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舅爷的养老计,败给了女婿的“假孝心”
中子2025-06-16 10:5417,0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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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安是我的舅爷,年龄比我爸还小两岁,和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只是在村中,我爸按辈分叫他大舅,我只能叫他舅爷。我们两家前后院,仅一条街之隔,相距不过五六十米。

邱安身高将近一米八,年轻时长得白净,相貌英俊。虽然读书时成绩一塌糊涂,可是外表温文尔雅的他却比真正的读书人还像读书人。他标志性的表情就是:嘴唇一抿,眼角含笑,未曾说话情义却满溢,说起话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你,语速不紧不慢,末了,还会贴心地来一句:“你说是不是?”靠这,他赢得了村里众多年轻异性的青睐,经常在村里上演拈花惹草的故事。

流传最广的,是某年夏天邱安在玉米地发生的糗事。

我们村前是一片庄稼地,中间种瓜,两侧种玉米。为防有人偷瓜,生产队雇了一个敬业的老头,一点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耳朵和眼睛。一天,老头正在瓜地周围来回巡视,忽然听到玉米地里传来玉米秆被压倒的声音。凭经验,这准是有人要穿过玉米地偷瓜。老头胆大心细,猫着腰不声不响地向声源方向靠近,透过密密麻麻的玉米秆,发现有两个人影在晃动,刚想大喊一声吓唬一下他们的时候,却发现是邱安和村里的一个姑娘正抱在一起……

农村的闲人就喜欢拿这样的“桃色事件”作为茶余饭后的消遣。这件事一传十,十传百,经过村人的添油加醋,最后演绎出来的版本实在不好用文字来描述。那个年代,这样的事还被视为“有伤风化”,村里老人们都说,没结婚就这样,邱安和那姑娘以后在村里都恐怕找不到对象了,干脆结婚得了。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邱安和这个姑娘并没有结婚,而且,有了“前科”、家里还穷的邱安,不仅找到了对象,还成了抢手货——村里的小月姑娘长得漂亮,温柔贤惠,对邱安的长相毫无抵抗力。小月父母一开始当然不同意,但耐不住女儿竟以死相逼,只好点了头。

邱安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家里五口人两间房,一间卧室,一间厨房,青春期的妹妹也和父母兄长睡在一起,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但是小月一点也不嫌弃。邱安对小月也有好感,两人定了亲,彩礼象征性地给了一点,就等着结婚了。

就在俩人结婚前几天,村里另一个姑娘李珍也找到邱安,说要嫁给他,甚至说如果邱安同意,自己不要彩礼,并承诺结婚后有机会让邱安做生产队长。李姓在村中是大户,人多势众,并且大权在握。李珍的二哥当时做村书记,大哥做生产队长——生产队长是当时村人心目中很大的“官”,不仅有面子,而且,也能多挣工分。

邱安心动了。虽然李珍在外表和性格方面远不及小月,但考虑到自己的家境以及未来的发展,他没做过多考虑,很快就答应了李珍的主动追求。结婚时,邱安不仅没给彩礼,李珍家反而给了很多嫁妆。小月觉得受了侮辱,找到邱安要说法,邱安只一句“咱俩缘分不够”,就把小月打发了。小月气得大病一场,很快嫁到了外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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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婚后,邱安急急地想当生产队长,怎奈李珍大哥没退休,邱安只能等待。在这个过程中,邱安跟李珍生下了两个女儿,但依旧风流不断。

邱安的大女儿秀丽和我同岁,按辈分,我应该叫她姑姑,但我都是叫她大名。秀丽的妹妹秀莲,小我们三岁。

我和秀丽同年入学,同年级但不同班,每次考试结束,邱安都会来我家问问我考试的分数。让他失望的是,每次考试我的成绩都要比秀丽高一点点。为此,邱安经常在秀丽面前发脾气,说些难听的话。这也导致秀丽和我一直不怎么往来。有一次期中考试,因为我感冒,秀丽总分超过我两分。据说为了鼓励秀丽,邱安那天特意给她两毛钱当作奖励。

因为迟迟当不上生产队长,加上没生出儿子,邱安和李珍的矛盾日渐升级,夫妻俩的吵闹声经常隔着一条街传到我们家。

“我哥没到岁数,我也不能让他把位置让给你,你就不能再等等?”

“再等,我都等多少年了,再等胡子都白了。当初你不答应我,我能和你结婚?”

“和我结婚你也没闲着,你还吃亏咋的?”

“谁让你生不出儿子,你看看人家,都好几个儿子,你可倒好,好几个丫头片子。”

“生不出儿子也不是我一个人的毛病,和你也有关……”

邱安和李珍的吵闹实在有点少儿不宜,我奶奶每次听见就赶紧小跑到邱安家劝和。我奶奶说,他们吵架的时候,秀丽和秀莲就在家里,奇怪的是,两个孩子谁也不去劝架。

就在邱安和李珍打打闹闹中过日子的时候,邱安和小月又有了联系。

2

仓促之中嫁到外地的小月生活得并不幸福,每次回娘家都不高兴。据村人说,在有一次小月回娘家时,邱安偷偷找到她想再续前缘。小月先是百般不见邱安,骂他是个骗子,然后就哭个不停。可是邱安对小月软磨硬泡,说自己当年是昏了头,放弃了这么好的人,是他一辈子的遗憾,还用私房钱给小月买了一件衣服……这些都是邱安和我爸喝酒聊天时说的,总之,小月最后被他打动了,此后回娘家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每次回来,必见邱安。小月还给邱安织了件毛衣,为了避嫌,就拜托邱安的妹妹把毛衣捎给邱安。

李珍作为枕边人,不可能不知道这些。当她拿这件毛衣说事的时候,邱安一口咬定是自己妹妹织的。见邱安嘴硬,李珍就让小姑子给自己也织一件。怎奈邱安妹妹根本不会织毛衣,李珍就拿起剪子把那件毛衣剪了个稀烂。

邱安和李珍的夫妻关系愈加恶化。在秀丽七岁那年,她的三妹秀梅出生了。关于秀梅的身世,村里流传着一个版本:邱安平时拈花惹草,李珍苦于当初是自己把人“抢”过来的,所以刚开始忍气吞声,可是后来邱安毫不收敛,李珍为求得心理平衡,也和村里一个男人搞上了,就有了秀梅。村里人议论纷纷,邱安不可能不知道。但是邱安表面上就是不承认。作为报复,邱安经常一个人睡在另一个屋,对李珍不理不睬。

我读小学五年级那年,李珍哭着去求大哥,说再不让邱安当生产队长,她的婚姻就难保了。于是,大哥提前从生产队长的位置上退了下来,提名由邱安接任。李珍二哥做大队书记,很快,邱安的任命就下来了。

一次,我爸请邱安喝酒,酒至酣处,邱安和我爸说,对于秀梅的来历,他自己心里明镜似的,但是念及大舅哥把队长位置让给了他,还有二舅哥在大队当书记,他也惹不起,只能睁只眼闭只眼,反正自己也没吃亏。我后来趁机特意看过秀梅,虽然邱家姐妹仨都很好看,但是秀梅明显区别于秀丽和秀莲,她是典型的瓜子脸,而两个姐姐都是圆脸。

邱安当上生产队长后,和李珍的关系也一度亲密起来。为了让李珍“沾”上自己生产队长的“光”,邱安让李珍在家做饭的次数明显减少了。村东头的小卖店是村人茶余饭后的聚集地,打扑克,闲聊,很多消息都是从那里传出来的,以前邱安很少去,可是当上队长之后,他经常领着李珍抬头挺胸地走进小卖店,一进屋,李珍就会对着店老板大声说:“给我们煮几袋方便面,再打两个荷包蛋。”那时,方便面对我们来说还是稀罕物。煮好面,李珍和邱安就当着大伙的面吃,一边吃一边发出“滋溜滋溜”的声音,毫不避讳。

李珍享受着邱安当生产队长带来的好处,殊不知这只是邱安的“风流计划”而已。邱安喜欢去小卖店,除了显摆,还有更深一层的原因:小卖店的女主人春明婶一直是邱安的暗恋对象。据说当年他曾经追求过春明婶,可是春明婶嫌弃他家穷,根本没给他机会。说起来,小卖店老板是我姑奶的儿子,也就是我爷爷的亲外甥,我得叫叔。我这个叔性格木讷,反应也迟钝,凡事都是春明婶说了算。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当年的穷小子现在摇身一变成了生产队长,任谁都要敬他三分,春明婶也不例外,她主动向邱安示好,邱安原本就对春明婶有意思,于是两个人一拍即合。此后,我叔在村里干的都是一些轻巧活,挣的却不比别人少。

春节前,村里有杀年猪请客吃饭的习俗。村民们杀猪都会请邱安这个生产队长去吃肉,邱安也是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赴约。酒桌上,人们免不了对邱安恭敬,吹捧,邱安一脸享受,心安理得。可是,轮到邱安家杀猪时,他却从来不请村民。

有一年,邱安刚在我家吃完猪肉没几天,他家就杀猪了。除了两个大舅哥,他请的第三个人就是我叔。有知情人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杀猪请‘连襟’(姐妹的丈夫互称连襟)吃肉很正常。”而后抿起嘴,意味深长地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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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村离市里近,夏天时,村民经常把吃不了的蔬菜用车载到市里去卖赚点零花钱。春明婶家有辆三轮车,去县城卖菜,起货很方便。之前,邱安家去县城卖菜想搭车,根本不敢和春明婶开口。现在,不用邱安开口,春明婶就会主动让李珍坐自家车去县城,之后,再把李珍捎回来。好长一段时间,李珍都蒙在鼓里,没有发现邱安和春明婶的“地下情”。邱安也自以为和春明婶做得很隐蔽,可是到头来还是出事了。

一天晚上,正当邱安和春明婶两人在院墙外约会的时候,一束手电强光突然照得人睁不开眼睛,还伴随着一声凄厉的大喊:“真不要脸!”——原来,秀梅睡觉之前饿了,想吃方便面,李珍想让邱安去买,却发现他不在家。于是,李珍拿起手电领着秀梅就出来了,走近小卖店,瞧见有两个人影影绰绰在院墙附近干着什么,用手电一晃,不想,却看到了邱安和春明婶在偷情。

李珍扔掉手电筒,扑上去抓住春明婶的头发,不管不顾地往下薅,一口一个“婊子”。邱安赶紧拉架,李珍对他一脚踢了过去,又骂了一句粗话。秀梅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吓得大哭不止。春明婶自知理亏,不敢还手,不住嘴地说:“舅妈别打了,我错了。”

打骂声惊动了附近还没睡觉的人,邻居们打着手电过来劝和,李珍这才住手。眼尖的人说,春明婶的头发被李珍薅下来一大绺,头上很大一块都是光秃秃的,大家都忍不住偷笑,想看这场好戏如何演下去。

出乎意料的是,几天后,春明婶居然做了几道好菜,把李珍和邱安请过来,说是给李珍赔礼道歉。更让人想不到的是,李珍和邱安竟然赴约了。酒桌上,三个人都喝了酒,不知道春明婶和李珍说了些啥,反正最后人们看到的是三个人脸色都红扑扑的,说话也和和气气起来。这种化干戈为玉帛的场景,让人不得不佩服春明婶的能力。

自从和春明婶好上后,邱安主动减少了和小月的来往。人们猜测,一来春明婶占了地利,毕竟一个村的,离得近;二来邱安也怕春明婶,年轻时,漂亮的春明婶曾经因为相邻地界问题拿着菜刀和邻居干仗,是那种一急眼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女人,村里没人敢欺负她。

就这样,邱安第二次负了小月。

3

没有儿子一直是邱安的心病,他总是眼巴巴地看着那些玩耍的男孩子。小月婚后生了两个儿子,据村人讲,邱安曾经想让小月给自己生个儿子,但是遭到小月的拒绝。

也许是寻求心理平衡,邱安把目光转到三个姑娘的学习上。初中时,我的成绩在全校名列前茅,而秀丽则在全校五十名左右,这让邱安很是不服。放学后,他再不允许秀丽出来玩,而是把秀丽关在屋里学习。秀丽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路上遇见熟人都很少打招呼,即便如此,她成绩还是忽高忽低。村里很多人都在背后说,“这孩子咋学傻了呢?”

相比姐姐,秀莲学习更不上心,成绩提不起来,小小年纪就处了对象。这让邱安恼羞成怒,觉得丢脸,村人却说,这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说到底,基因问题。

唯独秀梅,从小就表现出少有的聪明,上学前,一百以内的数倒背如流。

即便如此,邱安还是把全部赌注都押在了老大秀丽身上,这让秀丽压力山大。

因为要经常播通知,生产队的广播站就设在邱安家。平时怕影响秀丽学习,邱安只在有通知时放广播,其余时间大喇叭都是安静的。八十年代,农村还很少有电视机和录音机,平时村民大都指望着广播站播放点歌曲,可为了给秀丽一个安静的学习环境,邱安会以各种借口拒绝。

初一暑假,秀丽去了远方的姑妈家。邱安从早晨睁开眼睛一直到晚上睡觉前,都用大喇叭播放二人转,搞得我在家一点都不能学习。我去邱安家让他把声音放小点,或者定时播放广播,不想,邱安却一本正经说,广播站的设立就是为了丰富村民的文化生活,播放歌曲或者二人转是很正常的事,声音太小不能让全村人听见。我说广播一放一白天,影响了我学习。邱安又说,播放歌曲是村民们的要求,不能因为个别人反对就停止播放,少数服从多数。停了一下,又说,那我调调声音。

可是,大喇叭离我家太近了,即便邱安把音量稍微拧小,对我的干扰也不会减少。没办法,我去小卖店和春明婶说了。那时,我爸拴了两驾马车在县城干活,春明婶对我们一家很是尊重,一听我说完,她就去了邱安家,不一会儿,广播就停止了播放。

初二开学不久,我得了很重的伤寒病。不知邱安从哪里听说的,说这个病每个村都得有一个“垫底”的,我极有可能就是“垫底”的那个。那段时间,他来我家的次数多了起来,总是有意无意地问起我的病情。刚开始,我奶奶还以为他是好心,很是感动,后来,从村民嘴里知道他的用意后,他再来我家,我奶奶就以各种理由往外撵他。

我病愈后,虽然丢下了很多课程,但功课都赶上了,初三时还代表榆树参加了省里举行的外语竞赛。预赛我以绝对优势拿下,决赛前,参赛的同学要统一到教育局集合。那天,我的外语老师特意在村边的公路等我,送我去教育局,村里有好几个人送我到公路,那阵势就像我要出远门一样。我三伯说:“咱村这多年都没有去省城参加比赛的,你是第一个,中子,三伯等你的好消息。”

来自不同学校的十余名同学在教育局的食堂里吃了一顿晚饭,六个菜。烧饭师傅五十多岁,让我们多吃点,说吃没了还能添。教育局局长也来看望我们,鼓励我们为学校争光,为榆树争光。晚上,我平生第一次坐上了火车去了省城。

那次比赛,我获得了优秀奖。教育局和学校都给了我表彰,村里很多人也来我家祝贺,邱安却没来。后来一个村人和我奶奶讲,说邱安在背后阴阳怪气:“得特等奖也没啥用,日语(我学日语,秀丽学英语)以后用得少,不像英语,用处多。”这些话也传到了我的耳朵,我奶奶说:“别听那些话,你就好好学,给自己争口气。”因为这件事,我对邱安反感起来,有时路上遇见他,能躲则躲,实在躲不过,也是匆匆忙忙打个招呼就过去。那时我就想,一定好好学习,让邱安看看。

初中毕业,我以绝对优势考上了县城的重点高中。秀丽考上了普通高中。这时,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了。

就在我收到重点高中录取通知书之后的第二天,我清早起来,推开我家后门,就发现门前不知是谁扔了一个浑身扎满针的小布人,是个男孩的模样。我吓得不轻,赶紧找来奶奶。我奶奶一看,禁不住骂了起来——原来,这是诅咒一个人最卑劣最狠毒最迷信的一种方法。

我奶奶的骂声引来很多村民来围观,大家七嘴八舌议论这是谁干的勾当,这么缺德。抬起头,隔着玻璃窗,我看到邱安和李珍坐在炕上正说着什么。这么多人聚集在我家门口,他们两口子竟然没出来凑热闹。

可是,我没有证据,不能贸然去问。

重点高中平时做的题和普通高中不一样。周日休息时,邱安领着秀丽来到我家要看我们做的题签。想到之前的事,我打心底不愿意拿出来。可是,看着秀丽一脸无辜的样子,我又不忍心。即便那件事是邱安做的,秀丽也是不知情的。

很多农村孩子初中毕业就不读书了,读到高中的寥寥无几。我特别佩服秀丽能认识到学习的重要性,这也是邱安唯一让我竖起拇指的地方。我把题签整理好,送给秀丽,秀丽对我一连串说了很多声“谢谢”。脑袋不聪明却知道用功的她,高中三年学得很认真也很刻苦,可惜前两次高考都没能考上大学。

我早于秀丽考上大学,可邱安从没来我家对我表示祝贺,只在路上碰见我爸时客套了一下。第三次高考,秀丽终于不负邱安所望,考上了一所农业大学。秀丽接到通知书后,邱安马上来我家,和我讨论秀丽的大学和我的大学,哪个档次更高一些。

4

秀丽刚上大学,邱安就因占用公款激起村民的愤慨被撤销了生产队长一职,他的人生高光时刻也随之落幕。很长一段时间,邱安宅在家里不出门,只在背后嚼新队长的舌根:“我姑娘考上大学了,他家孩子上大学了吗,有什么资格当队长?”

让邱安稍感欣慰的是,春明婶并没有因为他不当队长就离他而去,而是又做了一桌子饭菜,请他们夫妻俩吃饭。此后,春明婶经常以看望李珍为名去邱安家,村民们戏谑道:“真是不离不弃啊。”

秀丽读大学期间,秀莲结婚了,丈夫是农村人,在饭店做厨师。结婚第二年,秀莲生下一对双胞胎。秀莲婆家的日子过得很拮据,婆婆干农活没时间帮忙照顾孩子,丈夫在饭店干了一天活回到家里就想睡觉,孩子夜里总是哭闹,都得秀莲自己照顾。一次放假回家碰见秀丽回娘家,我差点认不出来瘦得有点脱相的她。

秀莲和丈夫的矛盾越来越多,最后离了,两个孩子,一人一个。

秀梅虽聪明却很淘气,只读到初二就辍学了,之后去饭店打工。一个同为服务员的男孩对她一见钟情,在平时工作中对她照顾有加,一来二去,秀梅和这个男孩就处上了对象。有一段时间,秀梅感觉关节肿痛,发热,乏力,男孩带着她去医院检查,一查,她竟然得了白血病。

这个消息一下子就把李珍击倒了——有村民就在几年前得了白血病不治而死。几天时间,李珍就瘦了一大圈。这些年,邱安家除了吃喝比普通人家好点以外,并没有多少积蓄。邱安借了一些钱,可秀梅的病情依旧没有好转。邱安承担不起治疗费用了,就想给秀梅买些便宜的中药吃,他和人聊天时曾亲口说过:“我不能为了她拉太多饥荒,我还要顾活着的。”

那个男孩的父母得知秀梅的病情后,坚决反对儿子和秀梅在一起,秀梅整天以泪洗面。幸运的是,男孩对秀梅一往情深,打工挣钱给秀梅治病。邱安一家对男孩的付出熟视无睹,甚至在男孩安慰秀梅的时候,秀丽还会莫名其妙地笑。直到今天我依然不能理解,读过大学、受过高等教育的秀丽,在那种情况下怎么能够笑得出来?邱安的态度更是漠然,好像女儿的病和他不相干。男孩的母亲看自己儿子如此执着,也主动拿出两千元钱给秀梅买药。

在秀丽大学还没毕业时,秀梅就去世了。小女儿的离世对邱安而言,倒像终结了一段流言蜚语,几天后,他就又和村人有说有笑了。只有李珍天天掉眼泪,别人怎么劝也无济于事。哭了几个月后,她的左眼看东西模糊起来了,家里人都以为她是悲伤过度,邱安也没放在心上。

当队长那些年,邱安一直没有修缮自己家的房子。这年夏天,房顶漏雨,邱安便借来梯子到房顶堵漏,下来的时候不小心摔倒,小腿骨折。打了石膏固定后,邱安在炕上待了一个多月才敢下地。这一个多月,邱安的吃喝拉撒都在炕上,大都是李珍伺候,偶尔,春明婶也会来帮忙。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邱安开始考虑自己的养老问题。那会儿,我爸得了脑血栓,行动也不太方便,常去就近的邱安家串门。邱安经常和我爸说:“我不像你,有儿子,我到老了,能指望的,只有秀丽。”

秀丽读大学时处了个男朋友,叫许冲之。他家在外地,父亲早年因病去世,只有母亲一人把他和他妹妹拉扯大。那时的大学毕业生国家还包分配,邱安本想让秀丽大学毕业后在榆树本地找个男朋友,知根知底。可是秀丽给他写信,说如果错过许冲之,自己这辈子都会很遗憾。

邱安不想让秀丽如此痛苦,百般纠结,无奈之下,只能建议许冲之毕业后来榆树——李珍的一个亲戚在市政府,答应过说秀丽大学毕业后帮忙找单位。可是,亲戚只能安排一个人去政府部门上班,这个职位是给秀丽还是给许冲之?邱安第一考虑的是给秀丽,毕竟,那是自己亲闺女,以后干好了,家里可以借更多的光,在家也有话语权。可是,政府部门平时要和很多人打交道,考虑到秀丽的性格内向,她可能干不好,还浪费一个好位置,邱安又犹豫了。经过反复斟酌,最后,走仕途的机会还是给了许冲之,只能让秀丽进专业对口的系统。

邱安有一次试探许冲之:“结婚时我家不要彩礼,你就做我家的上门女婿得了,等我们老了,在身边给我们尽尽孝道。”许冲之没有犹豫就答应了。之后,邱安在村里到处宣扬,说许冲之是他的“养老女婿”,是他没生没养过的“儿子”,以后他也是有儿子的人了,也有人给养老了。村人表面上恭喜他,可是,一转身便都会撇嘴,觉得他想儿子想疯了。

有一次和许冲之聊天,他告诉我,他以为的“上门女婿”就是给岳父岳母尽孝道,即便不说,那也是应该做的事情。他没有多想别的。他绝对没想到,因为这个承诺,会引起之后的一系列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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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安家三间房,两边是卧室,中间是厨房。结婚后,秀丽和许冲之就住在西屋。为了许冲之上下班方便,邱安还特意给他买了一辆摩托,秀丽来回上班骑自行车。

第一个月发工资,许冲之给邱安买了一件衬衫,给李珍买了一件短袖,给秀丽买了一件连衣裙。邱安每天穿着那件衬衫,见人就说是“儿子”给买的,几乎显摆了整整一个夏天。

然而不久后,许冲之就迷上了打麻将,玩得昏天黑地,吃饭时间也不回来。刚开始邱安和李珍还等着女婿打麻将回来一起吃,耐着性子劝秀丽忍耐点,说偶尔玩玩麻将也正常。

渐渐地,许冲之不按时回来吃饭的次数多了,邱安和李珍也不再等,先吃完,把菜放到锅里热着。他们没想到的是,许冲之跟村里的牌友打完麻将后,几个人总是商量着去市里的饭店,轮流做东,谁赢了谁请客。到最后,赢钱的也没看着,都花在吃喝上了。

这下邱安坐不住了,让秀丽说说许冲之。可是秀丽根本拿捏不住丈夫,许冲之嘴上没说啥,过后依旧我行我素。

邱安心里的不满无处诉说,经常到我家碎碎念。他告诉我爸,说自己之所以给女婿留面子,是怕关系弄僵,将来指望不上许冲之。有时我回家,邱安也会和我念叨:“这大学上的,事业上不求上进,麻将倒是越玩越上瘾。”

有一次我回家,恰好碰见许冲之刚打完麻将回来。他跟一个村人开始还边走边说,后来就在我家和邱安家中间的路上停下来争吵起来——这个村民坐在许冲之的上家,打错了一张牌,让另外一个人和了,许冲之怀疑这个村民是故意的,就埋怨起来,对方当然不承认,两人嗓门就大了起来。

许冲之看见我,有些不好意思,赶紧住嘴和我打招呼。这时邱安正好推门出来,看到了吵架的尾声,我以为他会趁机教育女婿几句,没想到他对着那个村民说:“一个大人和一个孩子吵什么,打错了就是打错了,承认就得了,还狡辩啥?”村民一听,刚消了的气又上来了,当即反驳道:“我水平有限,就那么打了,咋的吧?有能耐以后别和我玩!”邱安也来劲了,上前就要拽人家的脖领子。一看这架势,我赶紧给许冲之使眼色,拉走邱安。

那个村民愤愤不平,对着邱安的背影吐了一口唾沫,说道:“就知道护犊子”。

5

秀丽怀孕五个月时,许冲之在她单位附近租了房子,理由是离单位近,秀丽上下班方便,不在村里住,可以远离那些打麻将的人,也好照顾秀丽。

秀丽没有主见,凡事听许冲之的。很多村人传言,秀丽每个月挣的工资都会主动交给许冲之保管。有一年冬天,我和姐姐回家看望我爸,返程时需要去村东头的公路上坐客车。到了公路边,才看到秀丽也在等车。我姐热情地和她打招呼,秀丽冲我俩笑了一下。寒暄的当,客车来了,秀丽却迟迟不肯上车。明明天气寒冷,她却说自己不急,等下趟车再坐。看秀丽冻得哆哆嗦嗦的样子,我姐拽住她的胳膊:“快点上来吧,一会儿冻坏了,侄女请你坐车,你陪侄女聊聊天。”秀丽这才有些不情愿地上车。

事后,我姐猜想,秀丽肯定是怕跟我们一起上车买票时遭遇尴尬。

秀丽搬家,邱安和李珍刚开始还挺高兴,认为小两口“进城”了,以后他们也有机会跟着“进城”。然而,在秀丽即将分娩的时候,许冲之都没和秀丽商量,就回老家把他妈接了过来。许冲之对秀丽解释,李珍眼睛不好使,伺候月子和照顾孩子肯定不方便,况且丈母娘要是来城里,邱安自己在家吃饭也是问题。反正他妹妹已经结婚了,他妈在家也闲着没事,正好来伺候月子。

许冲之最后对秀丽说:“爸妈什么时候想来可以随时来。”话说得入情入理,让秀丽挑不出什么毛病,但是邱安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秀丽很争气,生了个男孩,邱安想当然地给孩子起了名字,叫邱实:“随姥家姓,以后就都是我们家的人了。”许冲之对此没说啥,可是上户口时,就把孩子的名改成了许邱实。邱安当时很生气,想找女婿理论,被亲戚们劝住了:“啥时代了还那么封建,名字就是一个代号,叫啥都无所谓。”

因为心里有结,邱安叫外孙名字时,总是叫“邱实”,尤其是当着许冲之的面,叫得更频繁,许冲之的表情也没有什么变化。秀丽月子期间,李珍看女儿和外孙都是当天来当天回,有一次她去看孩子,要走的时候下了雨,许冲之也没有挽留。秀丽嘴上说着“别走了”,可是看看家里实在不宽敞,也就作罢。

这些事,都是邱安和我爸聊天时说的。他心里不满意,又不好发作,只好憋在心里。

坐完月子,秀丽可以自己带孩子了,婆婆也张罗回家。许冲之却拦住他妈,说秀丽身体还没有恢复好,还不能完全靠她一个人来带孩子。又说,哪有刚伺候完月子就让老人回家的,别人会怎么说自己?

就这样,秀丽婆婆就住了下来。

让邱安没想到的是,直到外孙子上了幼儿园,亲家母还没有回老家。好几次,邱安和秀丽商量,说住在市里花销大,回村里什么费用都少,不如让孩子上村里的幼儿园。可是,秀丽和许冲之说完之后,立刻遭到反对。许冲之说,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教育就要从娃娃抓起,农村的幼儿园根本不能和市里相比。至于费用,大人少花点,就有孩子花的。

那时,李珍的右眼看东西也开始模糊了,有时做饭都费劲,别说接送孩子了。想想实际情况,秀丽左右为难,觉得丈夫说得在理,就没有采纳父亲的提议。

邱安虽然生闷气,但那时许冲之在单位干得不错,很受领导重视,眼看着以后会越来越好,他就知趣地闭了嘴。那些年,许冲之单位经常发东西,秀丽会在休息日给邱安送来一些。

一晃,许邱实上中学了。李珍的双眼视力彻底不行了,出去散步都需要邱安领着。视力的受限让李珍的脾气也变得暴躁,时不时和邱安发脾气。那时我爸已经去世,邱安只好在没事时去春明婶家待一会儿,找春明婶倾诉。春明婶很多次劝邱安,学会及时行乐,不要想太多,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有时,人算不如天算,走一步看一步:“如果活不到老,就谁都不指望。”

一次我回家,遇到春明婶,寒暄末了,春明婶问我:“中子,你说,你舅爷最后能指望上秀丽吗?我看许冲之就是在一点点地疏远他,和他划清界限。”

我笑笑,不知道如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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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一个午后,我在小区门口巧遇秀丽,很难得的,她主动和我说话,说儿子上了我们学校,因为离学校近,许冲之在我住的小区买了楼,省去了接送孩子上学放学的麻烦。她又说,许邱实到了叛逆期,不听话,学习不认真,勉强考上我们学校,以后有什么事免不了要找我。

我点头应允,跟她闲聊几句,问他们新买的楼房多大。秀丽说,不到五十平,小两室,一个小厅。我一听,就知道这个户型专门为陪读家长设计的,不适合居家。我又问许冲之的工作忙不忙。秀丽叹了一口气,挤出一丝笑,说,忙得很,难得有空闲。我说,那回趟老家都很难了。秀丽说,她婆婆一直和他们住在一起,自从伺候月子以后就没走。

我一愣——看来,春明婶说得有道理。

秀丽苦笑了一下,又和我说起了她爸妈:李珍的双眼已经近乎失明,仅有微弱的光感。前两年,秀丽领着做了检查,医生说双眼眼底坏了,已经没有做手术的必要了。说到这里,秀丽露出一丝愧疚。

分别时,秀丽把她家的具体位置告诉了我,让我有时间去串门,我随口答应了。

之后的一个休息日,我在小区散步,中午的大太阳下,忽然看到邱安领着李珍从秀丽家的单元门出来。几年不见,两人都很显老态,完全看不出邱安年轻时的帅气和李珍年轻时的骄傲。

老两口就在小区的花园里闻着花香,说着什么。我上前打招呼,李珍虽然眼睛看不清,耳朵却好使,一下子听出了我的声音,得知我也在这个小区后,她显得有些激动:“之前住前后院,现在又住一个小区,还真是有缘,以后你和秀丽一家要多走动。”

我回答:“那是肯定的,放心吧舅奶。”

这时,李珍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差点摔倒,邱安一下子扶住她,要她注意安全,神态里再也没了之前那种相看两生厌的表情。邱安告诉我,他俩来给秀丽家送点农家菜,农村小园的菜是绿色食品,没有污染。我问他俩吃过午饭没,他说,吃过了。之前嚣张的气焰荡然无存。

看邱安和李珍空着手,我赶紧让他俩等我一会儿,然后小跑到超市买了几斤橘子和苹果。邱安看到我买的水果后,一个劲推让,李珍说话也变了声调,有些哽咽:“中子,你咋这多心,买啥水果……”

我赶紧说:“别客气,就是些水果,也没花多少钱。”

我想着让他俩到我家坐坐,可不待我说话,邱安就领着李珍往小区外走,边走边说:“再回村里,一定到家里坐坐。”

我答应着,看着两个孤独的背影,怅然若失。

后来回村,春明婶特意告诉我,那次去秀丽家回来,李珍病了一场。见我不理解,她靠近我小声说:“心里憋屈呗。”

春明婶说完,我才知道,那次邱安两口子去姑娘家,连饭都没吃着。那天秀丽出去办事,到了饭点,亲家母也没做饭,他们只好知趣地告辞。春明婶还说,多亏我给他俩买了水果,填了肚子。

“许冲之几乎不回来看你舅爷和舅奶,指望秀丽一家养老的事,你舅爷有些心灰意冷了。”

6

2015年,许邱实考上了大学,秀丽招待,也通知了我。很多村人都来了,奇怪的是,邱安和李珍却坐在靠近角落的一桌。看着来来往往的人,邱安显得很落寞,我上前打招呼,他只是“嗯嗯啊啊”地答应。

有人趁机开玩笑:“邱安,你外孙子考上大学了,以后你就等着享福吧。”邱安应付着,干咳几声,转过头用喝水来掩饰尴尬。坐在旁边的李珍连菜品都看不清,邱安就把每一样菜都给她夹点。闹闹哄哄的气氛中,我顺着熟人指点看过去,在另外一桌的许冲之他妈很是和善,和周围人热情地打着招呼。秀丽和许冲之忙着招呼客人,始终没见和邱安李珍打招呼。

吃饭期间有一个环节,主持人安排许邱实说几句话。许邱实染了头发,喝着酒,和一桌同学们正肆无忌惮地开着玩笑,听到主持人的提议,他赶紧起身。这孩子学习不太认真,却很会说话,听说他在家很少听秀丽的,却对许冲之很是尊重。站在台上,许邱实的神态和举止像极了许冲之,他首先感谢各位亲朋光临,然后感谢老师的栽培,感谢父母的教导,最后还不忘奶奶对他的付出。

宾客们对许邱实的发言报以阵阵掌声,但整个发言过程中,这孩子闭口不提姥姥姥爷。孩子讲话结束,他奶奶赶紧上前拿出一个大红包,主持人趁机问“多少钱?”许冲之他妈响亮地回答:“一万块!”众人的掌声再度响起。

这时我看到邱安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拿着筷子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同桌的村人劝邱安两口子:“多吃点,今天高兴。”

宴席散了,我和许冲之打声招呼就要走,这时邱安忽然走上前,从兜里掏出一沓钱:“这是我和你妈的心意,给孩子的。”许冲之一边说“你俩还给啥钱,也不是别人”,一边接过钱揣在了兜里。看样子估计是一千元。之后许冲之又忙着去招呼别的客人,邱安回身拉着李珍的手,走出了宴会厅,全然不见早年的锐气。

许邱实离开家后不久,李珍的眼睛完全失明,在家里行走只能靠记忆,不过她拄着拐杖,在房前屋后溜达时倒也自如。她的耳朵变得出奇地好使,我每次回家,哪怕离很远,她都能听出是我回来了,和我打招呼。邱安还是时常跟随在李珍身边,怕她出现意外。老了的邱安很担心李珍的身体,他不止一次说,希望李珍走在自己前面,这样,就会少很多担心。

春明婶也老了,头上的白发多了起来,但一双眼睛还是透着一贯的精明。看到邱安,她只能问声好,问一句“吃饭没有”,最近身体怎么样。邱安会一句一句回答。已经难得有人和他们说句话了,所以即便在旁边听着,李珍也不会嫉妒,有时还会接过话茬:“最近邱安的胃不太好,让他买药总也不听。”再也不见年轻时大打出手的劲头。

秀丽很少回家,经济上也几乎没法接济父亲。院里的几棵杏梅树成了邱安和李珍为数不多的经济来源之一。2017年夏季,我回村里,知道我喜欢吃杏梅,远房表弟趁李珍不注意走进院子摘杏梅,我怎么拦都拦不住。表弟也有故意气李珍的成分:“平时太抠了,啥都是好东西。”

当时李珍就在院子口坐着,表弟虽然蹑手蹑脚,李珍还是听到了。

“是不是磊子进去摘杏梅了?”李珍说着表弟的小名。“赶紧出来,那点杏梅我还指望卖点钱买药呢。”

“你还用卖杏梅买药?你闺女女婿都上班。”表弟故意这样说。

“别和我提他们,我没有闺女,也没有女婿。”李珍脱口而出,仿佛忍了很久的一口恶气终于吐了出来。

也许是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李珍赶紧打住,又说:“谁家都不容易,能指望谁?”直到听表弟说是给我摘杏梅,李珍这才停住嘴:“多给你哥摘点。”

没想到,这年冬天的一个早上,邱安和李珍散步回来,半个身体突然不好使了。邱安马上想到自己是脑梗了,赶紧用好使的那只手拿起手机给秀丽打电话。可是一直占线,最后还是邻居给他送到了医院。

邱安说话不清楚,右侧身体行动受阻,住了几天院,病情始终不见起色。同病房的人建议邱安去省城医院看看,他一个劲摇头。当时秀丽和秀莲也在场,都没有搭话。看到这种情景,病友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邱安住院需要照顾,可是,秀莲在超市打工,月薪只有两千元多一点,一天不上班就没有收入,而秀丽同样要工作。许冲之仿佛人间蒸发了一样,除了邱安住院时来过一趟,此后,再不见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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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天,我去超市买东西碰到秀莲,聊了一会儿。秀莲对姐姐和姐夫颇有微词——这些年邱安没攒下钱,住院费是一笔不小的支出,秀丽跟她说,家里是有些存款,可是父亲住院,作为女儿,都有义务拿钱。

可这些年,秀莲一个人靠打工供养孩子已经很吃力,再也拿不出多余的钱给邱安治病了。她和秀丽商量:“要不,把村里的房子卖了吧,我实在拿不出钱了。”

秀丽说:“房子卖了妈住哪儿?”

秀莲知道姐姐在家里说了不算,就说:“房子卖了,妈去我那儿住。”

秀丽回家征求许冲之的意见,许冲之说,岳父岳母房子可以暂时不卖,治病钱他可以先拿,但是,那房子以后要归他处理——那时,我们这里的城建工作正如火如荼,因为离市里很近,有消息说我们村也要盖楼,房子要升值,所以很多人都在自家院子盖门房,以便将来能多得拆迁款。秀丽便把许冲之的意见说给妹妹,秀莲同意了。

邱安住院时,李珍一个人在家凭着记忆做饭吃饭,很多次都拿错了调料,甚至有一次摔倒在灶台旁,饭撒了一地。她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引来了邻居观看。春明婶听到消息后,赶来收拾起饭菜,安慰着李珍。之后春明婶经常来给李珍送饭,有时还把李珍领到自己家吃。很多村人竖起大拇指,认为春明婶讲义气,有担当,关键时刻能站出来。

李珍求春明婶送她去医院看看邱安。在医院,她握住老伴的手一个劲哭,让邱安别担心她,好好养病,早点出院回家。邱安伸出左手给李珍擦眼泪,让她别上火,说等自己身体恢复了就回家给她做饭——几句话能表达的意思,半天才说明白。末了,邱安“啊啊——”哭,再也说不出话来。李珍想在医院陪陪邱安,可是没有床位,双目失明的她,在这里反倒是个累赘。

看着眼前的情景,春明婶一个劲儿叹息。

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李珍那次从医院回家没几天,就突发心梗去世,还是春明婶去给李珍送饭时发现的。春明婶打电话告诉了秀丽,秀丽和秀莲没有刻意瞒着父亲,几乎是第一时间告诉了邱安。邱安倒是显得很平静,也许,他希望李珍走在自己前面的愿望实现了,再没了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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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邱安病情稳定,出院后去哪里成了问题。秀莲建议把邱安送到养老院,秀丽也表示同意。秀丽找了一家价位相对便宜的养老院,四个人一屋,卫生条件和食宿说得过去,每个月六百元钱。刚开始,姐俩每周都过去看一眼邱安,坐一会儿再走,后来一个月都不去一次,费用都是秀丽通过微信给老板转过去。

邱安在养老院行动受限,言语交流也极其困难,2019年抑郁而死。据说去世那天早晨,他眼睛始终死死地盯住门口,好像在等什么人,管理人员喂饭不吃,给水也不喝,嘴唇一个劲颤动,却说不出一句话。

管理人员有经验,断定邱安大限已至,赶紧给秀丽姐俩打电话。秀丽当天有事,上午过不来,秀莲那天也忙。等到秀丽下午过来时,不到五分钟,邱安就闭上了眼睛。

和邱安生前的凄凉相比,他的葬礼办得倒是非常隆重。我们村在婚丧嫁娶上不太讲排场,可是许冲之却给岳父买了价格近万的骨灰盒,在村里摆了丰盛的宴席。厨师是村里专门做宴席的团队,五六个人择菜的择菜,炒菜的炒菜,邱安家时隔一年多竟然又有了烟火气。

许冲之安排秀丽和秀莲挨家挨户去请村人来吃席,村人们拿着二十块买来的纸钱,放到邱安家院中,都夸许冲之这事办得地道,让老丈人风风光光地走了,没白让邱安疼一回。许冲之带着笑,不同意也不反驳,挨桌敬酒。那天的气氛不像是给邱安送别,倒像是办喜事。秀丽和秀莲的脸上也看不出明显的悲伤,礼貌地在门口迎来送往。穿戴整齐的春明婶,脸上挂着淡淡忧伤,反复嘱咐秀丽和秀莲,下葬时要把邱安和李珍的骨灰盒之间用一块红布连接好,这样到了“那边”,邱安就能很顺利地找到李珍,两个人在那边就能继续做一家人。

据村人讲,邱安下葬那天,天空飘起了毛毛雨,秀丽、秀莲和许冲之头戴孝布走在队伍前面,整个队伍里没有哭声,也感觉不出悲伤,人们麻木地说着相干不相干的话。春明婶也要送李珍和邱安最后一程,我叔也没有阻拦。她走在送葬队伍中间,眼神木然,看不出什么表情。村里的年轻人大多出去打工了,许冲之花钱雇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挖土,一行人稀稀拉拉走了几里路,把邱安和李珍埋在了距离村子不远的田野里——那里是邱安家的责任田。

在最后一锹土盖上之后,忽然听到秀丽和秀莲划破天空的一声哭嚎。许冲之站在旁边,若有所思。那一刻,很多故事落下了帷幕。

7

我们村里流传这样一句话:“活着不尽孝,死了瞎胡闹。”很多人都明白,许冲之的做法就是在往自己脸上贴金,给村里人看的。

春明婶的小卖部又有了新话题——许冲之的“假孝心”。许冲之买了房子后,邱安一天也没在里面住过。有村民去养老院看过邱安,回来说,邱安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没把政府工作给秀丽,而是给了许冲之。许冲之当初说得很好,到关键时刻一点不讲信誉,并没有给邱安养老。至此,村人们达成共识:指望“上门女婿”养老的想法就是个错误,自古以来就是“羊肉贴不到狗肉身上”,不是自己亲生的,压根就别指望。

邱安去世后不久,许冲之在市里比较好的小区买了一百二十平的楼房,他妈也在他家永久住了下来。

2023年,一天下班路上,忽然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一看,是许冲之。好久不见,他胖了些,脸色也白了些。他主动伸出手,非常热情地邀请我和他共进晚餐:“咱们好久没在一起聚了,今天正好聊聊天。”我想拒绝,可是许冲之实在热情:“你和秀丽是同学,我们住过前后院,你和我怎么还客气起来了?”

我们选择了一家在当地很火爆的肉串店,落座后,许冲之点了十瓶啤酒,表示今晚不醉不归。席间,许冲之给秀丽打电话,问她来不来,秀丽推辞了。喝着酒,撸着串,我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餐厅里人声鼎沸掩盖了我的尴尬。

两瓶啤酒下肚,许冲之有些微醺,故意把话题往邱安的后事上引。

“我也算对得起我老丈人了,给他养老送终了。”说完,他似乎又觉不当,“平时工作忙,养老我虽然做得还不太到位,但是,送终我是尽心了。”

他再次咽下一口酒,好像鼓足了勇气,有些激动:“可是,我能做到这样,已经尽了我最大的努力。你不知道,我老丈人最初不把我、不把我妈妈当人看,我做到这份上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我大惊,不知该如何理解这句话。

许冲之接着说:“就连秀丽,都埋怨他们当初做得太绝情。”

他说,当初结婚时,他家确实没有花多少钱,但是,婚后不久,他妈得了病,来榆树这边治病,住在邱安家,发生的一件事让他刻骨铭心。

因为结婚时没花钱,他妈来的时候邱安和李珍总是拿这个说事,他妈只是听着,并不接话。那天,他和他妈看病回来,邱安一家已经吃完了饭。他去厨房准备吃饭,揭开锅盖的当,李珍说:“没给你妈留饭啊,只留了你的饭菜。”他听了一愣,他妈的脸也一下子就红到了脖子根,站在那里手足无措。

“寻思你妈有病也吃不下东西,再说,这是我们邱家的饭,我们愿意给谁吃就给谁吃。”说完,李珍笑了,像开玩笑一样。

丈母娘的话,像刀一样扎在他的心上。他知道,他妈来看病花了一些钱,秀丽心里有些不平衡,但是邱安和李珍作为亲家,于情于理不至于这样。

那顿饭,他推说不饿,没吃,娘俩就坐在屋里生闷气。更让他难堪的是,不一会儿,邱安推门进来,拿着纸和笔,对着他妈说:“当初冲之和秀丽结婚时,我们没要彩礼,并且,给冲之安排工作你家也没花一分钱。我家这么做也是有条件的,以后冲之要做我家的养老女婿,不仅要对秀丽好,还要给我们养老。今天正好你在场,做个见证。”

许冲之说,那一刻,要是有个地缝,他都想钻进去,这是他作为男人最大的羞辱。这几乎就是明说,他以后不能给自己亲妈养老。他第一个念头是推门出去,但是,他妈拽住了他。秀丽当时也赶过来往屋外推邱安:“爸你要干啥,这事以后再说!”一把夺过了纸和笔。

倒是许冲之他妈站起身,对邱安说:“女婿也是半个儿,孩子有养老这个义务。但是,孩子对双方父母都应该尽孝。现在冲之没钱,不意味着以后没有发展。”当时邱安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没想到亲家母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僵在了那里。

事后,秀丽向许冲之道歉,说邱安这么做,她也没办法。许冲之他妈看着儿媳妇一句话没说。这件事就像是扎进许冲之心里的一根刺,怎么也拔不出来了,他对爱情、对婚姻有了深深的失望,唯一的想法就是,干好工作,多挣钱,让老丈人和丈母娘看看。多年过去,只要一想起当初的场面,他还有一股想哭的冲动。

当晚,许冲之他妈一夜没睡,第二天说什么都要回家。坐车回程的路上,他妈叮嘱:“儿子,争口气,别让人家瞧不起。”也就是从那时起,许冲之心里打定,必须让亲妈住在身边,给妈母亲尽孝。岳父?见鬼去吧。

那时手里没钱,许冲之只好委曲求全住在邱安家。他知道岳父想要管控他,以便晚年生活有个着落,所以他下班后就用打麻将来麻痹自己。后来他手里有了钱,也没买大平方的楼。由于李珍的眼病,秀丽生了孩子之后,许冲之顺理成章地把自己妈妈接了过来。他妈劝过他,让他别计较以前的事,晚辈对长辈的孝心和尊重还是要有的,可他还是拔不出心里的刺。

我一时不辨许冲之这些话的真假,想到春明婶曾经的提醒,脱口而出:“他们都已经没了,你还没有走出来?”

“说句心里话,我有时也会不是滋味,可是,我就是从那件事中走不出来。”许冲之说完,眼睛看向窗外,半晌才回过头,“我做得是不是有点过分了?”不待我回答,又说,“可是,我从小就是这个性格,想改也改不了。”

许冲之告诉我,他爸死得早,他们一家人时常受到村里人的排挤。有一次,邻居故意把垃圾倒在了他们家院里,他想要说法,被他妈拦住了。可是,下一次邻居还是这样。那次,他拿起一根棍子冲出去,吓得邻居赶紧逃跑。那一刻,许冲之就知道,做人,有时候必须要反击,否则,你就只有委屈自己。

“我在你们村里住过几年,虽然你不在村里住,但是,你踏实,孝顺,很让我佩服,我也把你当成了朋友。今天我对你说了这么多,心里感觉轻松多了,你别介意。”最后,许冲之说。

我连连摆手,不知怎样作答。整个事情,邱安没开好头,许冲之没结好尾,事情一步一步发展成这样,每个当事人都脱不了干系。说到底,生养是发自内心的善意,不必苦心钻营,如果当初翁婿俩都能坦诚相见,也许故事就会重写。

许冲之没有想到的是,由于价格一直谈不妥,村民和开发商的矛盾加剧,加之本地商品房需求基本饱和,最后,开发商放弃了对我们村子的开发。邱安家的房子已经闲置下来,院里长满了杂草。这,是否又是一个讽刺?

告别许冲之,走在回家的路上,一种怅然涌上我的心头。我想起村里老人迷信一种说法,说得病去世的人,到了“那边”仍是健康时的模样——如果真是这样,邱安和李珍应该早已相见,邱安岂不是依旧风流倜傥,李珍也还是骄傲的村书记妹妹?但愿在那个世界里,他们能相互忠诚,成为彼此温暖的依靠。

(本文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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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流舅爷的养老计,败给了女婿的“假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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