,没有人知道他在笑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他在哭什么。
后来皇帝回了京城,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也不悲也不喜,仿佛所有的情绪都在那一日用光了。
七日过,到了皇后下葬的那一天。
皇帝表现得比在场任何一个人都平静。
可谁都没想到,在合上棺材的那一刻,皇帝瞬间冲了出去一头撞在了皇后的棺材上。
一个人下葬就这样变成了两个人。
可这场葬礼,明明是四个人的。
听说那双断了的长剑也被葬进去了,只不过是皇帝一把,皇后一把。
也所有人都说那皇上是个昏君,那皇后是个最丧家败国的狐媚子。
没有人记得皇上为这个国家所做的贡献。
也没有人记得这个狐媚子陪着他的皇帝踏平了边疆几十万土地。
更没有人记得真正的狐媚子是沈若柠。
也有人说这是一段佳话,自古以来,殉情之人几何?更何况是皇帝和皇后。
旧帝已死,新帝上位。
那是简鹤最好的弟弟。
「我记得兄长死的那天,也是这样好的黄昏吧?」
「他死前总在我身边念叨何不醉黄昏。」
「可黄昏纵然好,却有桃花朵朵,金钱无数,又何须醉黄昏呢?」
何须醉黄昏,或许只有那棺材里的二人知道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