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打算在那里下车，可那个中年女人拦住了我。
而现在，车子早就离开了那个站点，已经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
我如坠冰窟，瘫坐在座位上，浑身都失去了力气。
完了，错过那个站台，我恐怕再也无法下车了。
而且，要是被那个纸人发现了的话，它说不定就会把我给……
嗯？
似乎有些不对劲？
我忽然发现了矛盾之处。
刚刚那个纸人分明把到站没及时下车的乘客，都给清理掉了。
可我确确实实还活着。
这个结果足以证明，子夜站并不是我的目的地。
可眼前这张车票上又确确实实是这么写的。
我越发地摸不着头脑。
笼罩在这辆车上的疑云似乎越来越多了。
我默默将车票收起来，思考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就在这时，一个人影出现在了我身边。
“你好，请问我可以坐在你旁边吗？”
5
我抬头看去，眼前是一个年轻英俊，笑容温和的男人。
若是在平时，这样一个男人来找我搭话，我会心里暗喜。
但在这个处处是诡异的车里，我下意识起了防备心。
没记错的话，这个男人刚刚应该是坐在我前面三排的位置，怎么忽然就要坐到我身边？
我沉默不语，对方则很自然地坐了下来。
“我叫谢子辰，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很自然地开始和我搭话，看起来就像是随处可见的，搭讪女孩子的套路。
可在这处处不正常的车子里，这个看似正常的行为，恰恰是最大的不正常。
他究竟有什么企图？
我不敢轻举妄动，可男人像是不在意我的无视一样，继续和我闲聊着。
过了好一会，我确实没有从这个男人身上感觉到敌意，或是其他不对劲的地方。
他好像真的就只是来找我搭讪的。
虽然有些迷惑，但我不由转变了想法。
也许，这也是一个机会。
目前我对这辆车的了解还很少，如果能从他嘴里套出一些信息的话，说不定有助于我逃离。
我一转刚才的态度，脸上挂起笑容，热情地和他攀谈了起来。
一聊之下，我发现我们居然有很多相似之处，他幽默风趣的谈吐也让我有些心动。
如果不是在这辆车上相遇，说不定我真的会……
我摇了摇脑袋把这个念头抛去，这种时候，怎么可以想这个。
眼看着和他关系亲密了不少，我状似无意地问道，“你什么时候下车？”
“该下车的时候下车。”
谢子辰笑着回道。
又是这句话！
没记错的话，刚刚那个纸人乘务员，好像也说了同样的话。
我的警惕心一下又起来了，继续问道，“那你在哪里下车？”
“子夜站。”
谢子辰边说，边将自己的车票掏出来。
怎么又是子夜站！
我死死地盯着谢子辰手里的票，想要看出点端倪来。
乘客：谢子辰
起始站：幸福花园站
终点站：子夜站
幸福花园站？怎么会是幸福花园站？
这个站点我并不陌生，因为从我家小区走出去后，就是幸福花园站。
可我明明记得，他是刚刚从子夜站上来的。
为什么他的终点站却变成了子夜站？
这里的站点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彻底懵了，但又不敢将自己的疑惑表露出来，只能继续旁敲侧击道，“你去子夜站干什么？”
谢子辰的脸上出现了迷茫的神情，“我也不清楚。”
“那你是怎么上来的？”我有些急切地问。
谢子辰犹豫了几秒，脸上浮现出有些不好意思的神情。
“我、我其实之前偶遇你很多次了，一直想找你搭话又不好意思。
后来我注意到你经常在幸福小区站搭车，就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遇到你。
没想到今天运气这么好，真的在车上看见你了。
所以我刚刚就没忍住上前找你搭话了。”
谢子辰转过身来认真地看着我，“我可以要你的联系方式吗？”
怎么回事？
我眯着眼睛继续试探道，“你不觉得这辆公交车有点奇怪吗？”
“还好吧？”谢子辰好像有点不能理解我话里的意思，摸了摸鼻子，“虽然有点旧，但车里还挺干净的，也没什么怪味。就是冷气开得太大了，有点冷。”
我皱起了眉头。
这下可以确定了，谢子辰眼中看到的这辆车，似乎和我见到的不一样。
在他眼里，这就是一辆普普通通的公交车，而他上车，就是为了找我搭讪的。
我又继续不动声色地问了他许多问题，问的过程中，我一直偷偷地观察着他的神情，想要确认他是否说谎了。
但种种迹象都表明，谢子辰并没有在说谎，这辆车在他眼里，就是平平无奇随处可见的公交车。
不过令我感到有些奇怪的是，在和我的交谈里，一开始谢子辰还表现得很有热情，但渐渐地，他的语气就冷淡下来了。
我思考着是不是自己说错了话，愈发斟酌了语气。
但他的态度还是不断地冷下来，甚至到了后面，我发现他和我交谈的同时，眼神还一直扫过前几排的一个漂亮女生。
“和你交谈挺开心的。”谢子辰说，“但是我现在有点累了。”
说完这话，也不等我回复，他就站起身，直直地朝那个漂亮女生走去。
到处乱撩的渣男？
我有些无语，没想到在这辆车上还会遇到这种人。
我将眼神从正在开心交谈着的谢子辰和漂亮女生身上收回来，逼自己把心思放到正事上。
而就在这时，车里的机械声再次响起——
“子夜站，到了。
到站的乘客，请及时下车。”
6
又是子夜站。
我看着谢子辰和那个女生站起身朝车门走去。
怎么办？
我该不该在这里下车？
我迟疑地迈出脚步，每一步都无比沉重。
车门外依旧一片漆黑，看不清周围。
如果下错站了的话，会不会遭遇不好的事情？
我犹豫了一会，忽然灵光一闪，看向纸人乘务员，“你好，请问我想下车方便一下，等会再上车可以吗？”
纸人乘务员脸上依旧咧着一个诡异的笑容，“可以。但是请您务必要在发车前赶回来。”
“好的！”
我迫不及待地冲下车。
上一次车子停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不管是车内的乘客，还是车外要搭车的人，他们上下车都极其缓慢，像是舍不得离开一样。
上次公交车约停了3分钟，这次应该也差不多吧。
我决定利用这宝贵的3分钟，先观察一下车站外面的情况，再决定要继续留在车里，还是离开这辆车。
走出去后，我才发现车子外面的黑暗和里面的并不相同。
车厢里的黑暗，是光线透不进来的暗。
而车子外面，则像是蒙了一片雾气，走在其中，就连心情都会变得灰蒙蒙的。
而且我能感觉到，自己身上的体温，似乎正在缓慢流失。
除了这片灰雾，外面什么也没有。
但那些乘客好像没有察觉到这点一样，依旧自顾自地走着。
这一次下车的乘客并不多，除了谢子辰和那个女生，还有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太太。
我先是在谢子辰后面悄悄跟了一会。
他和那个女生言笑晏晏，相谈甚欢，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
两人走得很快，没一会就消失在了黑雾里，我只得再折回来。
那个拄杖的老人倒是走得很慢，刚刚到现在才走出了一小段距离。
我小跑到她身边，主动伸手去搀扶对方，趁机打探道，“奶奶，这地方是哪啊？”
老人抬起满是皱纹的脸看着我，刚要开口说话就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我连忙伸手想去帮她顺顺气，但老人越咳越厉害，最后嘴里开始不断地冒出血，像是要把内脏都给吐出来。
我又慌又怕，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就在这时，我看到不远处的公交车门边，站在两道人影，正不停地朝这边招手，那手势像是在催促我赶紧回车的样子。
我一咬牙，转头不再看还在咳血的老太太，朝车里奔去。
跑回车里，我大口喘着气，抬头看向刚刚站在车门处招呼我的两个人。
是最开始见过的那对中年夫妻。
那个女人在上一站的时候曾经叫我不要下车，是以我对她印象非常好。
现在两人脸上都是一副担忧的神情，他们拉着我走到一边，小声道，“刚刚我们要是不叫你，你就再也回不来了。”
“那外面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个老人家会咳血是因为那片雾气吗？”我忙问道。
但两人只是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
“你还是赶紧找个位置先坐下吧，车子很快就要开动了。”中年男人说道。
我转头朝车厢望去，发现不知何时这里已经进了一大群人。
怪了，我刚刚在外面根本就没看到上来的人啊？
想起刚刚谢子辰明明是从子夜站上车，车票上却写着幸福花园站，我的心里冒出了一个猜想。
7
车里车外的时空，似乎是不同的。
对于车子外面的人来说，他们所在的，就是一个个普通的站台。
而对于车内人来说，这辆车驶过的站台永远只有一个：子夜站。
即使车里的人走到外面，能看到的也只是一片雾蒙蒙的，宛若子夜时分的站台，而无法看到，这些上车的乘客所出的正常站台。
这辆车似乎行驶在永无止境的“子夜”，和平平无奇的现实的夹缝之间，像虚与实之间的桥梁一般。
我的心再次沉入了谷底。
有什么办法，可以逃离无限循环的“子夜”，回到现实中吗？
我边思考边往原来的座位走，结果没想到的是，我刚刚的座位，又被一个女白领给占了。
没办法，谁让这趟车进来的人多，大部分座位都坐满了。
最终，我在最角落的一个位置坐了下来。
但角落也有角落的好处。
我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车里的所有人。
大部分新上车的人看起来都是衣着得体的城市白领，脸上还带着一丝倦色。
他们好像互相认识，有不少人正在小声攀谈着。
莫非是同一家公司的？正好下班了，就所有人一起来挤公交车？
我猜测着。
这一趟车开得相当漫长，中途好多人都在打瞌睡。
不知为何，我也渐渐开始觉得体力不支，一股难以言说的倦意席卷了我的全身。
我努力想睁开眼，保持头脑冷静思考，但全无用处。
就在我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忽然，一声刺耳的尖叫将我唤醒。
一个女人放声尖叫着，还有一群人迅速围到她身旁。
一片嘈杂中，我隐约听到那个女人说，“……她忽然就倒下来了。”
“好像没气了。”又有人开口。
有人死了？
我心里一个激灵，忙站起来喊道，“我是医生，让我来看看！”
其实我根本没学过医，编出这个借口只是为了寻找一个突破口！
果然，那些人在听到我是医生后，连忙给我让出一条路来。
我走上前，看见地上躺着一个女白领。
定睛一看，正是刚刚占了我座位的女人。
此时她脸色惨白惨白，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我表面装模作样地用一些平时在视频里看到的急救小技巧，实际上在背对着众人的地方，我的手偷偷伸进了她的包里，想要找到她的车票。
但意想不到的是，我那蹩脚的急救技术居然真的派上了用场，女人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女人刚睁开眼，就露出了愤怒的表情。
“我要下车！快停车！我现在就要下车！”
她气势汹汹地冲到车门口，用力拍打车车门，完全看不出刚刚那副虚弱的样子。
旁边那群疑似她同事的白领纷纷上去劝，但女人仿佛心意已决，不停地大喊着，“我要下车！快停车！”
下一秒，那熟悉的机械声再次响起：
“子夜站，到了。到站的乘客，请及时下车。”
那个女人第一个冲下了车，随后，她那帮同事居然也一个不留地下了车。
所有人一起下车？
难道那个女人在这帮同事中的地位很高吗？
说起来，她刚刚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怎么会突然倒地？
而且醒来后，突然就大喊着要下车？
难道，这辆车里，还存在着某种我不知道的邪祟？
眼见最后一个白领也走掉了，我才慢吞吞地从兜里掏出刚刚从女人包里顺来的车票。
而上面的内容，却让我再次愣住了。
“起始站：泰安广场站
终点站：子夜站”
泰安广场站我很熟，我所在的公司走出来不远就是那里。
但问题在于，那个女人手里的车票，居然没有乘客名。
她究竟是谁？
8
我感觉有无数的线索在我脑海中穿行，只差最后的一根，就能解开眼前的谜团。
手里紧紧攥着那张车票，我若有所思地走回自己的座位。
但下一秒，我又不淡定了。
我的座位居然又被人占了！
这次是一个看上去四十来岁的中年女人，怡然自得地坐在我的位置上。
刚刚那一站下去了很多人，上来的却寥寥无几，车子现在空得很。
可那个女人却还是无视我放在座位上的包包，直接坐了下去。
连续三次被人占座，就算是泥人也有三分火气，我有些生气地朝她走了过去。
“喂，阿姨，这是我的位置。我包还放着呢。”我毫不客气地开口。
可对方好像没听到一样，她望向窗外，脸上挂着一抹闲适的笑容。
我正想和她据理力争，可在看清她脸庞的时候却愣了一下。
这张脸好面熟。
我好像见过，而且不止一次。
可究竟是在哪里看到的？
我拼命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反而脑子里开始出现一股难以言说的撕裂般的疼痛。
伴随着那疼痛出现的还有许许多多陌生的面孔，和断断续续的画面。
我努力想看清那些画面，但他们全部迅速远去，什么都没留下。
我被头部传来的疼痛折磨得倒在了地上，而那个女人却依旧仿佛没看到我一般，悠闲地看着窗外。
“孩子，你没事吧？”
就在这时，最初遇见的那个中年女人和蔼的声音再次出现在我耳边。
不知为何，在听到她声音的一瞬间，我的心立刻平静了下来，脑袋的疼痛也消失了。
我睁开眼，发现她和那个中年男人都站在一边，用关切的目光看着我。
不，不对。
他们怎么忽然变得这么老了？
我惊讶地看着两人。
刚刚他们看起来不过四五十，现在却足足有六七十岁的样子。
若不是五官还有些相似，加上衣服还是刚刚那身，我几乎要认不出来他们了。
“你们怎么变成这样了？”我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两人温和地一笑，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轻声说，“我们要下车啦，走之前提前和你道个别。”
他们要下车了？
不知为何，我心里萌生出一股强烈的不舍和悲伤之情，我伸手去拉女人，“能不能先不要下车？我一个人在这里很害怕。”
女人脸上露出一个温和却又带一丝苦涩的笑容，“没办法啊，到时候了，就必须得下车。”
“你不要急着下车，你的站点还没到呢。”
嘱咐完我最后这句话后，那熟悉的机械声再次响起，两人互相搀扶着下了车。
我依依不舍地目送他们离开，直到两人的身影完全消失。
转身走回车厢时，我发现这一次，车里只剩下一个人了。
一个看上去六十来岁的老阿姨。
我心脏剧烈跳动着，一步步朝她走去。
果不其然，那张脸非常熟悉。
我一定见过她！
9
“阿姨，你也是子夜站下车吗？”
我主动坐到了她身边。
没有回答，她好像听不见我的声音，兀自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
我没有再开口，而是拿起了她放在身边的小包，径自翻找了起来。
哪怕我当面翻她的包，她也没有任何反应。
包里放了不少东西，我最先拿起的，是一张车票。
起始站：家
终点站：子夜站
果然，她的车票上也没有名字。
我双手微微颤抖，但还是继续翻了下去。
接下来是一本相册，似乎是这个老人自己的相册，里面记录了她从小到大的模样。
从白白嫩嫩的小姑娘，到眉清目秀的年轻女人，再到精明干练的职场白领，普通平凡的中年妇女，以及现在苍老的模样。
而她的这些模样，我全部见过。
坐在我身旁的小姑娘，占了我座的年轻女人、职场白领、中年妇女，以及现在就在我旁边的她。
而包的最底层，则放着一面镜子。
我犹豫了一瞬，将手缩了回来。
“阿姨，你觉得你这一生过得开心吗？”我平静地看向她。
她依旧仿佛没听到一般，脸上带着安详的笑容，望着车窗外。
“我小的时候是个很调皮的女孩子，最喜欢戏弄身边的人。
长大后，我喜欢上了一个男生，可那个男生爱的只是我的外表。
没多久，新鲜感过后，他就出轨了另一个女孩子，从此走出了我的人生。”
我平静地和这个“素不相识”的人，聊起了自己的一生。
“而就在同一时间，最疼我的外婆生病去世了。
这两个打击同时压下来，让我产生了轻生的念头。
我差点就要自杀，可最终还是在父母的劝阻关爱下，重拾了活下去的希望。”
“那之后，我就醉心于工作，想要用忙碌的生活来麻痹自己。
可在一起过度劳累引起的突然晕厥后，医生告诉我，再这么下去，我早晚会猝死在工作岗位上。
我怕了，立刻辞去了那份工作。”
“后来，我找了一份轻松、自己喜欢的工作。
虽然工资低，但我过得真的很快乐。
可是没过多久，我就收到了父母病重的噩耗。
原来他们两的身体早就一日不如一日，只是一直瞒着我。
在我眼里他们一直都还那么年轻，可回到家后我才发现。
原来他们真的老了。”
“再后来，父母离去后，我的人生好像就变得孤零零的。
整个车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看向坐在我身边的女人，问道，“你觉得你的一生，过得开心吗？”
女人还是没有回答我，脸上依旧挂着那一抹笑容。
我深吸一口气，拿起了包里的镜子。
镜子里，是一副苍老的面容。
10尾声
“节日已经结束，而你是唯一不能离开的人。”
——这是一本书中对死亡的诠释。
我终于回忆起来了。
白纸扎就的纸人，塞满包裹的冥币，只在子夜停留的车，不断回溯的记忆，和不同阶段时候的我。
——这是名为《死亡的回马灯》的一本书。
我生前所爱所恨过的人，一个个进入这辆车，又一个个离去，即使有一些恋恋不舍不肯离去的，也会被纸扎的小人赶走。
只有我不被允许离开。
因为这是属于我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