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门外的曲廊上,碧砖凿花。
连城候在了拐角廊上,果然,里面有小丫头跑来递消息:“好险,二管事,刚才太太骂曹姐姐呢。陈妈妈请太太走了。”
连二管事一笑:“去哪里了?”
“老太太那边。陈妈妈也去了。”
连城微点头,好,太太走了也罢,免得和青娘子吵起来。侯爷为难。
至于今天的事,要紧的是把太太心腹的陈妈妈支走。
原来侯爷召曹夕晚去外书房见柳如海,逼得连二管事使了个巧宗儿。
他把府里来了好女脉大夫的消息先透给老太太,老太太盼着侯爷有个嫡子,自然想到,要叫这正房儿媳妇来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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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二管事远远已经看到了青娘子,按她的习惯必定出内宅要到二门春波廊上走,没料到,她在廊口像是睁眼瞎,没看到他,她扭头岔到叉廊上,飞也似地地溜了。连城目瞪口呆。
她这是嫌弃谁?她不见侯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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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海在外书房,陪宋成明说话,听得雪粉卟卟地打在双层寮窗,屋里地龙儿烧得温热,他觉得有些干,取了薄荷药油的碧玉瓶儿在鼻子前嗅了嗅,又送了一瓶给宋成明。
等了好半会儿,不见曹夕晚的人影,倒是宋成明问了他不少在北边燕京城的事,他一一回答。
“赵王府,周王府都去过了?”
“是,周王有志编写天下医书,学生岂有不去之理?赵王府中的老奶妈,原是我家姻亲旧人。她在赵王府中已经出家为尼,需得去请安才是礼数。”
“……我记得是……程氏?你们柳、程两家世代联姻。”
“正是这位老妈妈。论辈份是学生的姨祖母。”
絮絮说了不少旧事,又提了朝事。
宋成明委婉说起,陛下并没有削藩之意。
柳如海不动声色地听着。果然,突然召他进南康侯府,是为了让他传话给九边藩王?
待得连二管事回来,帘子一揭,寒气侵入。柳如海眼风瞟过,微有失望。他并未从这管事身后看到曹夕晚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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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夕晚只是守着内宅的规矩,做一个好丫头,谁没事和二门外的管事打交道。
这不好。
她回家还和爹娘说:“太太让我吃茶,吃糕儿,但还没有给我差事。”
她爹居然说:“甚好。不要和那个细柳为伍,她一个外来人哪里比得上你。”
她翻白眼。
不行,必须要气死太太。
就这样在家里又养了几天,她打算再去府里去吓吓太太,但就是这几天,府里暗暗地就出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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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书房里,侯爷下衙本是约了和柳如海说话,为的是自己庶子天生体弱的毛病,需要调理。
柳如海本来就起了疑,回春堂里的冯大方擅长小儿方,难道不应该请他?
于是,柳如海听得侯府来贵客的消息,故意迟了迟。
南康侯爷有贵客,连忙去了前堂。
外书房里,秦猛值守。
突然前堂方面有了吵闹声。脚步声,他仔细一听,像是还有丫头小厮儿在哭,在说侯爷遇刺。
秦猛大惊,急向前堂赶去。
在他离开后下一刻,一个瘦弱的小孩子,华服金圈,居然独个儿跑到了外书房。身边连个丫头婆子都不见。
“爹?”
小儿呀语,庶子宋妃玉推门进了外书房,好奇地在父亲南康侯的书房里转了转,似乎听到有人说:“小公子,去摸书架后的按纽,能打开的。很有趣。”
他看向一整面墙的紫檀木书架,跌跌撞撞跑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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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得乳娘惊慌地寻过来,就看到小公子跌坐在书房外,在折花折草玩儿。
乳娘见得外书房无人,侯爷不在,连忙把小公子抱起,哄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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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这间不容发的时间里,下一刻,秦猛回来了,戒备地把里里外外都察了七八回,前堂根本没有刺客。只是进京城的藩王唐王爷亲至,要与侯爷比试刀剑,毕竟少年时也曾经一起在武学学剑。
秦猛心知是计,那哭声、喧闹声分明是口技伪装做出来的。
但眼下根本抓不到人,拿不到证据。
他看着外书房书架,这后面有密道,青罗女鬼守了十多年守在此地。
她是怎么应付这些诡计与危险的?
他进侯府后,每夜都能看到外书房的梅林梢头,她似月魂幽幽,青影飞鸿。
在京城的诡密凶险中,唯有她,云淡霜轻,如诗如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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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堂。
如诗如画的曹夕晚在叭趿嘴,咬糕儿,认真地养病做呆笨人。她又来见太太,可惜太太和陈妈妈都不在,嫣支笑嘻嘻,拉着她回丫头房里吃茶。
“什么,小公子来见过太太了?”
“对,就大前天。你见过太太后第二天。本还说天天要来的。没想到,侯爷说小公子病弱,让他在自己院子里养。我们太太便罢了。”
“……”
她沉吟着,这不对劲。便悄悄问:“侯爷还和太太吵了,为细柳?”
“听说是。”
因为细柳,侯爷就生了太太的气,所以请大夫也不请回春堂的冯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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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吃完茶出来沿廊而行,把兜帽儿放下,顺手拍去披风肩的雪末。
她认真回想这一天的事情,她在各房太太小姐面前请安,打听消息,种种线索。太太现在还没有管家,庶子也不在太太膝下养。这些细事儿如幽府屋角的蛛丝串结,千丝万缕。
一切,皆证明侯夫人被南康侯所疑。
侯爷似乎和太太吵过嘴。为了细柳。细柳真这样得宠。她觉得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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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到了二门前的碧砖凿花廊上,这一回被连二管事抓个正着。
“侯爷叫我?”她诧异问连城。
“许是让你也请个平安脉。”他笑着,若不是连城,换个人多半要怀疑曹夕晚是不是怀孕,侯爷悄悄叫看个脉。
所以,这事儿,是不能叫侯夫人听到的。
“我不去。”她细一思量,“柳大夫就住在周家。我和他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犯得着特意去见?”说完,她更诧异,压低声音,“他是奸细。侯爷明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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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二管事笑了,他摆摆手做个手势。
她愕然,这意思是侯爷心里有数?以往宋成明防备刺杀,就算是那些混日子的奸细如柳如海,也不可能接近宋成明。
她如今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淡笑向连城施了一礼,转身就准备回家。
好冷,她要回家去烤火、吃烫锅儿。
连城苦笑,他可是过来请她去见侯爷的,她像是全忘记了。
病成这样了?还是她早料到,陛下看到叔王们要谋反,迟早还是要让南康侯在中间找人传个话,安抚叔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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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廊尽头来了一个烟灰银的朦胧人影:“曹娘子。”
她和连诚同时一惊,回头看去。
廊边新上色的碧漆楹栏,凿开的粉色莲花碧色砖,这条廊名春波廊。
廊尽头走来一位烟灰银袄儿的老妈妈,她斑白发髻,素洁脸庞,笔挺而又熟悉的身影,她双手拢在了宽袖子里。竟然是侯夫人跟前的陈妈妈。
“太太让你,明儿早上进府来。”
“是。”她陪笑应声。
陈妈妈看了连二管事一眼,微点了点头,回身而去。
连城头痛叹口气,陈妈妈知道就是侯夫人知道。侯爷让他暗地里让青娘子诊脉。侯夫人多半要起疑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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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夕晚幸灾乐祸一歪头,悄声对连城说:“细柳那事,谁传的?侯爷为了细柳和侯夫人吵架?”
连城瞅她一眼,不语。
“侯爷让传的?”她又问。
“……”
她看连城一声不吭的,她心里就拿定了五分。
“细柳是番子?”
“不是。”连城讶然。
“那侯爷又有新相好了?不应该呀?”她费解地问。这样明摆着要让全府都知道侯爷宠爱细柳,这是为细柳抬身份。
连城笑了:“你打听这个干什么?”
“讨好太太。”她慎重解释,“人人都说我闭关修炼,我打算向太太讨个赏儿。才能更进层楼魔功大成。”
连二管事一愕,笑着走了。走了几步又知道上当。
他回头一望,果然曹夕晚已经走出七八步,回头看着他笑。
他知道她是不肯去外书房见侯爷,只能唤一句:“明儿早上,先到我这边来,有正事。”
“知道了。”她想,连城是侯爷的人。防着她是太太房里的人。一发现她在打听侯爷的新相好,就不叫她去外书房了。
细柳吗?
她望着廊外的飞雪,一如多年前,燕京城紫竹桥百户所之外,漫漫扬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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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海本来准备去瞧瞧小公子的病弱,反是侯爷改了主意,居然让他先去了二老爷房中诊脉。又说六弟那边似乎也有小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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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海倒是镇定如常,只要进了侯府,给谁看病不是看病?
今天能让他这个丁字档的细作进府,与侯爷面谈,他当然知道,宋成明绝不仅仅是为了替新帝陛下传话。
一如他柳如海,进南康侯府里,也不仅仅是为了查清赵王疯病是否为南康侯派人暗算。
只不过,青罗女鬼倒是完全不见踪影?完全不到宋成明跟前来。柳如海想。
她是太伤心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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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城引路,柳如海往二老爷房里去,还要去六老爷那边。
而完全不被侯爷惦记的是五老爷。
五房所在的竹园里,五老爷好道,常年请了一批道士设坛颂经,故而竹园就在东南角上,出角门临街。道士们算是可以从这个角门独自出入。
听到侯爷先不让柳如海去看庶子,道士几个隐藏在晕暗的丹房里,暗影幢幢,他们赫然就是想夺取侯夫人佛像,又弄出【有毒】字条的几个黑影。
道士一人冷笑道:“秦猛一报外书房出事,宋成明马上就怀疑了自己兄弟,让连城去两房看看动静。”
反而是一心修道的五老爷,宋成明没有太注意。
“错了,是宋成明与楼淑鸾夫妻为了佛像争吵离心了。”另一个蓝袍儿道士低笑着,“佛像就要到手了。”
“什么?”几人惊喜同问。他们完全没听到这风声,恐怕全侯府都不知道。
“宋成明想用长生丹给曹夕晚治一治病,楼夫人拒绝了。”
“咦?南康侯居然还算有良心?”
“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